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馬廄問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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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嗣脫下皇帝衣冠,準備換上短上衣去宮裡的御廄喂馬。吞噬小說 www.tsxsw.com

鮮卑軍隊在黃河邊遭受劉裕重創,阿薄幹丟了小命。聽到這個噩耗後,拓跋嗣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向死去的妹妹懺悔。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宮裡人準備馬伕的衣服。

他曾和崔浩打賭,認定劉裕不能把鮮卑鐵騎咋樣。現在他輸了,按照賭約,誰輸了誰去喂一天馬。

天子無戲言。

更何況是立志要做聖君的天子。

但天子不是之所以是天子,就是除了安心做天子,其他事情都不沾手。天子而喂馬,喂馬的人何以自處?推而廣之你,天子而擠奶,天子而宰羊,天子而用手把牛糞堆成牆,那天下哪還有君臣之分、貴賤之別?

茲事體大,不能多想,太監宮女嚇壞了。

但誰也不敢頂。

曾經跟過拓跋珪的老太監悄悄派人去請朝裡幾個重臣。

現在,拓跋嗣換衣服的時候,包括崔浩在內,幾個人就站在身邊。

崔浩知道這事情因他而起,他必須首先有個姿態。雖然提出打賭的是皇帝本人,但做臣子的,哪能當真就用口頭賭約,壓得天子自降流品,在馬糞堆裡度過一天呢?

“陛下一諾千金,臣等萬分感佩。只是當前軍國事務繁重,諸事都需乾綱獨斷,國中哪可須臾無君?臣以為不如陛下降旨,指定我等中一位大臣代為履約,這樣一不食言,二則也是臣子們的榮幸。”

沒想到拓跋嗣一句話就給破了:

“不礙事!我今天只管在馬廄幹活,你們有事到馬廄上奏!”

諸臣無語。

可是真龍都與馬為伴了,蝦兵蟹將還有啥講究的?

拓跋嗣收拾停當,大步出門,大臣們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沒走兩步,拓跋嗣轉過身來:

“都跟著我幹嗎,想手把手教我怎麼伺候牲口嗎?”

幾個人凍在那裡。

“都各回本職辦事去!崔浩,你跟我來。”

這就是差別。如果皇帝身邊需要一個說話的人,只要崔浩的舌頭沒粘在上顎上,其他人就沒有顧問資格。其他幾個大臣豔羨加妒忌,無可奈何花落去。

馬廄已經被打掃得乾乾淨淨,除了新鮮的青草味和馬匹自身的味道,沒有馬糞馬尿的味道迎接有史以來最高級別的馬伕。食槽裡空著,水槽也空著,單等皇帝貨真價實地勞作一把。崔浩看了一眼,懷疑這些人已經讓馬匹餓了一頓,這樣當皇帝陛下親自把草料放到這些牲口面前時,它們會體現出大快朵頤的興奮,表示對陛下的感恩之情。否則的話,皇帝陛下降尊紆貴,八百年才喂一次馬,而它們居然不為所動,那豈不是巨大的不敬?

不是馬事,是人事啊。

果然,當拓跋嗣把青草一順兒鋪在食槽裡時,馬匹們立刻把頭扎進來,咯嘣咯嘣地大嚼起來,馬尾巴甩來甩去,馬耳朵轉來轉去,深有無語謝恩之態,給這個九五之尊的馬伕以莫大的面子。

拓跋嗣最喜歡的三匹馬,一匹純白無雜毛的“雪影”,一匹四蹄帶白毛的“烏箭”,一匹鼻樑上帶著菱形白毛的棗紅大宛馬“赤電”,也在謝恩之列。拓跋嗣已經有五六天沒有馭馬,馬兒們見到他,都歡喜嘶鳴,腦袋在他臉上懷裡蹭。拓跋嗣挨個撫摸一番,叫馬伕拿來三個雞蛋,在食槽邊上磕開。三匹馬看來經常享受這種待遇,吸溜一聲,把蛋清蛋黃吸得乾乾淨淨。一旁的馬匹聞到味道,都向這邊張望。

御廄如朝堂,人和人不一樣,馬和馬也不一樣。

拓跋嗣又拎來幾桶水,把水槽灌滿。

用袖子擦去額頭的汗,臉上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

叉著腰四顧一番,馬伕頭子不知道是自己機靈還是已經被太監們指點過,立刻帶著人端過來一張小胡床和一個小几,在一個瓷杯裡倒上茶。拓跋嗣不坐,沉下臉來:

“沒看見崔司空也在?”

