中卷二十四章 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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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歉宣告:

本人一時糊塗,在上一章中出現了檀道濟。www.tsxsw.com但檀道濟在南線,和沈田子在一起。在潼關見到劉裕的應該是王鎮惡。在此向各位讀者道歉!

劉裕說了要開大宴,那就得人多地方大。人多好辦,隊副以上軍官加上幕僚,再邀請一些納糧有功的本地士紳,怎麼著也有兩三百人了。可地方大就是個問題。潼關是座軍鎮,滿城找遍了也找不到一個能容下百人以上同時吃飯的房子。主辦宴會的主簿情急之下向王鎮惡建議,索性就在校場設宴,反正大夏天的也凍不著,朗月之下,天空地闊,氣魄很大的。王鎮惡說就這麼辦。

主簿找來上百名士兵,迅速把校場上厚厚的積土清理掉,而後灑上水,直到人踩上去不起浮塵。他的本意,是要在上面再鋪一層布,後來想起劉裕節儉成性,把給人做衣服的東西鋪在地上踩踏,這不但不討好,還會激怒他。

校場東頭列開三大排廚案,一排做麵點,一排做葷素熱餚,一排專司冷盤。二十口加肥的行軍土灶熊熊噴火,蒸汽從蓋著木蓋的大鐵鍋裡鑽出來,帶著燉肉熬羹吊高湯的香味。從潼關和鄰近各鎮找來的大廚揮汗如雨,丁丁咣咣切菜,刺刺啦啦下鍋,在他們平日罕見的大鍋裡奮力翻炒,遠看宛如短兵肉搏。

校場中央,兩百張桌案擺成十排,最前面一排是單人座,那是軍主和軍副們的座位,後面都是兩人一桌,所有人都面向北方,在校場的將臺上,單獨有一張格外大的桌案,那是劉裕的專座。

到暮色沉沉,西方殘留一線紅雲的時刻,除了劉裕,其他人都已經到齊了。校場一圈燃起巨大的火把,把這個露天宴會廳照得跟白天一樣。

校場入口有一群精心挑選出來的少年士兵,個個白淨斯文,專門負責把客人領到座位上。小俏進來的時候,本想溜到後面去坐,但是小兵顯然知道她是誰,引著她往前排去。

小俏穿著路上買來的一襲白群,除了領口、對襟和袖口一圈粉色的繡花鑲邊,沒有任何裝飾。從粉色腰帶看去,好像男人用一臂就能嚴嚴實實地攬住她的腰。她的頭髮分成兩撥,一撥在頂上結成髮髻,另一撥披散在腦後,在火把照耀下,烏黑的頭髮上有光在跳躍。臉上畫了淡妝,除了粉白,沒有任何顏色喧賓奪主,更加襯托出波光粼粼的眸子。

引導他的那個士兵,好像忘記了該怎麼走路。

她經過的地方,立刻鴉雀無聲。

前兩排的將官們正在聊天,突然看到小俏嫋嫋娜娜地走過來。他們的嘴巴還在,卻只能楞楞地張著。

小俏被這種群起的注目染紅了雙頰,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桃花和梨花結伴而行,雙雙飄舞在掉光了葉子的樹林中。

將佐們赴宴只穿戰袍,不過他們的戰袍上佈滿了酒漬、汗漬、血漬和種種說不清出處的斑點,在這抹潔白淺粉飄過瞬間,人人都不禁自慚形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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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想到自己會被帶到前排,思緒一時有點紛亂,等她定下神時,看到一個高大的青年軍官慌亂地站起來,欠身向她示意,讓她坐在他旁邊。

郭旭。

他撩起戰袍下襬,把旁邊的胡床擦了幾下:

“孫姑娘請!”

小俏款款地坐下來:

“郭隊主辛苦了。”

這樣的話,郭旭聽別人說過無數次,只是這一次,從小俏的丹唇皓齒間吐出來,就覺得一股暖泉洗過肺腑,整個人都舒爽起來。

此刻周圍的人們緩過神來。各種軍銜階級的男人們,看到全軍大小將佐,唯獨郭旭豔福不淺,一臂之遙就有佳人,不禁醋河滔滔。前排的人們知道這是劉裕的安排,但這絲毫不妨礙他們心底一把扯開郭旭,自己坐在小俏身邊。後排的大多數人不明白這個不速之客的來頭,只是痛恨坐得太遠,無緣嗅到那女孩子身上一抹脂粉香。種種微妙心思,匯成竊竊私語和怨嘆,人人都覺得鮮花插在了郭旭這坨牛糞上,而自己卻懷才不遇,無緣與佳人並肩。

