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大旱、水患、地動是再常見不過的災禍了。
走水連燒一條巷子,疫病吞沒一座城,也是歷朝歷代總有的事。
在這世上,無病無災活到老好似是一件極困難的事。
因而等到地動山搖漸漸歸於平靜後,辛敖的面容也還是沉著冷靜的。
“速速檢視有無傷亡,清點宮中損失。快馬去宮外,將宋尹、司伯、太宰請來。……若是還沒死的話。”辛敖冷聲道。
“是!”應聲的並非是傳令的內侍,而是宿衛軍。
地動過後,外面想必亂得很,誰也不知還會不會再來一回地動……宿衛軍身強體壯,又是皇帝跟前親近信任之人,眼下便是最合適的信使了。
等吩咐完了。
辛敖的目光才落回到了隋離的身上。
“你一會兒與寡人一同議事。”
然後他看向烏晶晶:“嚇壞了?”他說著松了鬆手。
先前出來時,將烏晶晶抓得著實太緊了。
烏晶晶微張著唇,搖搖頭,緩緩從心跳飛快、發昏想吐的痛苦中抽回了思緒。
“來人,尋一空曠處,再去抬床榻出來。”辛敖說罷,再看烏晶晶,道:“帝姬便歇著罷。”
烏晶晶動了動唇,還有些茫然,不大明白這是發生了什麼事。
他盯著隋離,恨不能立即問問他。
辛敖見她臉上寫著焦灼,心思一轉,當即又改了口:“罷了,帝姬也與寡人待在一處吧。”
到底還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更安全。
等宋尹等人從宮外匆匆趕來。
膳房已經備了新的食物,送到了烏晶晶的面前。
辛敖是吃不下了,但烏晶晶和隋離還得吃。他們還未歇息,還未進食,便被這突如其來的地動打斷了。若是再水米不進,恐怕一會兒該要真昏過去了。
“參見陛下。”
大臣們形容狼狽地躬了躬身,抬起頭,看見正慢條斯理進食的辛離公子與帝姬,他們什麼也沒有說。
“地動會使山崩,江河倒灌,還極容易催生疫病。”宋尹憂心忡忡。
“叛軍都膽大到敢擄走帝姬了,此時還不知會藉機做出什麼樣的混賬事。”旁邊的人跟著皺眉。
辛敖打斷他們道:“接下來的事很多,一樁樁去辦罷。這正是寡人喚你們來的作用。”
宋尹等人當即也不再只是陳述眼前困境了,他們先後說了起來,接下來先要處置什麼事,緊跟著再去做什麼。
這些年下來,文官也早就成了辛敖的堅實擁躉,此時出起力氣,當然是不遺餘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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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晶晶聽著聽著,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她想起了還在叛軍城中時,大和尚來救她,當時說了句話,令她很是在意。
烏晶晶伸手拽了拽隋離的袖子:“那些和尚,如今都安置在哪裡啊?”
隋離低聲回她:“在城西的宅子。”
隋離很不喜歡那些光頭。
一則,花緣鏡這一遭就是佛修弄出來的,二則,這些光頭還想哄騙烏晶晶去做尼姑。
不過,他們總歸是在營救中出了力。
於是先前只能住客棧的和尚們,如今住進了大宅子。
烏晶晶猶豫了下,低聲道:“我現在能去找他們嗎?”
隋離:“找他們作甚?”
