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宮闈生涯 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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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風雪不停,呼嘯著在窗子外肆虐,往暖爐裡扔了幾把合歡香餅,便躺在了暖暖的紫檀木雕花繪鳳床上,密實的芙蓉帳子裡,阿離與我同睡,她一夜只是輾轉難眠,唉聲嘆氣,我雖心中詫異,此時卻也不好相問。

次日一早,我奉太后之命在乾清宮正殿的簾子後聽諸臣對孫延齡一事的看法。

福臨幼年登基為帝,雖不能親政,卻也每日必坐在寶座上聽政,我和博果兒便常常躲了這簾子之後,拿了許多精巧玩意來引誘他,每次看見福臨耐不住急欲從寶座上下來的著急神色,我和博果兒總是對視偷笑不已。

此時,我又一次的立在這重重明黃帷幕之後,想起幼年的荒誕之事,腦中閃現出博果兒捂著嘴偷笑的明媚臉龐,我望著立在丹壁之下面色惶恐的眾臣工,望著經年不變的巍巍大殿,唏噓不已。

只聽高坐在“正大光明”匾額下的龍椅之上的福臨沉聲問道:“安親王,索中堂,不知你們可曾查到什麼線索?”

我悄悄掀開簾子的一角,瞥見嶽樂稜角分明的剛毅側臉,一身親王服飾越發顯得他俊朗非凡,卓然不群。見福臨問話,出列打千回道:“回皇上,臣與索中堂徹夜未眠,嚴加審問了涉案有關人等,奈何只是沒有線索。”

索尼亦道:“案發之時,正是百姓沉睡之時,街道之上人跡罕至,也不曾找到目睹者。”

螯拜回道:“皇上,照安親王昨日所言,孫延齡確有殺不得的緣故,朝廷此時不過只缺了個合理的理由去開赦他。”

福臨沒有做聲,眾臣竊竊私語的議論起來。我嘆口氣,滿腔希望頓時化為冰消。

半晌,大臣們也沒有商議出個所以然,忽見一小太監匆匆上前回稟道:“皇上,額駙吳應熊在殿外求見。”

福臨一愣,不知這位額駙此時上朝所為何來,沉吟道:“傳。”

小太監一迭聲的傳話出去,不一會,吳應熊身著朝服,手持奏摺昂首闊步上前來,跪下請安道:“臣吳應熊給皇上請安。”

福臨含笑道:“額駙請起。”

吳應熊起身,恭敬呈上奏摺道:“皇上,這是家父五百裡加急奏摺,命臣轉交皇上。”

吳良輔接過奏摺遞給福臨,眾人面面相覷,皆是茫然,不知此時遠在雲貴戰場的平西大將軍在奏摺中提到了什麼。

我偏眼窺著福臨的神色,只見福臨臉色愈來愈陰暗,象外頭欲落雪的天色一般,只聽“啪”的一聲,福臨將奏摺摔到御案之上,驟然起身,對吳應熊怒道:“荒唐,荒唐,這怎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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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大驚,不知皇帝為何發起了這樣大的脾氣,倒是吳應熊毫無恐懼之色,反而神色泰然自若的拱手道:“皇上,家父所言句句屬實,不敢有瞞皇上,還請皇上恩准。”

福臨哼了一聲,陰冷的道:“你們平西王府和孫延齡有什麼瓜葛,為了救他脫身,竟編出這通胡話來糊弄朕?”

吳應熊跪下恭敬道:“皇上息怒,家父與孫將軍並無交情,奏摺中提到的乃已故定南王在家父面前親口所言,沒有一絲虛假,更不敢欺瞞皇上。”

我不禁有些疑惑,聽的雲裡霧裡,只是心中略微有些惶恐不安。

福臨怒極,從御座上一躍而起,用力將摺子拋到吳應熊面前,厲聲道:“朕念你父勞苦功高,不再追究信口胡言之罪,此事不必再提,你且退下。”

吳應熊跪著向前挪動幾步,著急道:“皇上,孔四格格被太后恩養於宮中,於皇上自幼一同長大,情分自然不同一般,臣知皇上不捨格格,但還請皇上暫且息怒,聽臣細言。”

我聽他言及自己,不由得驚詫,只聽他又道:“孔四格格已過了指婚年紀,太后和皇上對此事仍沒有任何旨意,廣西方面已有不少微詞,有甚者,說,說皇上愛戀格格,不忍其出宮,是要納其為皇妃。”

眾人大驚,我聞言心頭大震,怒從心起,正要掀簾出去怒斥吳應熊,忽覺手臂被人用力拉住,回頭卻是太后,太后身著朝服,一臉肅穆之色,示意我噤聲聽下去。

福臨亦怒道:“大膽,你怎敢說出此種大逆不道的話來,敗壞格格名譽?”