郭旭說完姑娘請,就再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本來體格健壯,氣血陽剛,不怎麼出汗,但現在卻一層層冒汗。當然這是夏天,可是大白天也沒有這樣汗水洶湧過。他僵直地坐了半天,思謀著該說些什麼,搜尋了半天,冒了一句:

“是太尉安排你坐在我旁邊的。”

其實不用他說小俏也知道。她側臉看了一眼郭旭,看見大滴的汗水從他臉上滲出來,水往低處流,汩汩向下巴,知道他緊張,內心忍不住竊笑。也不看他,小聲地說:

“這麼說郭隊長自己是不情願的嘍?和草民家的女孩子坐一起,是不是很丟隊主的身份?”

郭旭頓時就亂了方寸,扭捏了好一陣子,正要說點啥,就聽見司儀朗聲宣佈:

“太尉到!”

頓時鼓樂齊鳴,所有人紛紛起立,看著劉裕滿臉含笑地進來,頻頻向眾人揮手致意。他的身邊,跟著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在人們的歡呼聲中,劉裕快步登上將臺,那個少年剛要跟上去,卻被劉裕一個手勢制止了。劉裕看了一眼臺上的大桌子,略略皺了皺眉頭,而後走到臺前:

“各位弟兄,各位父老,劉裕祖上雖然是漢室宗親,但到了我這輩,已經是破落戶啦,雖然今天官拜太尉,但骨子裡還是個農民。我不習慣一個人吃大桌子,也不喜歡這樣高高在上地吃飯。來人,把這個桌子撤了,我要到臺下去和大家吃!”

沒有人敢動。

雖然劉裕自己這麼說了,但他是當今大晉朝最有權力的人,是不叫皇帝的皇帝。把他的位子從臺子上搬下來,讓他“下臺”,這幾乎就是大逆不道。

劉裕一看沒人應和,瞬間明白過來。他腦筋如電,立刻有了新想法:

“不搬桌子也行!不過得有人陪著我吃。我來點名,點到的人都上來跟我吃,大家有沒有話說?”

微微沉寂後,全場舉手叫好。

劉裕繞著桌子走了一圈。

“第一個,請王鎮惡將軍上臺。王將軍不但打仗是一把好手,率軍打下潼關,還深得民心扶持,弘農一席話,籌得三軍糧,讓我們再關中有了立足之地。有請王將軍!”

王鎮惡微笑著站起來,向周圍一抱拳,在滿場歡呼中登上了將臺,站在劉裕身後。

“第二個,沈林子將軍。沈將軍還要代表正在南線作戰的沈田子將軍,田子打破武關,拿下嶢關,幾千偏師擊敗姚泓親統的數萬大軍。林子堅守,潼關不失,屢次挫敗姚秦名將姚紹,保住糧道。有請沈將軍。”

歡呼聲把沈林子送上將臺。

“第三個,請弘農父老推選一位代表上來。弘農到底是中原腹心,百姓心向晉朝正朔,扶助官軍收復失地。王鎮惡將軍已經答應你們三年不收賦稅,這一點我一百個贊同。我已經上表朝廷,皇帝即將頒詔,明年起生效!”

在座的弘農士紳離席跪倒,山呼萬歲。俄頃,一個盲人被抬上來。王鎮惡跟劉裕耳語了幾句,劉裕點點頭,迎到將臺口上,拉住這個人的手,把他拉到臺子中央:

“這位是弘農前輩李方。李老前輩有兩樁大功,第一樁是鼎力協助官軍籌糧,第二樁是當年收留撫養流離中的王鎮惡將軍,為王猛王丞相保住骨血,也為大晉朝保住棟梁之才。”

劉裕和王鎮惡一左一右扶著李方入座後,劉裕轉過身來:

“第四位,我要請一位後起之秀。有請驃騎隊隊主郭旭。本軍在黃河上以卻月陣痛殲鮮卑,郭隊主的點子功不可沒。前幾天更是襲殺姚洽,讓姚紹心死。有請郭隊主。”

郭旭手足無措地站起來。他沒料到劉裕會這樣。王鎮惡和沈林子,都是方面大將,他一個隊主,只是靠搏殺立功,居然要和他們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另一個念頭瞬間掠過:上去吃,就不能呆在孫俏身邊啦。

劉裕看郭旭傻站在那裡,笑著喊:

“怎麼?郭隊主在姑娘旁邊坐了一會兒,腿就軟啦,爬不上將臺啦?”

