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四十四章 長安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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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敗軍無妙算

下卷四十四章

斥候回來稟報,赫連勃勃話算數,的確退兵了,已經向北退了六十裡,目前還沒有止步的跡象。{+}..

但劉義真走了多遠,現在完全沒有訊息。那個方向的斥候,一個也沒有回來。朱齡石現在處在矛盾之中:一方面希望劉義真跑快,早早抵達安全地帶;另一方面又私心希望他走慢,這樣自己還有希望追上他,兩軍會合,脫險的把握更大。

他其實並不相信赫連勃勃會只要長安而不殲滅晉軍。去年池水之戰,晉軍幾乎全殲赫連璝所部,這個仇不報,匈奴人拿了長安也不開心,更何況赫連勃勃本身就不是唾面自乾的人。

但既然勃勃擺出了守信履約的樣子,給了一天一夜的空檔和一百裡地的縫隙,那就不妨拿來一用。

去年進軍關中時,他已經把長安周邊的地形地勢牢牢地記在心中,知道長安城北,沿渭河東去四十裡,中間有一條北來的支流,此水上游十里左右有一大片丘陵,起伏間生滿密林,即便是在冬天,那裡的大樹和灌木也足以藏下一支軍隊。他的計劃,就是大軍堂皇出城向東,待離開長安耳目後,分出一支偏師,多張旗幟,多帶金鼓,偽裝主力,疾馳東去。而主力則鑽進密林隱蔽,待匈奴大軍入據長安後,夜間潛出密林,一夜強行軍,起碼走出百里,而後潛伏在嶢關一帶山間休整。再利用一個夜晚躍出關中。到那時匈奴主力集中佈防在長安周邊,應該也沒有太多兵力用於遠處了。大軍南下就沒有什麼大的阻礙了。

陳嵩、郭旭、斛律徵聽他講完,一言不發。這個計劃很大膽。也很巧,的確把赫連勃勃提供的空檔利用到了極致,也把關中地利借用到了極致,但這樣高強度的行軍,難免有人掉隊,而且是成百成百地掉隊,然後就是被俘,然後就是一切都暴露。

可是現在長安城裡騎兵少步兵多,如果一窩蜂向東去。騎兵快,步兵慢,要麼騎兵脫身步兵被陷,要麼步兵拖住騎兵馬蹄子,總歸很難迅速利用空檔跳出關中。

他們也沒有比朱齡石更好的計劃,只能預設了之。朱齡石看他們不話,有焦躁:

“方今守城肯定是死路一條,按照我的辦法,雖然也有風險。但至少有一線生機,軍情緊急,各位速做決斷!”

陳嵩知道只能如此了,乃慨然起身:

“一切聽將軍排程。請將軍下令!”

郭旭和斛律徵也起身請命。

朱齡石東去的先遣偏師動作越快越好,聲勢越大越大越好,故而馬匹車輛都給你們。車上搭載一些步兵。你們二位的家也跟著這路行動,有車坐。可以免於徒步之苦。主力以藏為主,藏好了才能走好。不宜帶著馬匹,所以除將佐外,一概輕裝步行。今夜抵達隱蔽地,明天白天不動,後天再走一夜,大後天天明可以過青泥。如果三天後還不見我們來會合,那就是我們出事了,到時候你們三位千萬不要試圖回兵救援,馬上拔營去洛陽,不要再管我們。

陳、郭、斛律三人一聽就明白,朱齡石已經認定先遣偏師更有機會倖存,因此把他們都打發走。但他們從軍這麼多年,從來沒有撇下主將自己逃生的先例,這一次也絕不會奉命。陳嵩將軍可以帶著郭旭和斛律徵先行東下,我帶著步兵走北線。

朱齡石你們都不要爭了。我這邊,只要我約束得好,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匈奴鐵蹄之下,步兵很難抵擋,更不要是剛剛離開堅城的步兵。如果主帥不跟他們在一起,怕是軍心會恐懼搖動。

陳嵩如此來我更要和將軍一起行動。要不是步兵弟兄拼死殺入匈奴大營,我陳嵩這顆腦袋,早就不在脖子上了。就算是為了報恩,我也要跟他們在一起。

看到郭旭要爭,搶先一拱手:

“兄弟,我的妻兒,就拜託你了!”

完摘下頭盔,解開頭巾,霍然一聲拔出佩劍,截下一縷頭髮扔在案上:

“陳嵩心意已決,諸位不必多了!”

