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虎雛(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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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年少,雖然經歷過許多磨難,心智卻遠未成熟到睿智平和的地步。他曾在遼東親眼看到袍澤們的頭顱被高句麗人壘成佛塔,所以在人生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難免會被仇恨矇蔽雙目。但滿朝文武的想法卻不能像個年青人般偏激。大隋朝討伐高麗,打的是弔民伐罪的名義,如果在對方境內一味地燒殺搶掠,會讓整個東征失去道義的支點。大隋皇帝陛下的聖人天子形象也會因此轟然而倒。

諫議大夫虞世基是個“菩薩”心腸,立刻站出來反對。“萬歲,李將軍身上殺……”

“虞愛卿放心,朕給他派個監軍就是。士及,這次由你跟著李郎將去,行軍打仗多給他出主意,也別讓他亂殺無辜!”楊廣微笑著打斷了虞世基的諫言。

“臣,尊旨!”一直躲在眾文官身後的宇文士及快步出列,欣然領命。

“什麼事情,你們二人商量著決定。今晚大軍連夜出發,朕會命令百官配合你們做準備!”楊廣看了看滿臉失望的李旭,又看躍躍欲試的宇文士及,低聲叮囑。

“是,末將尊命!”李旭無奈,只好殃殃地上前接令。讓宇文士及做監軍,實在非他所願。這個當朝皇帝的女婿長了根分著岔的舌頭,自二人認識以來,從此人嘴裡,李旭就沒聽到過一句令人舒服的話。

果然,才出了中軍帳,宇文士及的嘲諷挖苦之詞就劈頭蓋臉的砸了過來。“呵呵,李將軍果然是個重情重義的好漢子,放著伸手可及的富貴都不要,念念不忘的卻是和唐公的叔侄之情!哎,就是不知道唐公送將軍鎧甲時,心裡想的是親情多些呢,還是價錢多些!”

“只要我自己想得不是價錢就成了!”李旭橫了他一眼,正色回答。“受人滴水之恩,當相報以湧泉。宇文老將軍的推薦之德,李某亦不敢忘!”

唐公李淵贈金贈甲,肯定有拉攏的目的存在。這一點李旭在酒後已經想得很清楚。但他同時清醒地認識到如果沒有李淵當初的破格提拔和舉薦,也沒自己的今天。況且無論別人說什麼,自己做人的原則都不能放棄。

“哈,好個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但不知有人自己的前程都沒了,還能拿什麼報答別人?”

“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現在李某盡力為宇文老將軍打通退路,就是力所能及的回報!”李旭自知鬥嘴鬥不過宇文士及,乾脆把眼前任務扯出來招架。東徵軍主帥是宇文士及老爹,他相信即使此人再渾,也不願拿老爹的性命開玩笑。

此言一出,果然堵住了宇文士及的嘴巴。雖然肚子裡有的是反擊之詞,駙馬督尉大人還真有些怕惹煩了李旭,害得對方故意出工不出力。憋了好半天,他才嘟嘟囔囔地補充了一句:“我就沒看出李淵這個人有什麼好來。明明這棵大樹都快倒了,你為何還藤兒般死抱著它不放?”

“如果李某是根藤兒,自然要早攀高枝!”李旭笑了笑,淡淡地回答。他明白宇文述父子的拉攏之意,在大隋朝,宇文家族的實力也遠遠大於李家。但他不想做藤,不想依賴別人的恩賜而活著。他想為自己爭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也許因為種種原因,自己註定成不了一棵參天大樹。但自己至少可以選擇做一株野草,可以不必看任何人的臉色,在陽光下自由自在呼吸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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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郎將志向不小!”宇文士及的話怎麼聽起來嘲諷的意味都多於讚歎。

李旭聳聳肩,不跟此人繼續鬥口。國公家的子侄永遠不會理解平民小子的想法,就像他理解不了為什麼必須宣誓效忠,宇文家父子才能對自己放心一樣。

宇文士及見李旭不說話,也失去了鬥嘴的樂趣。眼下救援東征大軍要緊,那些家族之爭可以暫且放到腦後。這麼一想,他的思路慢慢又走上了正軌,沉默了片刻,低聲詢問道:“說吧,出發前需要我這個監軍作些什麼?”