眾人哄笑聲中,郭旭滿臉通紅地上臺了。

接下來,劉裕點了前鋒軍中斬獲秦軍首級最多的一名士兵上臺,這樣一來,有將有兵,也有百姓,這桌子算是圓滿了。小俏在臺下看了全程,不能不佩服劉裕做事滴水不漏,這一番點名,將全場人心收入囊中,酒還沒喝,官民已經醉了。

待這幾位就坐後,劉裕招手把臺下那個少年叫上來。

“各位,這是犬子劉義真,今年13歲,還很不成器。但是我不想讓他在江東錦衣玉食,所以叫人送來,讓他跟著軍中前輩們好好歷練。義真,見過各位前輩!”

劉義真走到臺前,向臺下深施一禮:

“各位前輩,各位父老,義真年少無知,但是報國心切,願意吃苦,請給位叔叔、兄長不吝賜教,多多關照!”

聲音雖然稚嫩,但意態瀟灑,大大方方,全場響起一片讚歎聲。

劉裕指著臺下小俏那張案子:

“你不能在臺上吃。看見那個姐姐了沒有,你就去坐在她旁邊!”

臺上郭旭,臺下小俏,心思都是一沉。

郭旭雖然知道劉義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但看到他那種天生貴胄的氣派,和小俏的秀麗嫻雅很般配,想到自己不過是賣苦力的鐵匠出身,竟然有一股酸酸的感覺冒上來。繼而覺得自己好笑,竟然連一個小男孩的醋也要吃。心煩意亂,不知道今夕何夕,身在何處。

劉義真坐下來,衝著小俏一笑。這是一個俊朗的男孩子,可能是像了媽媽,所以比劉裕好看十倍,但眼神卻如假包換地繼承了劉裕,帶著一種犀利的光。小俏報以微笑後,強忍著眼淚不敢再抬頭。她想起了自己那五六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弟弟。她雖然沒有到刑場,但一想起那些身首分離的小屍體,全身就會禁不住發抖。同樣是父親,劉裕的兒子現在坐在她身邊;而父親的兒子,卻幽魂飄蕩。她就在仇人兒子的身邊,卻不能表示出哪怕一點敵意。更何況,她發現自己對這個孩子恨不起來。劉義真好像注意到有啥不對,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輕聲地問:

“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

小俏不敢抬頭,擺了擺手。劉義真還想問,這時候司儀大聲宣佈:

“奏樂!傳菜!”

轉眼間,兩百張桌子佈滿美食。劉裕雖然身為高官,但從來吃飯都很簡樸,孩子們在家裡其實吃不到什麼珍饈,加之江東飯食和關中口味不一樣,露天集體就餐也會加大人的胃口,所以面對這一桌子濃香四溢的吃食,劉義真倍感震撼:完整的紅燒肘子,配了椒鹽和生蒜片的白水羊肋條,浮著金色油花的土雞湯,切成細絲的臘牛肉,和豆豉生薑蔥絲一起蒸出來的黃河鯉魚,填了肉餡的油炸藕盒,大盤的豬肉絲炒白菜,地皮菜炒雞蛋,白生生的頂花大包子,配了小蔥的金燦燦油煎豆腐,生吃的紅豔豔水蘿卜,這些菜圍攏在一個鍋子周圍,鍋子裡高湯沸騰,細細地一層層鋪了肉丸、五花肉、木耳、黃花、火腿、髮菜,繁花似錦,團圓熱鬧。

小俏已經悄悄擦乾眼淚,拿起一個小碗,給劉義真舀了一碗雞湯,剛放下碗,就看到劉義真已經把一片鯉魚腮邊肉放在了她的碟子裡:

“姐姐先吃。”

小俏大為感動,她沒料到太尉劉裕的孩子居然這麼體貼,絲毫沒有貴胄子弟的紈絝做派。

“應該姐姐給你夾菜的,你餓了吧,想吃哪樣?姐姐給你夾。”

兩個人吃著、聊著,很快就像姐弟倆一樣歡樂起來。這一幕,郭旭在臺上看得清清楚楚。他羨慕、惆悵、胡思亂想,魂不守舍,酒不是酒味,肉不是肉味,好幾次夾起的菜半路掉在桌子上。還好將臺上人們談性很濃,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懵懵懂懂的懷春者。

