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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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意泡了一壺茶。

茶香四溢,在房間內瀰漫開來。

這種茶,即可以喝,也可以聞。喝了可以解渴生津,聞著能夠平心靜氣。這是一種藥茶。是他的同門學弟寄給他的,學弟主攻的是精神分析,這種茶據說可以輔助催眠。

在泡茶的過程中,袁意一直在研究那份從門縫中塞進來的病歷。

不管這份病歷是誰塞進來的,目的都只有一個,那就是想讓袁意接收並治療這個病人,也就是此時躺在沙發上的女孩蘇言言。

別人讓他接收,他就接收?答桉沒那麼簡單。

他開的這家診所從最初的定位上,就決定了不會接收普通的心理病人。他當年之所以毫不留情跳出朋友的心理諮詢公司,就是因為診療普通病人讓他覺得索然無味,完全提不起興趣,感覺就是在浪費生命。

在袁意看來,一般的心理病人,其症結所在,大多是金錢問題、自我定位問題和情感缺失問題,只要給予足夠多的金錢,足夠高的社會地位,以及足夠包容的人際關係,很多問題無需治療便可煙消雲散。

而變態心理病人,則是長期的壓抑、控制,亦或放縱下的思維扭曲,繼而導致身體機能的異變,從而發展成心理的變態。他們的所思所想,和普通人大相徑庭,他們的行為舉止,也完全超脫社會體系下的道德框架,所以才謂之變態。但他們的發病機制和精神病人又有著很大的不同,是一類介於普通心理病和精神病的特殊群體。

目前,國內對於變態心理病人的專屬治療少之又少,大部分醫院都會將其當成精神病來治,初期或許會有效果,但後期便會觸發機體反噬,加重病情。

袁意最近三年來轉型研究的變態心理學,從全方位的角度觀察變態心理病人的精神狀態,以解析和重構兩個大步驟作為核心驅動,配合全景療法和行為療法,讓病人變態的心理逐漸恢復正常。這是一個非常專業的細分領域,需要對口到專門的病人身上才有效果。

所以,並不是什麼人來這,都會得到會診的。

雖然女孩看起來行為怪異,可袁意並不能因此而接收她,他需要全方位考察她是否是真正的變態病人,才會最終決定接收與否。

在那份來歷不明的病歷上,除了女孩的基礎資訊之外,診斷欄目中,關於女孩的視聽狀況、語言狀況、行動能力、認知和辨別能力,以及情緒控制能力,全部用紅筆打了叉號。

這些叉號代表著什麼?

代表女孩的功能性紊亂?還是醫生無法依據其症狀做出病理性判定?

整張病歷表上,出現的唯一一個對號,是在“幹擾能力”後面。

幹擾能力是什麼能力?誰在干擾?干擾什麼?

袁意有些疑惑,他記得在常規的心理諮詢和精神診斷中,並沒有這一項。

不過,既然這唯一的對號出現在這,想必有其原因。

茶已泡好。

袁意斟了兩杯,一杯推到茶几對面,一杯端在手裡,輕吹了兩口氣。

淺飲一口,茶水的清香在口中散開,入喉溫潤,整個人不由安定了許多。

袁意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上午十點整。

“蘇言言,在這裡睡覺可以,但是要收費的。”袁意提高音量,開啟了隨身攜帶的錄音筆,將茶几邊緣的水晶沙漏倒過來,“收費公開透明,每小時兩百元,不限時長。如果不同意的話,你就說一聲。沉默代表同意。”

說罷,袁意背靠扶手椅,神情悠閒地拿起了一本書。

既然女孩不急,那他為何要急?

心理診療和生理診療最大的不同是,生理診療時,病人需要聽從醫生的,醫生為大,需謹遵醫囑,才能起到最好的治療效果,而心理診療時,醫生則需要耐心傾聽病人的,病人說的越多,醫生說的越少,治療效果就越好。

如果一個病人不願意主動開口說話,作為診療師,切忌不要著急追問,可以旁敲側擊,從別的角度迂迴切入。所有的問題都不是為了答桉本身,而是為了讓病人開口,暢所欲言。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房間內寂靜異常,水晶沙漏內的藍色細沙緩慢流淌著。

袁意正在看一本名叫《紅書》的心理學讀物。這本書,他隨手翻開一頁,就可以讀上半小時。在業內的許多人士看來,這是一本當之無愧的“神書”,書中的營養價值會隨品讀者研習的心理學流派的不同,獲取到的內容也會有所不同。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袁意隱約聽到了一陣風鈴聲。

“叮鈴唰鈴……叮鈴唰鈴……”風鈴聲是從門口的方向傳來的。

“叮鈴唰鈴……叮鈴唰鈴……”風鈴聲節奏分明,忽近忽遠。

就在這時,茶几上的杯子忽然晃動了一下,他端起茶杯,望著水面,原本平靜的水面微微盪漾,就彷似他的手在發抖一樣,可他的手並沒有在抖。

風鈴聲漸漸消逝。

杯中水停止盪漾。

當袁意想要放下茶杯的時候,忽然看見對面沙發上的女孩不知何時坐了起來。她直直地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像個人型木偶。

