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烏晶晶扭了扭。
領子又從肩膀往下滑了滑。
她道:“這樣才好看啊, 都城中近來盛行……”
隋離:“……”
小妖怪現在還計較起來好看不好看了?
“盛行不盛行,我不知曉。”隋離輕輕咳了兩聲,“我知曉這樣容易得風寒。”
烏晶晶不高興地癟了癟嘴。
隋離垂下眼, 淡淡道:“若你風寒侵體病了, 哪日再傳給了我,興許第二日我便一命嗚呼了……”
烏晶晶:“呸呸呸!”
她忙自個兒把領子往上拽了拽, 裹緊,心虛地耷拉著眉眼不說話了。
辛敖見狀哈哈大笑:“帝姬正當年紀,這樣打扮本無不妥。只是……”辛敖說到此處,這才面色一沉, 道:“無論什麼人, 竟然都膽敢盯著帝姬看得目不轉睛!帝姬何等身份?他們何等身份?寡人該將他們的眼珠子挖出來餵豬!”
烏晶晶小聲道:“不要吧。”
隋離口吻冷靜:“陛下若是要挖了他們的眼睛,只怕雪國上下, 要多出不少瞎子。”
辛敖想象了一下那幅遍地瞎子的畫面。
辛敖:“……”
罷了。
不多時, 楚侯的生辰宴要開宴了。
隋離道:“我就不前去了。”
辛敖點了點頭,道:“左右不過是個楚侯的生辰, 要你去吹一陣冷風, 再病上幾日, 帝姬又要抓著寡人的袖子哭了。”
可見在太初皇帝的心中, 他的兄弟確實沒甚麼地位。
隋離聽到後半句話, 才露出了一點笑容。
而辛敖與烏晶晶大步跨出門去。
辛敖壓低了聲音與女兒咬耳朵道:“寡人不過關懷你哥哥一句, 他便這樣開心了。只是他怎麼遲遲還不管寡人叫‘父親’呢?”
烏晶晶茫然:“我不知道呀。”
她頓了頓, 用她的小腦瓜稍作思考, 最後出主意道:“是不是應當對他再好一些啊?”
辛敖身形極高大,烏晶晶的個頭在他面前著實不夠看。他要與烏晶晶咬耳朵說話, 便不得不一直低著頭。
他道:“就像對你那樣好嗎?”
烏晶晶點頭。
辛敖卻酸道:“你真是大方。”
烏晶晶:?
辛敖隨即正色道:“女兒與兒子自然是不同的,何況, 若是像背你那樣背他,他那麼大個,騎在寡人的脖子上,成什麼樣子?”
烏晶晶:“那下回你也喂他吃飯……”
辛敖:“寡人還得喂兩個?寡人還吃不吃了?”
烏晶晶:“可以不用喂我啊,我已經長大了。”
辛敖:“不成……”
這二人嘀嘀咕咕地說著話。
坐在廳內的隋離,目送著他們的背影走遠。
他嘴角翹了翹,但很快又壓了下去。
辛敖並不是一個手軟的人。
當初差點殺死剛出生的烏晶晶,便可見一斑。
興許是因做將軍生性應當冷硬,否則早就抵不過戰場上的殘酷與血腥了。莫說帶兵常勝,尋常人經歷一回,都容易生出幾分怯戰的意思。
也正因此,辛敖沒有常人那般對性命的敬畏之心。
殺人不過頭點地。
挖眼、扒皮更是輕而易舉。
有些修士走入歧途,是一樣的緣故。
小妖怪是獸類的思維,平日裡就算聽見辛敖的話,也不會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但落在隋離耳中,他便驀地生出一個念頭來……如辛敖這般,手握軍權,專-制霸道,對鬼神人都無敬畏心,偏又不善朝政事務的皇帝,在這個世界之中,是不是本該是一個暴君?