既如此,諸人不再爭執,約好一個時辰後在刺史府校場聚齊,各自分頭去做準備。

郭旭到家,發現俏已經在整理包裹,顯然已經預料到撤退是遲早的事,只不過想不到會如此倉促而已。她還沒有從青玉之死中緩過神來,臉上掛著一絲悲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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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都睡得很酣,嘴嘟著,像是花骨朵邊上即將綻開的花瓣。郭旭想到孩子在睡夢中就要離開家,混在一支命運不測的軍隊裡,穿過兵荒馬亂的關中,可能啼飢號寒,可能遭遇屠殺,心就忍不住猛地一抽。再想到當初邂逅俏,祈禱她不要再顛沛流離,不要再遇到種種劫難,孰料才一年多功夫,言猶在耳,磨難就重新落在頭上了!

兩口子匆匆收拾了細軟、乾糧和肉乾,抓緊時間燒了一鍋水,把熱水裝進七八個水囊,給西都穿上棉襖棉褲,把他的身子塞進一個羊皮套子裡,用一個大包袱固定在俏懷裡。郭旭來時,專門找了有一輛軍用的大馬車,這種車是用來運送傷兵的,裡面寬敞,外面蒙了牛皮,既能保暖,又能防箭。陳嵩既然北去,他就要照看兩家婦人,他不想讓她們分在兩輛車上。

他心地鎖好房門,摟著俏的肩膀,站在院子裡的梅樹下。再過兩個月,梅花就要開了,可惜他再也聞不到了。

穿過院子的時候,俏低低地抽泣起來。她的第一個家毀在江東,第二個家毀在關中,好像命運就是不肯讓她安生。哪怕她現在已經為人妻、為人母。

郭旭鎖好院子門,扶著俏娘倆坐進一輛蒙了牛皮的馬車。起身去陳嵩家。

陳嵩急著回家,打馬匆匆穿過街市。拐過一道彎的時候,突然路邊竄出一個人來,險些被馬撞到。但這個人顯然有備而來,閃身避開,喊了一聲:

“陳將軍稍等!”

陳嵩勒住馬仔細一看,是老四。

老四還是那樣黑黢黢的樣子。他的手交叉鑽在袖筒裡,縮著脖子躲風,看上去比本人要矮。

即便是在這樣一個時勢下,看見老四也讓陳嵩心情很好:

“四哥。你貓在這裡幹什麼?”

老四你先下馬。

陳嵩下了馬,老四一擺腦袋,示意跟他走。陳嵩本想我時間緊,必須馬上回家去,但轉念一想,老四既然專門候在他的必經之路上,想必是有要緊事。

果然,在一個背風的僻靜巷道裡,老四披頭就問:

“你們什麼時候走?”

陳嵩一驚。但馬上恢復鎮定;

“誰了我們要走?”

老四一撇嘴: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跟我來這套。眼前這個形勢,瞎子都能看出你們南人要敗了。實話,你們太混蛋。走就走,居然搶老百姓的東西,還鬧出人命來!不過我知道你們幾個不會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上次王修寧死也沒供出我來。這些我都知道。你現在要走了,我別的幫不了。這東西,你拿著。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用。”

著伸手進了衣襟,掏出一個布包,帶著體溫送到了陳嵩手上。不等陳嵩問話,拍拍他的肩膀;

“你我也算有緣分,你是個好漢子,我喜歡。今日一別,也許永不再見,一路珍重吧!”

完一拱手,低頭貓腰,轉眼走出巷道不見了。

陳嵩愣愣地站在原地。許久,心地開啟布包,發現是十來個元宵大的圓球,顏色黛綠,氣味分辨不清,每一粒都沉甸甸的。

恍然大悟:

不飢丸!

布袋裡有個條,上面是蠅頭楷:

“不飢丸,不可咀嚼,和溫水吞服,一日止可一粒,多服輕則傷身,重則斃命。”

心收好,趕快回家。薛梅兒有件事要告訴陳嵩,但一看他的神情,就把話咽了回去。得知要馬上離開長安,她倒是不驚訝,只是有不情願。夫妻倆折騰一陣,收拾好簡單行李,郭旭夫婦也到了。薛梅兒把床鋪收拾平整,在屋子裡了一株薰香,對著鏡子描了幾筆眉毛,抱起長安出了屋子。她一直忍著眼淚,默默地跟著陳嵩出門,侍女在身後抽抽搭搭。

兩家人,一車兩馬,穿過夜色中的長安去校場。軍隊的動作已經引起百姓注意,此刻街邊到處都是看熱鬧的人,看見兩名軍官騎馬護著一輛車走過,有人默然,有人吐口水,還有人在遠處咒罵。

大家在校場集合整齊後,朱齡石登上校閱臺,看著火把下一張張冷峻的臉,想起當初打進長安在這裡慶功的場景,百感交集,幾乎什麼都不想。但越是這樣的時候,主帥越要話,也許多一句,就能救若干人命:

“弟兄們,今天我們要離開長安了!我們要回家了!弟兄們,你們沒有打敗仗,你們剛剛讓匈奴人領教過北府兵的厲害!放棄長安,這是我們這些將軍們的過失,不是你們無能!這次出征,不同尋常,我們的處境非常兇險!但是,弟兄們,如果你們聽懂我今天的話,毫不走樣地執行命令,你們還是能夠脫離險境,跳出關中,回到江東!為了你們的活路,帶兵官們會嚴厲執行軍法,寧讓一人死,不叫三軍亡。為了保密,各軍任務出城後再下達!出發!”