“調集戰馬,能調多少調多少。”李旭點點頭,把最棘手的問題交給了宇文士及去處理。

在李旭回到自己的軍營一個時辰之後,宇文監軍正式上任。作為宇文世家的子弟,他果然不負眾望,伸手就從掌管軍需的裴靜大人那裡要來了一萬五千匹上等戰馬。此外,看在宇文述大將軍的面子上,裴靜大人還提供了五千副騎兵專用的輕甲,一千多枝長槊給雄武驍果營,算作對此番救援行動的支援。

“不知道這些戰馬,可能滿足郎將大人的需求?”宇文士及坐在主將位置上後,得意洋洋地詢問。

“當然夠,宇文大人好手段!”李旭微笑著稱讚。

“想做一些事情,你就必須要達到一定位置!”宇文士及聳聳肩膀,又開始例行的說服教育。

李旭笑了笑,轉身出帳去檢查將士們的準備情況。對付宇文士及,他能找到的最好辦法就是保持沉默。反正這次是救援物件是此人的老爹,他不怕此人不肯盡心。

軍營裡人喊馬嘶,早已經亂成了一團。不必去強攻遼東城的訊息令所有人都很興奮,雖然明天面臨的危險也許比眼前還大。傳令兵快速在軍營中打馬飛奔,將各級將領們的命令送到每個角落。家境普通的驍果高興地牽著新領到手的戰馬,躍躍欲試地想跳上馬背。那些自帶了好馬前來投軍的,則笑罵著在旁邊指點,彷彿自己已經被提升做了騎術教頭,門生弟子滿軍一般。有人得意洋洋地將剛發的騎兵輕甲套在肩上,來回走動著炫耀自己的好身板。還有人則眼巴巴地看著軍官們領到手的長槊,恨不得衝上前去搶過來耍一耍……

“我要儘量帶他們回來!”旭子邊走邊想。六月的陽光很毒,曬得他額頭和鼻樑骨有些麻辣辣地痛,他卻不肯躲到樹蔭下去,而是挺直身軀,慢慢在軍中巡視。

“將軍大人!”有士兵看見了年青的郎將,主動上前施禮。

“免禮,大夥抓緊時間準備。騎術不精或體力欠佳的,主動向自己的隊正提出來!”李旭回了一禮,微笑著叮囑。這樣做算不算成熟,算不算沉穩?他不太把握。但他逼著自己表現得像一名值得依賴的將軍。

“將軍大人好氣魄!”斜後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讓李旭不得不停止蹩腳的表演。是李建成,旭子聽出了話中那玩笑的味道,轉過身,看見了幾張熟悉的臉。

劉弘基、李建成、李世民和武士彠幾個人顯然是自懷遠鎮匆忙趕來的,每個人都跑得滿身塵土。黑色泥汗在他們的臉上畫出了無數道條紋,遠遠看上去就像剛從地獄裡跑出來的小鬼兒。但那泥漿下的笑容令人很溫暖,李旭大踏步迎上去,與幾個朋友一一見禮。

“沒想到陛下這麼快就讓你單獨領軍出征!”在劉弘基的話語中,擔心的意味遠遠多於羨慕,“儘量小心些,沿途好幾個城市都沒被大軍攻下!”