這念頭一轉即過。
因為這位“暴君”,他眼下還是一個父親。
隋離疏冷的眉眼,漸漸平展開。
他抬手為自己倒了一杯熱水。
這廂烏晶晶和辛敖一同坐在了生辰宴的上席。
竟有幾分平起平坐的意思。
只是烏晶晶到底矮了一頭,這才不顯得怪異。
清凝坐在下頭,抬頭一望,便登時想起來了他們因大雨在杏城停留那一回。
那時烏晶晶年紀尚小,太初皇帝便將她放在了桌案上。
如今一晃數年過去了。
烏晶晶現在的身量是坐不上桌子了,但她卻轉而坐在了皇帝的身側。
皇帝加諸在她身上的寵愛,竟然如此長久……
清凝面上有幾分臊意。
……如此豈不襯得她當年的猜測分外可笑?
隨著太初皇帝落座,席間原本熱鬧的氣氛漸漸凝住,最終變作鴉雀無聲。
楚侯到此時便有些後悔了。
陛下親至,本該是面上有光,但這好好的生辰宴,眼下瞧著倒像是一塊兒趕來奔喪來了……
往年生辰,太初皇帝其實是不會來的。
只是因著紀侯想要將無極門的人舉薦至皇帝跟前,楚侯這才主動出聲,請太初皇帝勞動大駕,到他的府上赴生辰宴。
而辛敖這回難得沒有拒絕,楚侯一提,他便應了。
早知如此……
唉。
楚侯勉強擠出笑容。
等這死氣沉沉的生日宴行至過半的時候,烏晶晶坐得有些累了,她正待起身,想著回到廳中尋隋離玩兒去。
“無極門為楚侯獻上生辰賀禮。”階下有人不高不低地出聲道。
無極門?
烏晶晶怔了怔,又往回坐了坐。
她知曉紀侯帶了一群方士來,但並不知曉他們的門派名字叫“無極門”。
是那個無極嗎?
烏晶晶不自覺地摩挲了下自己的手背。
“帝姬累了?”辛敖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烏晶晶點了下頭。
“那便走罷。”
“等等。”烏晶晶定定地看向那群方士,“您先走,我再瞧瞧。”
辛敖壓低了聲音,失笑道:“為何是寡人先走?”
眾人難得見太初皇帝露出笑容,一時還不由怔怔地多看了兩眼。
這廂烏晶晶道:“他們很奇怪,若是走得近了,有什麼圖謀怎麼是好呢?”
“那你就不怕他們?”
烏晶晶道:“也沒有多怕,一點點吧。”
辛敖道:“那寡人自然更是無懼了。不過一幫方士,寡人不過一聲令下,便可將他們悉數斬殺。他們若存有別的心思,也須得看是他們的動作快,還是寡人抽劍更快。”
烏晶晶想了想。
她這個便宜爹好面子,素來只有別人怕他的道理,從沒有他怕別人的道理。
“好罷。”烏晶晶挪了挪屁股,半個身子都倚在了辛敖的身前。
儼然是將辛敖往後面擋了擋。
旁人見了,只心中暗暗感嘆父女何等親密。能在性情冷酷、暴戾的太初皇帝面前蹬鼻子上臉的,大抵也就只有帝姬一人了。
而辛敖見狀,卻只覺得心下好笑。
帝姬是在護著他嗎?
辛敖的心情好了些。
他抬手壓在了烏晶晶的肩上,這才抬眸看向場中的無極門人。
無極門人此時已經站在了臺上。
他們個個頭戴莊子巾,嗯,像是道士一樣的打扮,和修真界中的修士也是有幾分相像的……烏晶晶心道。
臺下賓客忍不住發出了低低的議論聲。
“他們便是無極門的人?”
“果真是天靈地秀之才。”
他們會說出這樣的話,是因為無極門人個個生得面孔俊秀,見之就令人心曠神怡。
只是小妖怪的審美向來歪得很,因而並不覺得他們好看。
清凝在修真界中也沒少見面貌出眾者,這算什麼?