烏晶晶道:“地動這樣大的事,萬一砸死了一個就不好了。”
隋離意味不明地低笑一聲:“你倒上心。”
不過如今隋離倒不怕烏晶晶去做尼姑了。
要她做尼姑,整日吃齋念佛,恐怕比殺了她還叫她難受呢。
隋離:“我同你去吧。”
地動之後便再沒有動靜了。
花緣鏡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恐怕還有些痕跡要從那些光頭的身上尋。
“你二人嘀嘀咕咕說什麼話呢?”辛敖聲音驀地響起。
烏晶晶轉頭看去,便見辛敖正盯著他們倆,眼底透出一分酸意。
“說上街去瞧一瞧。”回話的是隋離。
“有什麼好瞧的?黑燈瞎火的。”
“父親,街上想必已是大亂,您要坐鎮宮中。但外頭須得有一人前往安撫,平定人心。”隋離道。
辛敖想來也是。
連一旁的大臣也出聲道:“公子仁德,是國之大幸。”
自打他們發現辛離公子能行走,甚至還有點健步如飛的味道之後,心下便隱隱意識到辛離公子並非常人了。縱使他不是陛下親子,但到底是親自教養大的,多半要做將來的儲君。
辛敖掃視過這些個大臣,沉聲道:“去罷,帶上宿衛軍。”
隋離點頭起身。
烏晶晶也跟著一塊兒動了。
辛敖不爽地道:“她也去?”
大臣們倒沒覺得哪裡不對。
身負金光的帝姬,出現在絕望的黑夜之中,那不正是希望嗎?
辛敖瞪了隋離一眼,到底還是放他們走了。
出宮後。
烏晶晶方才瞧見一路上的慘狀。
房屋倒塌。
哀嚎聲響徹耳際。
塵土的味道,混著血腥味兒鑽入烏晶晶的鼻間。
搬山填海之術,對修士來說並不是什麼陌生的法術。
隋離抬手一擊,也能生生轟掉半座山。
但那哪裡有眼前這般模樣來得震撼呢?
被摧毀過後的建築底下,是血肉鑄就的軀體。
修真界高高在上了太多年了。
隋離目光微動。
他也是來此一遭,方才見識到了這些。遠勝當初下山歷練時所見的那一隅。
烏晶晶抿了下唇,問:“能幫他們嗎?”
隋離:“……能。”
到城西宅子去的這一路,他們生生走了兩個時辰。
到後頭小妖怪的手指都磨破了。
不過正如大臣們說的那樣,當沿途倖存的百姓,見到烏晶晶後,他們的確是漸漸平靜了下來。
車輿朝著和尚們的住處行去。
烏晶晶回過頭去,都還能瞧見那些人跪下來,朝她的方向一拜再拜。他們喊著“求上天庇佑”,“求陛下,求帝姬庇佑”。
烏晶晶回過頭來。
發現隋離面上飛快地掠過了一絲譏諷之色。
烏晶晶疑惑地眨了眨眼。
嗯?
是因為那句“求上天庇佑”嗎?只可能是這句了。
可是為什麼呢?
烏晶晶很快便沒機會去憂心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他們進了門。小和尚見了隋離,臉一垮,但等見了烏晶晶,他便立時高興了起來。
“師父被砸傷了。”小和尚愁眉苦臉地同烏晶晶道。
烏晶晶跨進門,見到了倚坐在床榻上的大和尚。
當然,床榻也被搬到了院子裡頭來。
大和尚牢牢捂著頭,見到烏晶晶也很是高興:“帝姬可是來探望我們?”
烏晶晶點點頭,環顧一圈兒,問:“其他人呢?”
小和尚道:“去救附近的百姓去了。”
烏晶晶再看這兩個光頭,頓時覺得順眼了許多。
唔,他們還是比金禪宗要好的。
當然,除了和無相子不能比!
把金光分她一撮的無相子,也是極好的!
大和尚的目光一垂,盯著烏晶晶的裙襬道:“帝姬受傷了?”
“嗯?”烏晶晶也低頭去看。
原來是裙襬髒了。
上頭又是泥灰又是血汙。
烏晶晶道:“不是我的血。”
她說罷,便想起了正事來,不客氣地挨著坐下,問那大和尚:“你先前是不是知曉會有地動啊?”
大和尚一怔,隨即搖頭道:“若我知曉,便不會被砸傷了。不過……”
他看了看隋離。
隋離眯起眼:?