“我儘量!”李旭微笑著點頭,不認為劉弘基的話是對自己能力的輕視。雖然眼下二人的關係已經慢慢開始疏遠,但在內心深處,他依然把劉弘基當作一個老成持重的兄長。

“能虛晃一槍的時候就別硬拼,你麾下的驍果雖然個個看起來五大三粗的,戰鬥力卻未必比得上咱們護糧軍中的老兵!”武士彠向前湊了湊,建議。

“謝謝!”李旭低聲答應,目光掃過武士彠的上半身,發現對方胸甲、頭盔和護肩上依舊掛得是旅率的標誌。“進我帳中坐坐,我這就讓親兵給你們去打洗臉水!”他上前一步拉住李建成的馬韁繩,“離出發還有一段時間,大夥剛好給我提點建議!”

“不用洗了,天太熱,再說,一會趕回去時還得弄髒!”李建成搖搖頭,四下看了看,發現李旭的親兵和麾下士卒都知趣地躲到了遠處,低聲說道:“能早出發一刻就早出發一刻,早去早回。回來時儘量別斷後,這次任務沒那麼輕鬆,要輕鬆的話也不會留給你!”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李旭壓低了聲音追問。上午在中軍大帳,眾文武說議論了半天,卻沒一個人告訴他大軍要撤離遼東的具體原因。而他跟宇文士及又談不來,剛才居然忘了從這位駙馬監軍口中探詢內幕消息。

“你送我們出營,咱們邊走邊說!”劉弘基和李世民等人陸續跳下馬背,把李旭夾在了中間。

李旭向後揮了揮手,示意親兵們不必跟過來。然後轉過身,一把抓住了李世民的上臂,“二公子又結實了不少,最近看樣子練武沒少吃苦!”

“不跟你對煉,索然無味!”李世民搖頭嘆氣,硬裝出一幅少年老成的模樣。

五個人嘻嘻哈哈地走出了營門,繞著圈子遠離皇帝陛下的中軍。大約走出了二里左右,看看周圍已經沒有什麼陌生面孔在晃動,李建成停住腳步,以極低的聲音透漏:“禮部尚書楊玄感大人造反了,就在本月初三發生的事兒。如今,黎陽、東都到這裡的訊息已經被隔斷,誰也不知道叛軍下一步準備做何打算!”

“啊!”李旭感到自己的腦袋嗡地一下,眼前瞬間浮起楊老夫子的面孔。如果楊玄感將夫子召去是為了輔佐他造反,以夫子的為人,肯定要盡心替故主之子效力。只是此刻傾國之兵幾乎都集中在遼東,楊玄感即便造反,又有幾分成功的把握?

“李密也在楊玄感麾下,此人甚有才名,行事陰狠毒辣。如果那廝給楊玄感出主意,肯定建議他北上攻打涿郡,斷掉大軍的退路!”劉弘基四下看了看,小聲分析。“囤積在遼西的軍糧只夠大軍吃兩個月,所以你必須早些趕回來!”

“皇上答應在我回來之前,他繼續命人攻打遼東城的!”李旭衝口說道,話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莽撞。答應自己的條件之時,陛下肯定已經知道軍糧不足的訊息。他之所以毫不猶豫地保證,是為了讓自己安心地去接應宇文述老將軍。如果在預定時間內大軍無法返回,為了江山社稷,皇帝陛下也必須把人馬撤回長城內去。那時候,三十萬東徵軍連同自己的驍果營就又成了棄子。想到此節,李旭背上的冷汗淋漓而下。

“皇上有時候也得聽百官的諫言!”劉弘基知道李旭在想什麼,苦笑著開導他。“這訊息本來不該告訴你,是唐公怕你吃虧……”

“謝謝唐公!”李旭衝眾人拱手。

“別這麼客氣!”李建成微笑著替父親還禮。“家父也要離開懷遠鎮了,皇上臨時授了他一個守捉使的職務,讓他出鎮弘化,調動西北兵馬以防各地流寇藉機生事!”

“替我恭喜唐公!”李旭又施了一個禮,非常高興地祝賀。守捉使是個權力很大的軍職,可以調動所在地附近各路地方兵馬。從皇上陛下的安排上來看,他對李家的懷疑已經慢慢減弱了。這樣下去,唐公一家的日子會越來越好過。

“家父說如果你將來需要,可隨時到弘化找他!”