只見無極門最前面的年輕男子,他先是朝著辛敖的方向拜了一拜。
這人不愧是領頭者,他竟是其中生得最為出眾的一個。
男子褐發白膚,清新俊逸,腰間配有玉石和鈴鐺做成的墜子,立在那裡,真有幾分方外仙人的姿態。
而後再見他抬手輕輕一拍。
隨即眾方士從衣袍下取出一物,那竟是一面鼓。
方士們擊鼓而舞。
鼓聲密密,但卻並不似常人聽見的那樣低、沉、悶,反而只叫人覺得說不出的悠長。
好似見到了上古戰場中的種種奇景。
體內的血液都不自覺地跟著沸騰了起來,好似有沖天的豪氣在四肢百骸流竄而過……
雪國祭祀時也會起舞,因而眾人見到這般場景並不覺得怪異。
他們瞧著瞧著,便越發地沉浸了進去。
連辛敖都覺得有些氣血翻湧,胸中似有一股戾意要噴薄而出。
他緊緊抿了下唇,道:“這鼓聲恐怕有些怪異。”
他說罷,低頭去看烏晶晶。
烏晶晶卻撐著下巴,定定地望著看得津津有味。
鼓聲並未影響她。
就在辛敖面色微沉,正要叫無極門人停下,再發落他們的時候。
無極門為首的男子又輕輕拍了下手。
他拍手的聲音其實幾不可聞,但那些門人還是自覺地緩緩從臺上退下了。
眾賓客緩緩回神,正覺意猶未盡時,卻又見幾個赤足的女方士,一樣頭戴著莊子巾,打扮素淨,她們身形扭轉、足下輕點,便來到了臺中。
天青色的衣裙隨風而動。
她們接替了那些擊鼓起舞的男方士。
她們手中持有面具,款款起舞。
這些女方士同樣生得姿容美麗,先前她們並未出現,此時乍然進入眾人眼簾中,其中驚豔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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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道姑一樣的打扮,叫她們看上去分外端莊。
而端莊之下。
她們垂眸、勾唇,指尖舒展、蜷起,衣袂飛揚,若有若無地勾動著人心。
滿堂賓客此時都已經有幾分醉了。
方才沸騰的血液,漸漸被撫得溫和了下去,轉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如沐春風般的感受。
清凝看得直皺眉。
單看這些女方士,不就是像素心閣的女修士一樣嗎?素心閣的女修就是一邊修行,一邊倚靠著與男修士結為道侶,行雙-修之事,來提升修為。
表面再端莊。
底下也不過是存了勾引的心思。
倒是那些男方士,清凝實在看不出修真界中有什麼人是與他們相似的。
終於,那些女方士也跳完了舞,她們微微屈身一行禮,然後緩緩走下了臺。
賓客們望著她們的身影,不覺得妖淫,也不覺得低賤。
反倒眼眸中透出了幾分嚮往傾慕的意味。
辛敖抿緊唇。
他滿腔的戾意已經被撫去了大半。
他對女色沒什麼偏好,但看完也覺得有幾分賞心悅目。
“獻醜。”為首方士微一躬身,抬起臉來,往前走了幾步,笑道:“方才她們所跳的舞,乃是出自我門中修行的《春日訣》三十一卷。遠不敢與《鳳來》、《網罟》相比。不過,此舞可叫人五竅清明,身上的小病小痛,都彷彿被撫平了一般……”
這個方士口中所說的《鳳來》、《網罟》,是神話之中,為傳頌三皇之一伏羲的功績,而編成的祭祀舞。
除了文盲小妖怪不知道外,旁人都知曉。
楚侯聞聲更是忙出聲道:“哪裡哪裡,元先生謙虛了。此舞實在令人驚豔,若常常觀之,想必對人極為有益。”
被稱作“元先生”的方士擺手一笑,這才朝著辛敖行禮道:“無極門元楮見過皇帝陛下,還有……”他目光一轉,落在了烏晶晶的身上:“見過帝姬。”
辛敖面色沉沉,眉間戾意回籠,他一言不發,只冷冰冰地垂眸審視著這個男人。
烏晶晶倒是與這個元楮目光相接了一瞬。
元楮再度躬身道:“早先聽聞帝姬出生便身負金光,今日得見,才知天地的玄妙……”
這人說話是很有水平的。
只把生來金光,推給了是天地玄妙的功勞,並未誇讚烏晶晶本人。
烏晶晶聽了還沒覺得有什麼呢,辛敖皺了下眉,已經很是不快了。
辛敖道:“既如此,見了帝姬還不跪地磕幾個響頭?”