吳應熊鎮靜的接著道:“皇上,此話在廣西流傳已久,並非是臣惡意中傷。家父與定南王有兄弟之誼,更是四格格的乾爹,聽聞此等流言,很是為格格擔憂,又恰逢孫將軍之事,家父思慮良久,決定將十五年前的隱情說出,並請皇上太后降旨,饒恕孫將軍之罪,賜婚四格格,完成定南王遺願。”

我愈聽愈耐不住,臉色蒼白似雪,渾身彷彿被冷水澆了一番,凍徹心骨,站在原地一時竟呆住,身子微微一晃,蘇麼麼忙扶住了我,滿目關切之色,緊緊握住我的手。

太后掀開簾子走了出來,福臨忙扶著太后坐了一旁,眾臣參拜完畢,太后目光犀利的盯住吳應熊,沉聲問道:“額駙,你說十五年前的隱情,指的是什麼?”

吳應熊被太后不威自怒的神色震住,愣了半晌才道:“回太后,皇上,十五年前,已故定南王親口對家父說,有意將唯一的女兒許配給孫延齡為妻。”

眾人譁然,福臨極是不耐煩道:“既是有意,為何沒有定下婚事?”

吳應熊坦然道:“只因定南王妃不喜行伍之人,向王爺懇求待格格長大,由格格自己做主。但王爺執意如此,甚至已經與孫延齡之父定下婚約。只瞞了王妃。四格格入宮以來,家父幾欲說出,只恐太后另有想法,因而拖延至今日。”

太后沉思著不再言語,吳應熊窺著太后的神色跪下又道:“太后,如果能以四格格未婚夫的名義由皇上特赦,不但解了朝廷此時的困境,也不至使皇上盛名有損,還請皇上太后三思。”

眾人面面相覷,只螯拜出列試探的道:“額駙所言也有道理。”

嶽樂排眾而出,焦急的道:“皇上,太后,此舉不可。”

螯拜瞪著眼睛道:“為什麼不可?不能殺也是你說的,這會子好不容易有了合情合理的理由去開赦,怎麼又不可?”

嶽樂怒氣積聚在眼中,雙手握成拳狀,我知他已是氣極了的,緊張的注視著他,生怕他在君前失儀。

巽親王忙拉著嶽樂,對螯拜道:“太后視格格如親生,一時說要賜婚出嫁,心中必定不捨,螯中堂不必著急,此事或有其他轉圜法子。”

嶽樂彷彿感應到我躲在簾後一般,緩緩朝簾後看去,卻正對著我木然的神色。他嘴角抽搐著,卻只是茫然,滿面的悲慼之色。

我愣愣的看著他,緩緩的衝他搖頭,過往的一幕幕閃現在眼前,我依然可以體會得到當初那些很細微的感覺.這些年我不願不敢去回憶,便給了自己一種錯覺,以為已經過了滄海桑田,這會看來,原來並沒有發生多久.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眼淚大顆大顆的滴落,嶽樂悲傷的眸子似乎離我越來越遠,朝堂之上,福臨的怒喝聲,大臣的爭論聲漸漸模糊。

待我清醒來,已是掌燈時分,睜開雙眼之時,太后正坐在我的床畔,滿目的擔憂關切之色,福臨在寢殿之中煩悶的來回走著,見我醒來,慌忙喚太醫進來。

太醫診了半天脈,捋著花白的鬍子,慢條斯理的對太后道:“太后,皇上,格格並無大礙,只是一時急怒攻心,承受不住言語刺激才致昏厥,調養一番即可。”

太后和福臨這才松了口氣,命阿離跟著太醫出去煎藥。

福臨注視著我,堅定的道:“妹妹,你放寬心,我是絕對不會把你嫁給孫延齡的。”

太后極快的看了一眼福臨,目光又轉向我,皆是一片瞭然的悲傷。

我盯著太后,眼中流出淚來,抓住太后的手,哀聲道:“額娘,沒有用了,是不是,我只能嫁給他了,是不是?”

太后的眼淚亦奪眶而出,雙手顫抖著別過臉去,不再看我。

次日,福臨下旨:故定南王女孔四貞下嫁孫延齡,孫延齡無罪開赦,封廣西將軍,即日回桂林赴任。

同日,太后懿旨:孔四格格自幼長於宮中,今驟然賜婚,太后不忍離去,命暫居京城,擇吉日再行出嫁。

孫延齡接旨後,向太後請旨,想在離京前見我一面,太后應允。

慈寧宮內,微薄的陽光斜斜灑在院子裡,厚厚的冰雪堆在對面的宮房頂上,象是壓著心,冰封了隱秘的傷痛,萬年不化。

阿離把廊子底下的搖椅鋪了厚厚的錦被,我身著便袍,面上亦未施脂粉,安閒的躺在上面,懷裡抱著銅製暖手爐,蓋著八寶金繡雪瀨毛大氅,閉了雙目,腦中一片空白荒蕪。

孫延齡緩步走過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一幕。

我感覺的到他痴痴的望著我,不知過了多久,只聽撲通一聲,我睜開雙目,他竟跪在了我面前,俊秀的臉龐上淨是憔悴和不安。

我頹然一聲長嘆,命阿離扶了他起身,他只是不肯,沙啞著嗓子道:“我對不起格格,萬死難贖。”

我雙目迷離的看著殘陽下一片寒鴉的側影,淡淡道:“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你不必自責。”

他猛然抬頭,痛苦不堪的道:“昔日王爺雖有意將格格許配給我,到底礙於王妃不允,只向家父承諾過待格格長大再重提此事,卻從不曾訂下親事。”

阿離大驚,質問道:“將軍為何不向太後皇上講明?”