這場夜宴,一直持續到深夜,已經有不少人喝的人事不省,倒在地上呼呼大睡。劉義真跟著劉裕走了,臨走前問父親,可不可以讓姐姐和我們住在一起,劉裕舌頭已經有點發僵,但頭腦顯然很清醒,意味深長地說姐姐可以陪你,但不能和我們住一起。而後叫過郭旭,說你要把孫姑娘送回去。

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結結巴巴地說白天我說的話依然作數,你要是那樣,我不算你違紀。

小俏恍如聽啞謎,火把照耀下,人人臉紅,所以她不知道郭旭的臉已經燙到可以烙餅。

小俏趕到校場的時候,讓趕車的士兵回去休息了,士兵們自己也在喝酒,所以此刻那個車伕已經不知在何處顛倒。郭旭把小俏扶上馬,自己牽著韁繩慢慢地走。

他有很多話想和小俏說,也想聽她那輕柔的聲音,但是此刻,在月光下,馬蹄篤篤,蟲鳴瞿瞿,溫暖的封吹在臉上,他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樣其實挺好,他想。只是盼著這條路長一點。這麼想著,腳下就走得很慢。他的棗紅馬好像知道主人的心思,也是邁著緩緩的小步。

小俏也不想說話。他看著郭旭在月光下的影子,生出一種久違的安全感。

這還是個大男孩。

女孩子的小機巧他都看不出來,笨笨的。

他還沒有變成一個汙濁的男人。

他讓女人騎著馬,自己走著。

他要是愛上誰,一定會把她捧在心口上。

他好像真的愛上了我。

如果我一直拒絕他,他會不會很傷心。

有關係嗎?反正我不愛他。

我是不是該把一切都告訴他。

這樣他就會明白為為什麼不能愛他。

既然不愛他,幹嘛在乎他的感受。

可他是個善良的大男孩,傷害他太殘忍。

不受傷害怎麼會成熟。

成熟了就不可愛了。

彎彎月出照潼關,潼關街頭,一男一女,一個單純到呆傻,一個顧慮到彷徨,各懷心事,卻沒有一個字向對方表露。誰人青春沒有憂傷,最美的憂傷總是和愛情有關。

小俏住在白直隊營房背後的一個小院子裡,那本來是姚秦一名將官小妾的房子,他們跑了,房子空了出來,丁旿安頓小俏住下來,從本地找了兩個小姑娘來關照著,院外插了一面禁字旗,全軍上下見旗止步,無人敢騷擾。

小俏想自己下馬,但忘了棗紅馬很高大,她一隻腳還在馬鐙上,另一只腳卻夠不著地。郭旭趕緊上前,小俏慌亂地說不要碰我。郭旭頓時像被蠍子蜇了一樣往後縮,就在這一瞬間,小俏已經掉下馬來。郭旭動作極快,一揉身上前,剛好把小俏抱在懷裡,款款地放在地下。小俏氣哼哼地說人家要掉下來,你都不來幫忙,就知道在一邊看。

而後伸手整理一下衣服,梳了梳頭髮,微微一欠身:

“謝謝郭隊主的馬,時候不早了,隊主回去歇息吧。”

郭旭看著小俏嫋嫋娜娜地進了院子,呆了好一陣才上馬。他不明白,小俏自己不要他碰,卻有怪他不伸手幫忙,這到底是要碰得還是碰不得。而且臨了也是謝他的馬,而不是謝他。

毫無睡意。

心亂如麻。

劉裕說他可以不回營睡覺,可是他連小俏的院子都進不了一步。明天弟兄們該嘲笑他浪費了主帥給的特權。他雖然不善言辭,但卻能想到這幫嘴上不留德的傢伙們會說些什麼。劉裕也是酷愛損人,他要是知道自己今晚的表現,一定會逮著就挖苦,一挖苦就是至少半年。

他信馬由韁,到處亂走,一抬頭,發現自己到了潼關的北門。

北門沒關,還有人進來。

這麼晚了,怎麼搞的?

他不是專司北門防衛的長官,但可疑跡象,人人有權過問。

走上前去,發現是一隊人馬在進城。他下馬拉住一個人,問他們從哪來。那個人的聲音中透著疲憊,說我們從蒲坂來。

朱超石將軍的部下?

是的。

你們不攻打蒲坂,怎麼深更半夜回潼關來了?

那個人一聲不吭,想掙開郭旭。郭旭一鬆手,他踉蹌兩步,摔倒在地上。郭旭趕緊上去扶他,另一個人過來幫忙,小聲地說:

我們被打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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