元楮一噎,萬沒想到這位太初皇帝這樣粗暴簡單。
他轉眸看向烏晶晶。
這位帝姬也沒多說什麼,像是真在等他磕頭。
元楮來到這裡,並非是要和皇帝對付起來。所以他不能違抗皇帝的命令。
於是他跪了下來,真的朝烏晶晶磕了幾個頭。
這位美人受不受得住他磕的頭,還要兩說呢……
等磕完了頭,元楮抬起頭來,道:“元楮自請入六卿為太士,無極門上下願為陛下效勞……”
太士是六卿之一,掌神事。
辛敖冷嗤道:“爾等憑的什麼?”
元楮道:“再過些時日,便是帝姬的生辰,元楮斗膽自請,在那日生辰宴上請神。”
辛敖起身,淡淡道:“有帝姬在,何須再請神?”
元楮又是一噎,沒想到太初皇帝這樣難搞定。
便是請他親自瞧了兩支舞,見識到了其中神奇之處,他也半點沒有要鬆動態度的意思。
元楮轉頭再看烏晶晶。
卻聽得帝姬脆聲問:“你還跳舞嗎?”
元楮一愣,道:“今日自然沒有了,無極門不過是客,只為來獻禮給楚侯。哪裡能喧賓奪主呢?”
烏晶晶點點頭道:“好吧,那沒看的了。我們走吧。”
元楮:?
元楮還沒回過神,但烏晶晶已經和辛敖一同離去了。
眾人的目光在烏晶晶的身上多流連了一圈兒,然後便收住了,轉而看向了眼下更感興趣的無極門。
“敢問方才元先生說的《春日訣》是什麼?”
“元先生要請什麼神?”
他們不動聲色地出聲詢問著,心思各異。
這廂清凝斂了斂目光。
看起來,這個無極門並不是烏晶晶說的那個無極門。想來也是……這裡只是鏡中世界,與外界能有什麼關聯呢?
清凝漸漸心定了。
烏晶晶一行人很快回到了宮中。
宮人抱著如山般堆積起來的政務到了辛敖的面前,辛敖方才批覆了幾封,便忍不住按了按額角。
他的頭又開始疼了。
辛敖的面色漸沉,然後轉為了陰冷厲色。
烏晶晶本來坐在一旁的小桌案上,伏首慢吞吞地練著自己的字。
乍然聽見“啪嚓”一聲,她轉頭望去,便見辛敖折斷了手中的筆。
烏晶晶一下跳了起來。
她知曉是他的頭疾又犯了。
烏晶晶正要給他揉揉腦袋,辛敖按住了她的手背,沉聲道:“忍一忍便過去了。若是這點疼痛都忍不得,日後便會變得脆弱不堪了。”
隋離插聲道:“我來吧。”
烏晶晶讓了出來。
只見隋離上前去,按住了辛敖面前的奏章。
辛敖也就熟門熟路地起身,走到了烏晶晶的小桌案旁坐下。
辛敖讓的姿態太過自然,一時間差點讓隋離懷疑,他是不是裝病不想批覆奏章。也就是想到辛敖的性情堅硬,從不肯露出軟弱姿態,隋離才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寡人教你射箭。”辛敖道。
烏晶晶想了想:“不要,今天的風刮臉。”
辛敖道:“在殿內教你就是了。……來人!”
辛敖命人扛來了箭靶,又取來了弓箭。
這邊開始教射箭。
那邊隋離在吭哧吭哧批奏章。
隋離:“……”
“手指搭在此處。”
“哦。”
“……帝姬的手也太嫩了些,一劃就破了。”
隋離一下站了起來。
破了?
辛敖沒看見背後隋離的動作,他沉聲道:“這點小傷,帝姬應當能忍下來的是不是?抓住這裡,拉住,拉緊。瞧見那個靶子了嗎?”