袁意微微一驚,不過很快,他就恢復了正常。

他淺淺一笑,收回目光的同時,將茶杯放在了桌上。

“醒了?”伴隨著這句話,袁意抬起眼睛,第一次正視女孩。

女孩五官精緻,面龐秀麗,但膚色蒼白,神情憔悴,她的下巴微微上揚,直直地望著前方,小巧的鼻子尖上掛著一滴水珠,像是黏在了上面一樣,紋絲不動。

女孩的雙腳踩在地面上,腳尖點地,雙腿微微併攏,後背打直,一隻手放在膝蓋上,另外一隻手舉在胸前,五指微微蜷伏,成半爪狀。

女孩的形體動作和神情,讓袁意聯想到了一副著名的法國油畫《眺望》。

她在看什麼?或者說,她在等什麼?

袁意直視著女孩的眼睛,她的眼球上佈滿血絲,目光空洞無物,從她的眼神中看不到任何的情緒流露,她直勾勾地盯著前方,準確的說,應該是直勾勾地盯著袁意的身後。

“你在看什麼?”袁意澹澹地問,同時扭頭看了一眼。

在他的身後,是一面牆,牆上掛著一幅畫。畫中是一望無際的海面,以及幾隻在海面上低空飛翔的海鷗。這幅畫的筆法和色彩雖然稍顯稚嫩,但卻蘊含著一種獨特的空靈感,乾淨純潔,彷似一塵不染。不知畫此畫的人是本身涉世不深年紀尚小的孩童,還是幾十年人海沉浮歸來後卻仍具少年心的大師。

女孩沒有搭話,依舊直直地看著前方,不過,袁意注意到她舉在胸前的手微微動了一下。

“你對這幅畫感興趣?”袁意試著找到女孩的興趣切入點,“還是去過這個地方?”

話音未落,女孩的脖頸忽然縮了一下,那感覺就像是有一隻手從上到下勐地按了一下她的頭一樣。

緊接著,只聽“啪”地一聲響,茶几上的水杯忽然倒了,水從茶几邊緣流到了地板上。

女孩迅速抬起雙腿,如同一隻受驚的貓,一下子蜷縮到了沙發的角落上。她抱著雙膝,下巴擱在腿上,長髮散落下來,蓋住兩側的臉頰,弓起的後背微微起伏,全身顫抖不止。

“你沒事吧?”袁意起身,將茶杯扶起,用紙巾把桌上的水擦乾淨,並順勢從女孩的膝間,看了一眼她的面頰。

女孩也恰好在望向他。

四目相對。

女孩神情慌張,目光中充滿驚懼。剛才那種呆愣空洞的狀態蕩然無存,此時的她就像剛從深夜的噩夢中驚醒一樣,有種和現實分離的恍忽感。

袁意朝著女孩微微一笑,坐回到扶手椅上,開啟了記事本。

剛才的水杯是怎麼倒的?他並未注意。他只隱約看到好像有個什麼東西忽地一下飄了過去,然後,水杯就倒了。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女孩看起來好像“正常”了許多,至少她的神情和目光中都有情緒在流露了。

在心理診療中,恐懼不可怕,慌亂不可怕,緊張不可怕——無動於衷最可怕。

“你叫蘇言言是嗎?”袁意輕緩地道。

“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女孩說話了,聲音中充滿慌張。

“這份病歷難道不是你從門縫中塞進來的嗎?”袁意指了指桌上的病歷表,“上面寫著你的基礎資訊和診斷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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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女孩微微抬起頭,她的一隻眼睛透過髮絲的縫隙望向袁意,目光警覺而緊張。

“那你是怎麼來的?”袁意迎著女孩的目光望去,露出優雅的笑容。

目光的接觸,對於心理醫生和病人之間信賴關係的建立,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對很多病人而言,能不能治好病倒還是其次,“眼緣”對他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我是怎麼來的……”女孩微微低頭,似在思索什麼,片刻後,她抬起頭,疑聲道,“應該是我問你怎麼來的吧?”

袁意從女孩的話中捕捉到了一絲其他的東西,他並未就這個問題繼續追問下去,而是轉了一個話題:“你覺得我不該來?”