馬伕一溜煙地跑去拿來第二張胡床,只不過留了個心眼兒,給崔浩用的杯子明顯要差一個檔次。

崔浩已經看出,拓跋嗣是要用出力出汗的方式,排遣一下內心的鬱悶。果然,一杯茶下肚後,拓跋嗣長長地吐了一口濁氣:

“奇恥大辱啊!”

崔浩知道他在說什麼。

遠的不說,就以崔浩所經歷的鮮卑戰爭而言,還真的沒有上萬鮮卑精銳被不足三千漢人步兵打得這樣慘的往事,更不用說還賠上了一顆皇親的腦袋。

他當然不能對皇上說我早就提醒過你。

但也不能任由皇上在恥辱泥潭裡跳不出來。

“陛下寬心,以臣看來,天將降大任於鮮卑,必先苦其心志,自古還沒有見過不失敗而能有大成就的帝王。楚漢之爭,劉邦屢敗而項羽屢勝,但最後誰是大贏家,誰開闢了400年太平基業,不言而喻。”

拓跋嗣點點頭,沉吟片刻,說我只是擔心劉裕會成為我大魏未來的勁敵。

崔浩淡淡一笑:

“他的確有勇有謀。”

然後就戛然而止。

拓跋嗣等了片刻沒見下文,抬頭看見崔浩似笑非笑。

“你還有話說?”

崔浩端子茶杯,吹開浮在面上的茶葉,小小地呷了一口:

“以臣看來,劉裕雖然智勇過人,不過一條急流,勢險節短,緩急可以傷人,但在陛下江海胸懷面前,未免格局太小。”

拓跋嗣剛想說你過譽了,立刻就想到崔浩這個人,從來不說過頭的話,從來不拍馬屁,即便是在皇帝面前。

“陛下容臣從小往大說。先說這次失利。臣看了陛下轉來的長孫嵩奏章,雖然其中有文飾痕跡,但戰況說得**不離十。就列陣而言,臣低估了劉裕,他的這個月牙形車陣,的確是曲盡地利之妙,擺得無懈可擊。若是用臣上次給陛下畫的軍陣,兩翼暴露,怕是架不住阿薄幹幾次強攻。可這也從反面證明南人步兵要沒有堅壘,根本無從抵禦我大魏精騎。陛下想想,用兵貴在靈活機動,天下也並非處處都有條件讓他擺這個陣,所以一時勝敗,不足以深憂。南北大勢,不會因為一次車騎對決就轉了風向。”

拓跋嗣讚許地點點頭:

“我也有同感,只不過被喪師之痛矇蔽,想得沒有司空這樣透徹。”

“再來看戰後劉裕的姿態,他先是厚斂阿薄幹,派使臣專門送還遺體,又給長孫嵩送去禮物,還用親筆信和使者帶話的方式,反覆解釋自己沒有開戰的意思,只是迫於軍心士氣的壓力,不得不有自衛之舉。如果劉裕果真毫無忌憚,果真有蓋世實力,就不必在大勝之後,還有此卑辭厚幣之舉。以臣看來,他這些姿態,是透過長孫嵩,做給陛下看的。他深知目前晉朝能力,對付姚秦尚有勝算,若和大魏為敵,斷斷不是上策,更不用說同時和魏秦開戰。臣這番話的意思,劉裕貌似在戰場上咄咄逼人,但在方略上,其實是取守勢的。”

拓跋嗣已經有點興奮了,他站起身,來回踱了幾步:

“很有意思,你接著說,接著說!”