騎兵先導,步兵跟進,三軍在甲兵鏗鏘中向長安城東門進發。

剛離開校場時,路邊還是空曠的,但走著走著,路邊就出來越來越多的老百姓。他們先是默默地看著,繼而有人開始議論紛紛,而後有人開始叫罵,也有人制止,然後有人彼此爭吵,但更多的人開始大聲地詛咒這支軍隊,不知道什麼地方飛來一塊石頭,砸中了一個士兵的頭盔。一名校尉猛地抽出佩刀向著人群比劃,老百姓驚呼一聲向後退。很快就從隊頭傳下令來,老百姓打罵不許還手!路邊的看客們聽到了這個命令,有的因此收手閉嘴,但有的更加大膽,飛向晉軍的不僅有石塊,還有雞蛋、爛菜葉子和著的布團。士兵們忍著屈辱,知道老百姓是在發洩被劫掠的怒火,而他們咎由自取。他們現在最重要的是急速離開這裡,而不是和憤怒的老百姓糾纏。

終於,身後燃起火來,那是刺史府被一把火著了。大火很快勢如猛獸,火焰的爪牙伸向天空,照亮了大半個長安城。緊接著,後衛士兵跑來向朱齡石稟報,長安地痞們已經帶著兇器打進皇宮,開始在那裡搶東西。後衛軍官既不願意便宜這幫人渣,也不樂意把皇宮留給匈奴人,已經在那裡放起火來。

朱齡石仰天長嘆:

我們和盜匪還有什麼兩樣!

距離東門還有一里地的時候,街市已經被老百姓完全堵塞了。有人把一些木器門板堆在街上,一把火著,而後在火堆對面拿著木棒菜刀之類鼓譟,要晉軍交出在劫掠中殺了人的兇手。晉軍前鋒士兵用長槊挑開燃燒物,打算開過去,但老百姓密密麻麻地堵在路上,不肯讓開道路,帶頭的中年漢子圓睜著眼睛,不交出兇手,就休想出城,除非你們踩著我們的屍體過去!。

朱齡石額頭青筋暴跳,知道自己即將按耐不住。只要自己一鬆動,手下焦躁的士兵就會大開殺戒,而這只能鬧得天怒人怨。正要開口喊話,斜刺街巷裡衝出來一群人,用門板抬著一個老人,到跟前一看,朱齡石覺得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這是誰。那老人一直被抬到火堆旁,純白的鬚髮被火光贏紅,額頭上有一大塊疤。他讓人把他舉高,他衝著攔路的人大喊,聲音激動得發顫:

“鄉親們,聽我一句勸,不要為難他們了。這樣鬧下去,是要出人命的。他們是有錯,可他們也丟了長安,老天爺是公道的!你們這樣攔著,他們走不了,匈奴人一來,長安就是戰場,吃大虧還是我們老百姓哪!鄉親們,聽我老頭子一句勸,散開吧!”

朱齡石想起來了,這是李方,王鎮惡的恩人,曾經不遺餘力為晉軍籌糧。跟在朱齡石身後的郭旭,看著李方額頭的傷痕,想起他撞向王鎮惡墓碑的場景,再聽他這番話,又是悲傷,又是愧疚,深深低下頭去,唯恐被李方認出。

人群先是呆了一陣,繼而默默地散開了。周圍的喧囂,也漸漸平息下來。

晉軍士兵帶著巨大的羞恥感和負罪感,穿過無聲的人群,穿過長安東門,奔向城外。

郭旭在出門前一瞬間回頭望,看見火光騰空,半天殷紅,就好像他們帶著勝利來,在史冊上蓋下一個驕傲的手印,只不過沒有按穩,血色外溢,最後鬧得一片狼藉。

別了,長安!

也許是永別了,長安!

陳嵩策馬從他身邊走過,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們一路為這座城而來,先戰鮮卑,後戰羌人,再戰匈奴。

他們一路光彩,從勝利走向勝利,而後突然從勝利走向潰敗。

他們和偉大的將軍們一路來,而後不斷失去偉大的將軍。

他們和生死弟兄一路來,先失去菜蟲,再失去綠豆,又失去瘋子,接下來不知道又要失去誰。

今夜雲重,星光不閃,大軍不許舉火。

他們是一支黑暗的軍隊,正在奔向無邊的黑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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