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最後的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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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蟲閉著眼睛躺在一片小草坡上,眼前一片溫暖的紅色。吞噬小說 www.tsxsw.com剛才有個鮮卑人拿了一領黑皮袍蓋在他身上。在越來越高的太陽照射下,皮革的味道似乎也很溫暖。

小草細細的手指撓著他的耳朵,癢癢的。叫不出名字的幾個蟲兒在不遠處趕集,你說了我說,很熱鬧。遠處傳來馬的嘶鳴。

“死就死了,沒啥。”菜蟲想:“可老子想過戰場上的千萬種死法,就他媽沒想過被人綁起來砍腦袋。”

菜蟲從軍7年,見過戰場上稀奇古怪的死法,早就麻木了。市井百姓都忌諱“死”字,可當兵的都拿這個開玩笑。熟人碰見,第一句話就是“你小子還扛著腦袋哪?”對方也會樂呵呵地回:“閻王沒要,老子就不丟!”最常用也最有效的勸酒詞,是“你活著不喝,是想省下來灑墳頭啊?”

但即便是最不拿命當回事的老兵油子,也不願意被人像牛羊一樣宰殺。戰場格鬥,機會均等,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強者勝出,弱者倒下,願賭服輸,絕無怨言。可被人捆成粽子,在一群人圍觀中斷頭,就太屈辱。

轉念一想:死就是死,沒啥屈辱和榮耀之分。想當年,要是採草藥時摔下懸崖,屍體被野狼分食,還能比現在這樣好哪去?

敵人死、同伴死、親人死,他都見過,此刻突然明白:知道別人死和自己死真的是兩回事。

他想告訴自己:菜蟲,你不怕!

另一個聲音在說:你怕。

有什麼好怕的呢?上無老,下無小,中間沒人守寡。要地沒地,要房沒房,不用擔心遺產被人橫搶。怕沒人惦記嗎?當了7年兵,立過不少功,可除了身邊生死相托的弟兄,誰知道你是哪棵蔥?遍地狼煙,菜蟲千千萬萬,誰見過官府給他們立碑的?

那你到底怕什麼?

他睜開眼睛,看到湛藍的天空,天邊有一隻大鳥飛過去,不知道是不是鷹。

不是怕,是捨不得,卻不得不舍。

是一種全身骨頭、血肉、經絡都在表達的......疼。

一個人活一輩子,半天忙半天睡,其實就活在一個小圈子裡,圈子外面啥樣子,想都沒想過。菜蟲前半截和救人的藥打交道,後半截和殺人的刀打交道,直到今天躺在這裡,才發現這個世界,還有很大一塊根本沒打過交道。全身骨頭、血肉和經絡都在表達的疼,就在於它們和那些世界打交道的機會,即將徹底滅絕。

一塊溼布輕輕地擦過他的額頭,睜開眼睛一看,剛剛見過的那個女孩子跪在身邊。

“你是漢人?”

小俏點了點頭,小心地繞過菜蟲額角的一個傷口,把周圍的血汙擦乾淨。

“家在哪兒?”

“建康”

菜蟲目光一閃:“好端端不在建康呆著,為什麼要跑來伺候胡人?”

小俏手不停,輕輕嘆了口氣,幽幽地說:

“真要是好端端,怎麼會不呆著!”

菜蟲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岔。這些年,朝裡你爭我鬥,今天族誅,明天抄家,逃亡到北方的人還真不少,想必這個女孩子也是這樣。

擦完臉,小俏才看清楚,這個叫菜蟲的人,長得很清秀,要不是曾經親眼看見,她很難想象這樣的人骨頭居然那麼硬。

小俏開啟身邊的籃子,從裡面端出一大碗羊肉湯,很小心地把一個饅頭撕碎了泡在裡面。菜蟲掙扎著想坐起來,但只是發出了一個**。小俏回頭看了他一眼,說你別動了,我用勺子喂你吃。

菜蟲斜靠在草坡上,一口一口地吃著羊肉湯,饅頭化在湯裡,不用嚼就能下嚥。

自從老婆死後,再沒有哪個女人體貼過菜蟲。他也和弟兄們一起去**尋開心,但那都是一手交錢、一手解褲帶的事兒,跟真正的溫存撫慰八竿子打不著。

郭旭他們也曾張羅著幫他續絃,但北方來的貴族和闊佬改變了江南的風尚,像他這樣的一個一無所有的老兵油子,沒人願意多睬一眼。菜蟲從來沒有想過,老天也會在他臨死前,讓他體會一把被女人照顧的感覺。

“那你還想回江南嗎?”

小俏沒回答,卻反來一句:

“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誰?”菜蟲很希望臨死前能幫這個好心的女孩子。

“陳嵩,聽說過嗎?“

“陳嵩啊!”菜蟲興奮地想坐起來,結果疼得呲牙咧嘴:“何止是聽說過,大熟人。他是我們驃騎隊隊主,現在就在黃河上,要去打秦國。”

“隊主,這麼說他還沒升官啊?。”小俏自言自語。

“你認識他很久了?”菜蟲腦子裡瞬間掠過很多種猜想。

“我知道他,但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

菜蟲沉默了一小段,他無從知曉這個女孩子和陳嵩之間有什麼糾葛,但從她的眼神看,沒有懷念、也沒有幽怨,倒是隱約有一絲冰冷。想到陳嵩這些年跟著劉裕鞍前馬後效力,少不了要接下冤仇,菜蟲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他剛想說點啥,抬眼看見一隊鮮卑騎兵朝他走過來,每人手中都舉著一杆長槊,槊尖上都插著人頭。人頭被洗去血汙,頭髮都被紮成髻,更顯得面目慘烈。後面跟著一輛馬車,馬車上高高地樹立著一根木頭,中間橫著榫接了另一段木頭,形成一個巨大的十字。

帶隊的鮮卑軍官走到菜蟲身邊欠了欠身。他的漢話不太流利:

“你,我很敬佩。把你放走,我會做。但給我命令,所以不能放。”

伸手從腰帶上摘下一個革囊:

“這裡的酒,很烈的。你喝完,睡死過去,好受些。”

菜蟲搖了搖頭:

“老子死也死個明白,省下你的馬尿給你爹用吧!”說完呸的一聲,吐出一口血痰。

鮮卑軍官嘆了口氣,一揮手,鮮卑兵掀開蓋在菜蟲身上的皮袍,七手八腳把他扒光,赤條條地架上馬車,然後將他兩臂張開固定在十字架上。菜蟲的脖子和那條完好的腿,都被緊緊綁在豎木上,除了目光能轉動,肢體完全動彈不得。

鮮卑軍官發口令,士兵們單成一列,跑到馬車前邊,在一陣木輪子吱呀呀的叫聲中,馬車向左拐,朝黃河方向去了。在菜蟲的臉完全轉過去之前,他衝著小俏喊了一聲:

“姑娘保重!陳嵩是個好人!”

小俏這才發覺自己雙腿軟得像棉花做的,已經撐不住身體。她坐倒在地上,看著遠去的馬車和那一顆顆人頭的後腦勺,心裡一陣陣發緊:

阿薄幹要把他怎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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