崔浩說得漸入佳境,自己也很帶勁,但又提醒自己不要再皇帝面前太張狂,遂呷一口茶,定了定神,穩了穩語速:

“最後來看劉裕的肺腑之念。劉裕是市井賭棍出身,遭遇亂世,有了用武之地,經過一番內鬥外戰,逐漸大權在握。他的根基都在江南而不是北方。北方各國,包括我大魏,目前暫沒有大軍過江吃掉晉朝的能力,所以我們不構成實際上的威脅;姚秦朝綱混亂,朝政**,自己就有危亡之禍,更不可能威脅晉朝。這就是說,他真正的敵人,其實是晉朝那些擁護司馬家族的朝臣和地方實力派。如果沒有一兩樣蓋世武功,他門第低賤,所謂漢代楚元王後裔,不過是自我鍍金而已,人家根本看不起他。所以他要透過對外征服,來堵上內部政敵之口,為奪取最高權力鋪平道路。吃掉姚秦,光復舊都,軍事上不太費力,政治上紅利豐厚,何樂而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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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嗣閉著眼睛,砸吧著這番話的滋味:

“可是陛下想想,此番劉裕遠征,精銳傾巢而出,良將盡數隨行,建康那邊,等於留了一個太尉府的空殼子,全靠劉穆之一人維持。劉穆之天下奇才,有諸葛武侯風範,但要是劉裕在外時間過長,光靠他一人智力,對付一群虎視眈眈的潛在對手,稍有蹉跌,就滿盤皆輸。而且我聽說全部擔子都壓在他身上,每天忙得廢寢忘食,這樣下去,遲早要累死。他一死,劉裕後方就徹底失去依憑。假如劉裕丟掉了江東根基,那麼他在強敵四鄰的北方從零做起,會非常艱難,也許就會重蹈當年劉琨孤軍四戰的覆轍。絕不拿北方換南方,這筆賬他內心清清楚楚。總體說了,這個人有偏安之才,無一統之力。所以臣有兩個判斷,第一,劉裕可以打下關中,但不會在那裡逗留過久。有了這個,也就有第二判斷,關中遲早是我大魏的。”

拓跋嗣九成信服,卻有一成狐疑:

“你是說我們派兵去收復關中?”

崔浩微笑著搖搖頭:

“陛下是天下之主,這種獵狐獵兔的事情,無需親自動手,自會有人代勞。”

拓跋嗣親自動手給崔浩斟上茶:

“你就別賣關子啦。”

崔浩用指頭蘸著茶水,畫了三個圈。

“這是關中,這邊是我們大魏,那邊是赫連勃勃的大夏。赫連勃勃對關中垂涎已久,早就有吞併之心,只不過他沒料到劉裕搶先動手了。但他絕不會就此死心。目前劉裕鋒芒正銳,黃河一戰擊敗我軍,赫連勃勃更不會迎上去自討沒趣。但是,只要劉裕返回江東,關中有機可乘,赫連勃勃一定會伸手摘桃子。他們兩家相互消耗,我們做壁上觀。赫連勃勃為人殘暴,統治統萬那樣的蠻荒之地還行,要想在長安這樣的斯文舊地一味殘忍高壓,一定會激起民變。等他根基動搖的時候,我們再出兵,那就事半而功倍。”

一番長篇奏對至此落幕,拓跋嗣胸臆頓開,臉上的晦氣一掃而光,一邊連連叫好,一邊拍著崔浩後背:

“先王說你胸有武庫,是文臣孫子,看來真是慧眼啊。”

滿腔興奮無以紓解,小小的馬廄壓住了肺腑,小小的平城圈住了步幅,小小的天下籠住了勃然迸發的豪情,乃回頭大叫:

“備好兩匹馬,我要和崔司空好好跑一程。”

平城的守城官此生不會忘記那天看到的那一幕:

兩匹裝飾華麗的神駿良駒疾馳而來,身後遠遠地跟著禁軍馬隊。兩匹馬上,一個是本朝文臣之首司空崔浩,另一個居然是馬伕打扮,而這個馬伕還和崔司空談笑風生。他正在詫異,驀然發現那個馬伕居然是皇帝本人。他慌忙跪下的瞬間,皇帝已經帶著一股風塵馳出城門,像大鷹飛出了一個籠子。

平城外,草原正在悄悄染上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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