“等從遼東回來,我會登門向世伯道賀!”李旭向大夥保證。“你們幾個也小心……”

“我們肯定比你安全!你小子,嗨!”劉弘基捶了李旭肩膀一拳,話語中不無遺憾。對於旭子的離開,他至今不能釋懷。

“我儘量不給唐公丟臉就是!”李旭笑了笑,把尷尬掩飾了過去。現在不是說這些遺憾之事的時候,他需要儘量多地瞭解中原的情況。楊夫子在叛軍手裡,徐大眼的家也距離梨陽不遠。“楊玄感手中哪裡來的兵?居然能威脅到東都安全?”

“什麼兵,都是運河上的船伕,還有護糧的民壯。大夥都說,如果去年那三十萬府兵都在……”武士彠猶豫了一下,習慣性地把剩下半句話吞回了肚子。

半句話的訊息對李旭來說已經足夠了。如果去年那三十萬府兵不埋骨遼東,任何人都難撼動大隋的根基。可現在不同了,叛軍麾下是一群臨時徵募來的農夫,皇上手裡也是。

如果自己是楊玄感,肯定也要將徵遼大軍堵在長城外。前有叛軍,後有高句麗人,百萬大軍誰也甭想逃出生天!李旭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涼,沉甸甸地直向下墜。猛然,他想起一個人,彷彿雨後看到了陽光般,欣慰寫了滿臉。

“羅藝將軍在涿州,皇上兩次東征,都沒將虎賁鐵騎帶出來!”他低聲叫道,彷彿發現了什麼驚天秘密。

那五千鐵騎可以說是整個大隋最精銳的部隊,有他們在,楊玄感未必敢北上。

“羅藝?”眾人同時楞了一下,臉上又同時迸發出驚喜。涿郡附近一馬平川,正是大隋具裝鐵騎發揮威力的好戰場。楊玄感手中盡是些未經訓練的農夫,如果帶著剛剛武裝起來的農夫去和大隋虎賁鐵騎硬碰,無論雙方人數相差多少,等待他的都將是頭破血流的下場。

“我會請唐公把你的分析轉奏給皇上!”劉弘基高興地保證。搖搖頭,他發現李旭在不知不覺中好像又長大了許多。

“有了這個條件,大軍就不必撤得那麼匆忙了!”李世民看著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旭子,滿臉欽佩。“你一定要平安回來,我還要跟你討教騎射呢!”

“一定不負二公子所望!”李旭用力抱了抱世民的肩膀,笑著說道。

眾人同時大笑,心裡都感覺到了友情在流動。李建成,劉弘基、李世民、武士彠相繼跳上馬背,將馬頭撥轉到落日的方向。

“二妹本來也想過河來送你,但她臨時有事情,脫不開身!”李建成策馬兜巡著,低聲替人傳話。“她說祝你一路平安,早日載譽而回!”

說罷,他一抖韁繩,率先跑了出去。

“婉兒?”李旭彷彿在記憶中想起了這個名字般,喃喃地唸叨。婉兒現在怎麼樣了,她要出嫁了麼?心中的感覺柔柔的,有一點點痛,更多的是錯過的遺憾。

“我忘了弟兄們給你捎的一件東西!”武士彠跟隨眾人跑出百餘步,又找了個藉口將戰馬兜了回來。回頭看看無人跟著自己返回,他從戰馬上俯身,貼在李旭耳邊說道:“婉兒下個月完婚,柴家已經派人來接了。”

他抬起頭,看了看李旭那幅波瀾不驚的面孔,“婉兒託我帶一句話給你,她說 ,她從來沒生過你的氣!”

“我知道!替我祝賀她!”李旭裂開嘴巴,開心地笑了起來。直到武士彠跑出老遠,他的笑容還凝固在臉上。

斜陽下,少年人心如秋水。(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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