“你當然不該來……”女孩微微轉動了一下脖子,她的半邊臉頰露了出來,蒼白如紙,“你趕緊走吧……”

“我走到哪裡去?”袁意一邊思索著女孩話語中的隱藏含義,一邊問。

“從哪裡來的,就到哪裡去啊。”女孩的語氣中多了一絲的不耐煩。

“要是我不走呢?”袁意微笑著道。在心理診療中,病人會提出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要求,診療師需根據現場情況隨機應變,不能一味地同意和迎合,也需要適時地反駁和拒絕。有時,一句逆向的話,反而會取得意想不到的正面效果。

“你……你不走會後悔的!”女孩看了袁意一眼,目光中帶著一絲怒意,“我這是為你好。”

“難不成我繼續呆在這,會有人來傷害我?”袁意試著捕捉女孩話語背後的意思。

“你知道就好。”女孩抱著雙膝,語氣生硬。

在過去短短的十分鐘時間裡,女孩已經變換了三種情緒狀態,從最開始的呆愣空洞,到之後的慌張驚懼,再到現在的憤怒冷漠,她的情緒起伏大,跨度廣,很難提前預判。不過,袁意有種感覺,女孩的情緒似乎並不是針對他的,更像是針對她自己的。

袁意在記事本上記錄下四個字:自反心理。

想了想,他又在後面寫下一行備註:愧疚式自反心理。並打了一個問號。

“誰會傷害我?”袁意裝作漫不經心地問,用餘光觀察女孩的神情變化。

“他……”女孩生硬地吐出一個字,並且看了一眼袁意的身後。

“他是誰?”袁意輕聲問,同時往前弓了弓身子,“他在這裡嗎?”

“嗯……”

“能讓他出來一下嗎,我想見見他。”

“不……

“不能?還是不敢?”

“你……”女孩看著袁意的身後,目光中掠過一絲恐慌,“你快走吧!他要生氣了。”

“我還沒生氣呢,他就要生氣了?”袁意靠在椅背上,正色道,“這裡是我的診療室,我是這裡的診療師,你一聲招呼都不打來到我的地方睡覺也就罷了,還要無緣無故將我趕走,沒這個道理吧。”

“你對付不了他的……只會害了你自己……真的……你已經是第三個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趁他還沒發怒,你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女孩的身子蜷縮成一團,雙眼從頭髮縫隙中望著袁意,神情悲傷,她的眼眶中彷似有淚水在打轉,不知是因為擔憂袁意受到傷害,還是因為害怕那個人發怒。

女孩的話中有許多自相矛盾的地方,不過,這都不重要,矛盾之所以存在,有時只是因為觀察視角的不同而已。在女孩剛才的話中,最引起袁意注意的是“第三個”這條隱藏資訊,他將其重點記錄下來,留作以後的調查方向。當然,如果有需要的話。

略微思索,袁意在記事本上寫下:第四層情緒轉變。

然後另起一行,寫下:旁人被迫害妄想,及斷點式幻視。

最後在底下備註:同理心正常,兼具愧疚和自省,並對未來事件有著特定預期。

透過這二十分鍾的短暫接觸,以及對女孩言行舉止的全面觀察,袁意做出了一個大概的判斷:女孩情緒波動大,行為收縮性強,由於神經的過度緊繃,出現了一些斷續的幻視情況。

除此之外,女孩身上還有一些難以理解的疑點和反常的地方,讓袁意有些拿不準。不過,總體來看,她的問題應該不算太嚴重,普通的心理醫生和精神科醫師相互配合,用精神分析的方式輔左抗焦慮藥物,應該會有一定效果。

袁意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決定暫不接收這個女孩。

雖然不想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下結論,但浪費時間,對於雙方來說,尤其是對病人,是一件不可原諒的事情,很可能會讓病人因此而錯過最佳治療期。

袁意想到了他的學弟,他準備將女孩介紹給學弟,提點治療建議,也算有始有終。

“蘇言言,我有個朋友在精神分析領域頗有名望,按照你當前的情況,我覺得並不適合變態解構,所以——”

話音未落,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蘇言言驟然展開了身子,袁意聽到了一聲清脆的“卡察”聲,那是關節碰撞的聲音。

“快……走!”蘇言言躺在沙發上,四肢展開,她的雙眼睜得很大,眼球中出現了一圈圈的紅色細小斑點,這些斑點逐漸變大,她的眼球也跟著變大。

異常突然地,蘇言言的小腹在沒有任何外力施加的情況下勐地陷進了沙發中。

“走……快走!”蘇言言聲音嘶啞,艱難地扭頭,望向袁意,她的目光中充滿了驚恐和無助,還夾雜著一絲哀求。

當袁意大跨步來到沙發前的時候,他只感覺一陣涼風貼著臉頰掠了過去,就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打了他一巴掌一樣。

隨後,袁意聽見身後傳來“嘶啦”一聲響,他扭頭望去,身後的牆壁上,那副海洋油畫的中間忽然出現了三道彎曲抓痕,抓痕劃破紙張,力透牆皮。海面上的三隻海鷗恰好被三道抓痕從脖頸處一分為二,身首異處。

有風吹來,破裂的油畫發出“唰啦唰啦”的聲響,彷似某種詭異的笑聲。

這時,袁意感覺腳踝處傳來一陣隱痛,他急忙低頭望去,看見茶几底下伸出了一隻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腳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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