烏晶晶依聲拉緊了弓。
隋離皺了下眉,但還是緩緩坐了回去。
“咻”一聲。
箭矢飛了出去,直直撞上了殿中的柱子,最後落在了地上。
辛敖神色不變:“你小時候連弓拉都拉不開,如今能拉得開已是有進步了。再抽箭矢,再試。”
烏晶晶:“唔。”
隋離抬眸。
小妖怪的身影纖細,當她拉緊弓箭的時候,手臂便也拉出了漂亮的線條,整個人都彷彿是一張繃緊的弓,漂亮而富有力量。
在她身側的辛敖,同樣繃緊了身軀,像是山峭上挺立的大樹。
烏晶晶射出第三箭的時候,突然覺得額上一熱。
是什麼落了下來。
她放出那一箭,同時飛快地抬起了頭,這才發覺到辛敖面色已是鐵青,他整個人都繃緊到了極致,比那弓箭繃緊時的弦還要用力。他的脖頸、額角,青筋突出。冷汗沿著下巴落了下來。
頭疼得這樣厲害?
烏晶晶一頓,正要放下弓。
辛敖突地抓過了那張弓,似是極難忍受一般,他生生將那道弓折斷了。
弓弦將他的手割破,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面上。
宮人們被這一幕驚呆了。
“陛下——”他們失聲喊道。
這一聲彷彿更刺激了辛敖。
辛敖抬手打翻了箭囊,踹翻了桌案。
東西噼裡啪啦地倒了一地,瓷器落地,碎片四濺,劃拉過了烏晶晶的裙襬。
烏晶晶伸手正要去抓辛敖。
“太陽,過來!”隋離厲喝了一聲。
三人相處得久了,隋離在人前習慣喚“太陽”,喚得多了也就刻進骨子裡了。
隋離話音落下時,辛敖一把扣住了烏晶晶的手腕。
他的力氣極大。
烏晶晶聽見自己的骨頭發出了裂開一般的聲響,她輕輕皺起眉,臉頰白了白,但沒有哭。她再度抬眸,迎上了辛敖的目光。
辛敖雙目赤紅,血絲密佈,神情間似有一分癲狂與狠戾在。
烏晶晶咬住唇,一手搭上了辛敖的額頭。辛敖神智不大清醒了,但警覺的本能仍在,於是他一下甩開了烏晶晶的手……
烏晶晶:“父親?”
“帝姬……”辛敖喉中擠出了嘶啞的聲音。
隋離飛快地下令道:“你們暫且退下。”
宮人錯愕抬頭。
隋離立在那裡,病軀挺拔,有幾分壓人的氣勢,他冷聲道:“難道你們想叫外頭知曉,帝姬因為射箭一事,與陛下吵了起來嗎?”
宮人如夢初醒,這才紛紛退了出去。
等退出門外三丈遠,他們互相對望了一眼,從彼此的眼眸中窺見了驚恐之色。
方才辛離公子所言……像是那麼回事,但又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陛下方才的模樣實在太可怕了,他身形高大,英俊的面容上本就帶著一道猙獰的疤,如此情狀,就更像是從地獄裡走出來的惡鬼一般……
不不。他們怎麼敢如此想陛下呢?
幾個宮人抬手打了自己幾巴掌,隨即牢牢按住了腦中念頭,不再作他想。
殿內。
隋離疾步上前,低聲開始唸誦:“太上臺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這是道家的淨心神咒。
這咒文當真還有一分作用。
肉眼可見的,辛敖眉眼間的戾意少了些。
烏晶晶也不害怕,她腳踩著另一張桌案,騎在了辛敖的背上,牢牢抓著他的肩給他揉腦袋。
隋離也不停,一遍一遍地唸誦。
直到他額上都漸漸滲出了些冷汗。
隋離其實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日,他在這裡全力去救一個人。
整個過程持續了足足兩個時辰。
辛敖的力氣方才消耗了大半,而他身上的戾氣與躁意也被安撫了許多。
“帝姬……”他的喉中再度擠出了嘶啞的聲音。
烏晶晶牢牢趴在他的肩頭:“唔,父王。”
隋離見狀,便知應當無大礙了,他驟然放鬆,這才覺得喉嚨幹啞疼痛,四肢都脫力一般。
但辛敖好面子。
隋離又何嘗不是?
