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第二天，全生產隊的人都在議論二妮找了個好人家：

“公公是支書，家裡一棟青磚大瓦房，只這一個寶貝兒子，將來沒人爭財產。”

“二妮，嫁到支書家成天吃香的喝辣的，到時可別嫌孃家村裡窮，不回來看我們了啊。”

“人家支書家的公子就是有福氣，生在富貴家，就是富貴命。人長得體面，又在燈炮廠上班，每月拿的是工資。二妮嫁過去，成天數工資就行了，不用象咱們每天風吹雨淋日頭曬，要活活累死”。

眾人當面說的都是好聽的話，偏偏沒有一個人提一句二妮物件的缺陷。

那天的農活是薅秧草，社員們議論一會兒二妮的婆家，就唱起了秧歌：

“太陽呀一出那個紅豔豔，小妹喲正在田裡插稻秧唉……”

我悄悄地問二妮：“那個男人，你看上了沒有？”

二妮眼簾垂了垂：“還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咱呢。”

“什麼話，他哪樣趕得上你？”

“他爸是支書，我爸是病殼殼。他家住瓦房，我家住草房。他掙工資，我下田幹活……”

“好象他身體有點毛病？人也不太機靈？”

“他小時候害病落下的，我爸說不礙事的。咱莊戶人家就圖個過日子。‘漂亮的臉蛋又生不出大米’。”

我們才看了朝鮮電影《鮮花盛開的村莊》，二妮一下就把電影裡的話學會了。

看到二妮對書記家萬般嚮往的樣子，我想起了農村的一句俗語：“寧拆十座橋，不破一樁媒。”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以後二妮又借了我那件粉紅的確良襯衫，跟著父親到田支書家去了一趟。還衣服時再三對我說：“這的確良穿也十年放也十年，這麼漂亮的衣服你為什麼總不穿呢？這樣的料子越洗越鮮亮，不像棉布洗幾水就舊了。你把這麼好的料子衣服老放著可惜呀，要是我就天天穿著。”

再後來，逢了一個節，二妮家派人去請，田書記家不來人。再以後便沒了下文。

這樁沒成的親事對二妮打擊很大，下田時只埋頭幹活，好長時間她都不參與姑娘媳婦們的田間嘻戲。

有人故意拿田家裕書記家的事說話，她低著頭裝著沒聽見。

二妮很快削瘦了。

我勸她：“吹了好，他根本配不上你。”

二妮眼裡噙著淚：“是咱配不上人家。”

我說：“二妮，你這麼聰明能幹，長得又這麼好看，就象《智取威虎山》裡的小常寶。”

“咱還趕不上小常寶的一根頭髮。”

不管我怎麼勸說，二妮就是不開心。

那幾天趙小夥顯得異常興奮，頭髮梳得更光亮了，一雙圓圓的大眼睛靈活地轉來轉去，簡直像神采奕奕的公雞。幹活時總找藉口往我們女隊裡混，嘻嘻哈哈地想著法兒找二妮說話，全然不顧自己的地主身份。但二妮就是不搭理他。

那一天又是薅秧草。田裡的野草比稻穀長的要快，所以水田隔幾天就要薅草。趙小夥想開二妮的玩笑，順帶著連我一起捉弄。他往二妮的花布鞋裡塞了一條姆指般粗細的小水蛇，用青草拴在鞋靽上；往我的涼鞋上拴了兩隻小青蛙，然後放在田邊的草叢裡。這些都是農村常玩的小把戲。在水田區，水蛭、水蛇和青蛙、黃蟮特別多，誰都敢捉。這些小把戲只能嚇唬嚇唬沒下過水田的知青，當地人是不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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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蛇和青蛙都是綠色的，在青草裡不仔細根本看不出來。歇工時，我一穿涼鞋，感覺腳掌有軟軟的東西在蠕動，“哇”地大喊一聲，涼鞋踢出好遠，引得農民們爆出一陣大笑。二妮卻不動聲色，從鞋旮旯裡掏出蠕動著的水蛇，一把摔到了趙小夥的臉上，還虎著臉罵了一句極難聽的髒話，把趙小夥罵得愣住了。

水蛇被摔在地上，出溜出溜地順著呆若木雞的趙小夥腳邊爬走了。過了半天，趙小夥才捂著臉，訕訕地走開了。這件事被社員們當做笑話講了好久，並把二妮罵的那句極難聽的髒話送給了趙小夥做外號。

但趙小夥仍不氣餒，不顧媳婦大娘們粗俗的恥笑、辱罵、捉弄、作賤，仍然尋找機會接近二妮。

直到有一天，二妮讓我將一把梳子，一個小圓鏡替她還給趙小夥。

鏡子是供銷社賣的那種銀白色呂質底帶小鋸齒包邊，背面是壓模的兩隻飛翔著的小燕子，幾條垂柳。很普通的小鏡子，只一角錢一個。因為小巧別緻，可以裝在荷包裡，隨時拿出來照照，所以農村姑娘媳婦幾乎每人都有。梳子是半月型，既不是木頭的，也不是塑膠的，漆黑烏亮，對著太陽照一照，黑中透著紅亮，不知是什麼材料。梳背雕著如意卷草花紋，兩面還刻有四個不認識的篆字，拿在手裡沉甸甸的，溫潤細膩。我從沒見過這麼精緻的梳子，在頭髮上梳了梳，爽滑利發，特別好用。

當我替二妮把這兩樣東西還給趙小夥時，他本來笑嘻嘻的臉色一下子灰暗了，顫抖著手把兩件東西往上衣口袋裡一裝，什麼也沒說，轉身就走了。走得太快，腳被一塊土坷拉拌了一下，差點摔一跤。

趙小夥從此再也沒找二妮說過話。

趙小夥又穿起了補丁綴補丁，看不出顏色的衣服。頭髮不抹凡士林，又一根根地豎了起來。只是一改過去愛耍貧嘴的毛病，變得沉默寡言了。幹活時再也不往我們女隊裡看一眼，一收工便不見了蹤影。有時走路碰見，一低頭便過去了，招呼都不打。

趙小夥從此臉色灰灰的，走路鬆鬆垮垮，一幅陰沉倒黴落魄相，成了真正的“地主”模樣。

就在二妮為田家裕婚事苦惱，趙小夥為二妮萎靡不振的時候，我突然被招工回城了。

臨走前，把那件粉紅的確良襯衣送給了二妮。（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