大和尚重重嘆氣:“帝姬想是還惦記著我上回沒說完的話吧。不錯,我只是預感到,雪國將有大災。但沒想到來得這樣快,而且是這樣要命的事。”
說罷,他神色複雜地看著隋離道:“多謝辛離公子為我們換了一個住處,若是在那客棧……那邊應當已經塌了。”
烏晶晶聽見“塌了”二字,心中便不覺地緊緊揪了下。
大和尚又道:“佛門中有三災八難之說。”
隋離目光一動:“……早在幾年前,雪國各地便多見水災、饑饉、疫癘。”
大和尚看著他的目光有了點變化:“不錯,水災即大三災之一,饑饉、疫癘乃是小三災之二。”他沒有問隋離為何會知道這些,緊跟著又道:“其中還有刀兵之災,火災、風災。八難也指作惡多端、凶神惡煞,心中沒有慈悲,重殺戮的人。”
大和尚定定地看著隋離:“那日上殿拜見,我驚覺一日竟見了兩個世間難見的惡徒。”
烏晶晶已經聽了太多辛敖的壞話了。
尤其無極門連預言都說了。
所以其中一個必然是指辛敖了。
可是怎麼會有兩個呢?
第二個是誰?
烏晶晶面露茫然。
大和尚再度出聲:“公子不好奇是誰嗎?”
隋離掀了掀眼皮,只問:“三災八難又如何?”
大和尚道:“在佛門中,三災八難齊現時,便是瀕臨滅亡之時。”他沉痛地道:“所以……那一日我便心知,雪國註定走向滅亡。”
他頓了頓:“公子這樣聰穎,應當知曉我口中惡徒是何人吧?”
隋離笑道:“嗯。”
烏晶晶隱隱約約回過味兒來了。
好嘛。
你是說隋離是惡徒嗎?
太過分了!
罵完辛敖,現在又來罵隋離了嗎!
烏晶晶不滿地道:“你說的惡徒是作惡多端、凶神惡煞、沒有慈悲、重殺戮的人。你瞧他,豐神俊朗,哪裡兇了?他沒有殺過一個人,哪裡又有殺戮呢?”
他還養妖怪呢!
豈不是很慈悲!
“前世業障,今生還。”大和尚道了聲阿彌陀佛,雙手合十。
沒了手去捂,他額上傷口登時又流出了血。
隋離依舊只帶面帶淺淡笑意,看著大和尚不發一言。
像是對他所謂的“前世業障”半點也不在意。
又或者是……他早就知曉自己的前世是什麼模樣了,因而也不必旁人來說了。
大和尚抬眸對上他的目光,沒由來的打了個寒戰。
烏晶晶覺得自己就不應當來瞧大和尚。
她氣憤起身,踹了一腳床榻道:“三災八難齊聚,雪國便要滅亡嗎?憑什麼?”
大和尚溫聲道:“天災人禍難擋,到時餓殍遍地,叛軍四起,百姓對陛下失去敬仰。當人不能再稱作是人的時候。國家便滅亡了。這是自然的規則,並非是我等胡亂書寫出來的。”
烏晶晶抓了下隋離的袖子,道:“走吧走吧。”
大和尚垂首見她指尖血跡斑斑。
想是方才也去救困在廢墟之中的百姓了。
大和尚神色微動,真切地道:“帝姬心懷大慈悲,應當是一副天生的佛骨,若入我門修行,便成佛。”
烏晶晶才不聽他的話。
她心道,你是不是瞎掉啦?
隋離才是正道弟子,第一大宗伏羲宗的首席弟子啊!
她只有一副妖骨!
“你且等著瞧罷,雪國不會滅亡的!”烏晶晶兇巴巴地說完,這下是真使了力氣要拽著隋離走。
走到一半,她還沒忘記同大和尚道:“哦,你們是要濟世救人的,你們也不許走。你們好好救那些百姓罷。他們才不想滅亡呢,他們拼了命也會活下去的!”
隋離反握住烏晶晶的手。
他回過頭去,神色淡漠地掃過了大和尚。
大和尚垂眸。
見他二人雙手交握。
斑斑血跡好似也塗到了青年公子的指骨上。又或者,他本來手上也帶了血。他也去救了人。
大和尚怔怔心想,為何呢?
因為在她跟前。
一念是魔,一念也是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