隋離忍著滿頭的冷汗,緩步走到了輪椅旁,然後才跌坐了上去。
“無相子在這裡便好了。”烏晶晶忍不住道。
不說也就罷了,這麼一說,她還真有一點想念無相子了。
隋離:“……”
隋離憋不住開口道:“是我誦的咒文不好?不及無相子嗎?”語調聽著還是平靜的,但語氣有點怪。
烏晶晶:“不是啊,是無相子以前經常誦經給劍宗宗主聽,壓制他的白頭蠱嘛。在誦經上面,無相子一定有好多好多的經驗……”
隋離抿唇不說話了。
此時辛敖還未完全清醒,他們自然能說得。
但辛敖很快便會回過神的。
果不其然。
他們方才說完話,辛敖便拔腿走向了長榻,而後他躬身彎腰,將趴在他背上的烏晶晶緩緩地放在了榻上。
如此動作,可見他已經完全清醒了。
烏晶晶捏了捏指尖,抬起頭來望著辛敖,小聲問:“還揉揉嗎?”
辛敖的視線晃了晃,最後定住。
辛敖:“不了。”
辛敖的面色還是很陰沉。
他沉聲道:“來人。”
門外的宮人聞聲趕緊進來了。
而殿內此時已經是一片狼藉了,無數桌椅被撞翻,花瓶碎了一地,地上有水漬、血漬……宮人們膽戰心驚地抬起頭,卻見帝姬、辛離公子,連同陛下,都是神色平靜的。
好像、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辛敖開口:“帝姬的手方才被弓弦劃傷了,去取些藥來。”
宮人訥訥應聲,摸不著頭腦地去了。
其餘宮人則連忙收拾起了殿內的狼藉。
傷藥很快取過來了。
辛敖將烏晶晶抱起來按在了自己的膝上,然後托住她的手腕,一點點擦去了她手上的血,又一點點給她上好了藥。
“痛嗎?”辛敖問。
烏晶晶:“一點點。”
她膚白,手腕上已經留下了深深的手指印,指印發烏,想來還要青上幾日才能完全散去淤。
辛敖冷聲道:“你方才是狗嗎?趴在寡人的背上,甩也甩不下來。”
烏晶晶:?
烏晶晶:“不是哦,我是貓。”
說到這裡,烏晶晶還禁不住看了一眼隋離。隋離說她是貓,或許她真的是貓貓吧。
辛敖喉中終於擠出了笑聲。
他將烏晶晶放下,抬手給她捋了捋髮絲,奈何他那雙粗手,越捋越亂。
烏晶晶一下拍開了他的手。
辛敖見狀,不禁沒有生氣,反倒還露出了更多的笑容。雖然他陰沉的眉眼看上去仍有些可怖,但笑容已經消減了許多這種可怖感。
辛敖沉聲道:“是爹不好。”
辛敖這人,獨斷強橫,年少便做了大將軍,加冠後就硬生生把前朝幹翻,自己當了皇帝。
他哪裡會有認錯的時候?
眼下說出這樣的話,簡直是天上下紅雨一般的難得了。
辛敖說罷,走到了隋離的面前:“打盆熱水來。”
宮人應聲。
等熱水端到跟前,辛敖便親自打溼了帕子,給隋離擦了擦臉。
隋離表情有一瞬的怪異,但最後還是壓下去了。
隋離與師門並不算親近。
更不提他自幼便是個淡漠臉,再加上前世的身份地位,旁人很難將他當做孩子一樣看待。
因而他從小到大,從不會有人同他做出這樣親近的動作。
天上地下,只有一個烏晶晶才會不管不顧同他親近過了頭。
如今……多了一個辛敖。
一個……他和小妖怪共同的……“父親”。
辛敖給隋離擦完了臉,又發覺隋離領口都被冷汗溼透了。
他皺眉道:“喚個疾醫來為你瞧一瞧?”
隋離也沒有拒絕。
等疾醫來瞧了,又給隋離開了個方子,要他吃一吃,免得溼寒入體。
然後辛敖才打發宮人們去熬藥了。
一時殿中就又只剩下了他們三人。
半晌,辛敖沉聲道:“寡人很憤怒,竟不知方才為何這般失態……頭疾會叫人這樣性情大變嗎?”