他直直看著我,雙目流出淚來,不勝折磨一般道:“我曾向太後說明,太后...........

我嘴角泛起一絲枯澀,吳三桂一紙奏摺,吳應熊當朝一番言辭,太后又能如何呢?

若執意將此事壓下去,天下悠悠之口如何能塞住。這何異於向萬民昭示,福臨傾心於我,要立我為妃,可這又怎麼可能,莫說我不願,只我的身份又怎能做皇妃,我不只是漢人,而且是定南王府唯一的繼承人,廣西諸將頭一個就不會應允。況且孫延齡殺不得,吳應熊為朝廷指了明路,朝廷那班大臣急待息事寧人,如今有了合理的原由開赦,若不如此,他們又怎麼善罷干休,何況我嫁了孫延齡,一來全了皇帝的名譽,二來開赦了孫延齡,解了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我嫁了孫延齡,可明正言順返回桂林執掌大權。

只這些,就已註定了我命運的全部走向,饒是太后,又能如何?

我只有一點不解,平西王府,平西王吳三桂父子在這其中到底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他的目的又是什麼?我隱約覺出此事並不那麼簡單,一時卻也沒有頭緒。

半晌,我將目光轉向孫延齡,淡淡道:“你自回桂林去吧,一切事由要用心打點。”

他聞言不禁一驚,疑惑的看著我,眸中一閃而過的卻有些驚喜,緩緩站起身來,亦不多言,對我輕施一禮,溫和道:“我定不負格格所託,萬望格格珍重,我在廣西翹首以盼。”

說罷,又留戀的注視著我半晌,見我只是恍惚,略有些失望,欲言又止,只得告辭出去。

聖旨一下,各王公大臣紛紛送來賀禮,便是宮中諸妃也不免前來湊趣賀喜,我命阿離一應以身子不適之名擋在門外,朱顏碧裳見我只是懨懨的,遂拿了各樣名貴賀禮來給我瞧。

只見朱顏舉了一暗青玉色香薰爐對我笑道:“格格,您瞧,這蓋子還是您最喜歡的紫檀木做的呢,爐子上雕的雲紋和鏤空卷草紋也是極雅緻的。”

我略看了一眼,不甚在意的問道:“玉質也還好,誰送的?”

碧裳翻了半天禮單,笑道:“是額駙送的。”

我心內一驚,問道:“哪位額駙?”

碧裳笑道:“格格可不是糊塗了,留京的除了吳應熊額駙,還有哪位額駙啊。”

我不聽則已,一聽滿腔怒氣不由得湧上心頭,只無處發洩,緊緊盯住那只玉爐,忽猛然起身,從朱顏手中奪過薰香玉爐,用力摜到水磨青磚地上,立刻摔了個粉碎,朱顏碧裳面面相覷,我望著滿地的碎玉,象用盡了渾身的力氣一般頹然癱坐在地上。

抬起頭時,卻見嶽樂站在門側,他面色慘白,雙手緊緊捏著,骨節處已然泛白,雙目緊緊盯著我,象怕我轉眼不見了一般。

朱顏碧裳早已悄悄出去掩了殿門,我醒過神來,冷笑道:“安親王也是來向我道喜的嗎?”

他快步走向我,單膝跪在冰冷的地上,小心翼翼而又無比溫柔的將我攬在懷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瞬間淹沒了我,頓時讓我卸下所有理智,我無力的抓住他的前襟,淚如雨下,痛心徹骨的道:“怎麼辦,怎麼辦,這一次,我們終於徹底的失去了彼此。”

情深似海又如何,兩情相悅又如何?奈何不得緣分淺薄,命運捉弄。

嶽樂悲痛的低沉聲音道:“在朝堂之上聽到那些,我恨不得就殺了我自己,枉為男子,竟連最愛的女人都無法保護,這一生,既不能相守,到頭來,連護她周全都不能。”

他將我的臉抬起,眸子裡通紅的血絲觸目驚心,狂亂不堪道:“我牽著你的手帶你離開戰亂,離開紛爭,如今眼睜睜看你再次陷入苦痛的邊緣,我竟無能無力。哪怕只能遠遠看著你,也是好的,我怎麼能,怎麼才能.............

說著,兩行清淚順著他剛毅的臉龐滑了下來,我聽著他語無倫次的慌亂,心卻塌實起來,儘管仍是空落的那般厲害,腦中卻閃現出微笑的他,淡定的他,憔悴的他,醉酒的他,還有此時破天荒無助到極至的他。

我漸漸平靜下來,由著他用力的抱緊我,象是要把我嵌進身體裡一樣,直到無法呼吸。如果能死在這時,死在他的懷裡,倒是最好的歸宿,可我竟連死都不能。

我貪婪汲取著他的溫暖,他的氣息,心中暗暗的企求,但願這一刻能久一點,再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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