這於一個英武帝王來說,沒有比這更叫他覺得羞憤,難以忍受的事了。
烏晶晶答不上來。
她便只指著辛敖的手道:“你的手還在流血,讓辛離給你塗一塗藥。”她道:“我的手動不了啦。”
隋離聞聲推動輪椅到近前。
拿過了藥。
辛敖看了看烏晶晶,又看了看隋離。
他眉間的戾氣又少了一分,連繃緊的身軀也放鬆了些。
辛敖垂首道:“寡人的力氣極大,方才若是事情再糟一些,只怕會將你們兩個生生掐死……”
偏這兩個小的,似乎完全不怕。
所以……
他們果然天生就該是他辛敖的子女嗎?
“陛下的頭疾顯然不是普通的頭疾。”隋離道。
“你的意思是,有人下藥?”辛敖眯起眼。
“未必是藥。”隋離道。
烏晶晶插聲:“是蠱?”
說到無相子和寧胤身上的白頭蠱,她便想起來這個東西了。
隋離:“有可能。”“此事雖無法肯定,但可以肯定的是……”
辛敖沉聲道:“無極門今日跳的舞,正是衝著寡人來的。寡人回宮,頭疾發作更厲害,寡人自然便會懷念在席間,見無極門人起舞時的五竅清明、頭疾舒緩。”
在隋離多年不懈的“教導”下,太初皇帝在勾心鬥角、陰謀論上,大大的有了進步。
隋離點頭:“不錯。就如沙漠中疲憊前行的人,那一點水的甘甜,會叫人上-癮。陛下頭疾越厲害,便越離不開無極門。”
辛敖嗤笑道:“何其天真?他們難不成以為這樣便能掌控寡人了?寡人便是活活疼死,也絕不會向這些方士低頭。”
隋離接聲:“那他們便要動用第二條路了。”
烏晶晶懵懵懂懂地接聲道:“請神?”
隋離點頭,按住了撫弄她亂糟糟的頭髮的衝動。
他道:“請神只是其表。若陛下頭疾難愈,性情大變,難免在宮中大動干戈。一日兩日也就罷了,十日半月,甚至是一年幾年……難免會傳出去。一旦傳到宮外,世人便更認定陛下是暴君。到時不管陛下殺了誰,殺的人該不該殺,世人都要說是濫殺無辜。此時,能通天地,能請來神的無極門站出來,以除暴之名安撫天下百姓……他們想要的東西,最終一樣能拿到手中。”
辛敖冷笑:“打的極好的算盤啊!”
辛敖本來並未覺得當皇帝有什麼好的。
但既然是他的東西,那天王老子來也別想拿走。
烏晶晶發愁地將腦袋擱在了辛敖的膝蓋上:“那怎麼辦呢?”
這樣彎彎繞繞、複雜的東西,對於她這個小妖怪來說,實在是太太太棘手了。
隋離目光輕動,然後不著痕跡地把烏晶晶的腦袋掰向了另一個方向,然後按在了自己的膝頭。
烏晶晶:?
隋離:“陛下還記得……”
辛敖:“扶一打一?”
隋離點頭。
這麼一下打岔,也就讓烏晶晶老老實實在隋離膝頭靠住了,沒有再亂動。
辛敖問:“這個無極門有沒有真本事?”
隋離雲淡風輕:“不管他們有沒有真本事,只要旁人覺得他們有,他們便有。旁人覺得他們沒有,他們便沒有。”
辛敖似有所悟:“要再捏一個什麼門起來和他們打擂臺,並不難。”
隋離點頭。
其實這也就只是對於隋離來說不難罷了。
“此事……若交予旁人,只怕不比你聰明。”辛敖皺起眉,“只是若交給你,你的身子又哪裡扛得住……”
男人萬事都可以。
但不能說身體不行。
隋離掀了掀眼皮:“陛下放心,且還得再活十年。”
烏晶晶舔了舔唇,有幾分不捨地道:“再活三十年吧。”
隋離抿唇,眼底掠過一點笑意,他應聲:“嗯。”然後不著痕跡地輕撫了撫烏晶晶的後頸。
“還有……”辛敖起了個頭,“興許今日才不過是剛開始,日後寡人的頭疾恐怕會愈演愈烈。”
“那就大大方方告知天下吧。”隋離道。
此事反正是瞞不住的。
辛敖沉著臉,沒有立刻應聲。
要他告訴全天下,他得了病,他的腦袋得了病,這病還會使人失態至此……這對辛敖來說,太難了。
這等同於將他的弱點露給所有人看。
“明日就叫他們請神吧。”烏晶晶小聲道。
“什麼?”辛敖與隋離異口同聲。
烏晶晶:“可以等見了神,再說病了呀。”
小妖怪說得不大清楚,但隋離卻眼底掠過一絲亮光,瞬間知曉了個中應當如何操縱。
若是操縱得當,那便是叫天下都知曉無極門有謀害帝王之心了。
日後還有什麼人敢來玩請神的把戲?
他們又零零碎碎地聊了一會兒。
辛敖的傷也上了藥。
藥粉撒上去的時候,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可想而知,能叫他露出難堪之色的頭疾該是多麼的疼痛了。
烏晶晶心疼了一下這個便宜爹爹。
她和隋離在床榻邊,陪到辛敖睡著,然後還給他拽了拽被子,可以說很有好女兒的姿態了。
之後烏晶晶和隋離一同去了蒹葭宮。
有些不方便同辛敖說的話,眼下才從隋離的口中說了出來。
“在佛教的歷練地,卻有這樣猖獗的巫教,聽來有些奇怪。但若是從濟空說過的話來考量……”隋離緩緩道。
烏晶晶恍然大悟地道:“我們要渡的人,就是無極門作亂下受苦的百姓嗎?”
隋離點頭,又道:“若我沒有猜錯,按照花緣鏡原本的規矩,此時應當有和尚出現在雪國,從此開始推行佛教。以佛壓巫,拯救黎民。”
烏晶晶:“可是現在沒有和尚了,只有我和你,還有大師姐……”
隋離:“也不一定,也許這個世界裡本來就有和尚。外來的和尚,只是起到推助之力。否則光憑一兩人的力量,是無法立教的。”
烏晶晶歪了歪頭:“唔,所以你要一邊再弄一個什麼什麼門出來,一邊再等和尚到來。這樣無極門便能被壓制了是不是?”
隋離淡淡笑了下,沒有說話。
因濟空借無相子之手,誘騙烏晶晶入花緣鏡一事,已經叫他對金蟬宗生出不滿了。
雖說佛教本就分支極多,金蟬宗也不過其中一支罷了。但隋離還是連帶遷怒了這個世界的和尚。
他不需要和尚。
隋離道:“不知這個無極門,與你那個無極門可有淵源?”
烏晶晶:“應當沒有罷。是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呀。”
隋離搖頭,極耐心地說給她聽:“阿晶,修士之上,有仙人,仙人之上還有神。於神仙來說,世界和世界之間本就沒有那麼分明。都是從混沌之中誕生的。緣法是極奇妙的東西,誰也不能就此一口斷定,兩個無極門沒有一絲牽連。”
烏晶晶茫然地道:“那若是有牽連呢?”
此處沒有旁人,隋離終於不再忍耐,他抬手撫著烏晶晶的髮絲,眸色深深。
若是有……
他便留無極門一線生機。
若是沒有,他便不必有分毫保留。
“我明日去見一見無極門的人吧。”烏晶晶想了想,出聲道。
隋離:“� ��,我與你同去。”只她一人去,他怎麼放心得下?縱使再有無相子的金光也不成。世上從來不缺神兵利器,但並非是每個人都懂得將其力量發揮到最大來護衛自己。
這邊說得好好的。
誰曉得第二日,烏晶晶就染上風寒了。
隋離去白虎殿尋她,她閉門不見,只坐在門後,帶著一點鼻音,可憐巴巴地道:“你說的不錯,我真的病了呀,現在不能見你了,會將病傳給你的,然後你就會大病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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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離:“……”
他的烏鴉嘴。
早知今日,他就不該和烏晶晶說那段話。
現在她是當真怕將病氣過給他了。
隋離在門外低聲哄勸了幾句。
等到他覺得口舌發乾的時候,有宮人一路小跑過來:“帝姬、帝姬從窗戶走了……”
隋離:“…………”
烏晶晶生了病也沒有太難過。
只是不敢見隋離了,唉。
烏晶晶坐直了身子,打起了精神。
沒關係呀。
她去把病氣過給無極門的人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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