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好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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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因為越姬突然昏倒的緣故, 這場獻舞到底是無疾而終了。

薛公嚇得從位置上連滾帶爬地滑了下來。

他跪在辛敖的跟前,哆哆嗦嗦差點擠不出聲音:“陛、陛下……”

接下來薛公說了什麼告罪的話都不重要了。

清凝與薛家上下其餘人,都心頭巨震。

其他人對太初皇帝的威名感知更深刻些, 自然是一時間紛紛跪地叩頭。

只有清凝沒有動。

但她心底已經掀起了巨浪。

那是這個大千世界中的皇帝?

這個世界之中, 權力最大,地位最高的人?

貴客、貴客。

可清凝從來沒想過, 會是這樣“貴”的客。

上座的辛敖掃過他們,站起身將烏晶晶一拎:“走了。”

烏晶晶不高興地道:“我還沒有吃東西呢。”

“食物擺在此處,風吹一吹,都吹涼了。叫你吃了鬧肚子, 還要喊疼。”辛敖冷嗤道。

清凝悄然將這一幕收入了眼中, 她暗暗皺眉,一時也弄不明白, 烏晶晶如今到底是什麼身份, 於這個凡人皇帝來說,在他心中又有什麼樣的地位?

這個皇帝氣勢冷厲, 身上的煞氣和血氣都很濃重, 應當殺過不少人。

清凝雖然在此前, 從未過過凡人的生活, 但她也曾聽說過“伴君如伴虎”, 烏晶晶在他身旁, 未必那樣舒坦。

不然, 這花緣鏡內的歷練豈不成了笑話?

清凝正想著, 突然衣襬被人用力地拽了下,然後她腳下一軟, 被拽得跪倒了下去。

膝蓋重重一磕。

……應該青了。

清凝皺眉低頭。

只見越姬牢牢攥著她的裙襬,幾乎把布料全揉皺成了一團。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 才有人上前來扶起了越姬。

薛公皺眉不快,道:“可是近幾日府中有哪些不長眼的畜生,慢待了你們幾個?今日竟在貴客跟前,出了這樣大的醜!不知道的,還當是我府上連鍋都揭不開了,以致府中人風一吹就倒。”

清凝心一沉,以為薛公要大發脾氣。

緊跟著卻聽得薛公沉聲道:“一個個都杵著做什麼?還不快快將人扶回屋子裡去!再尋人來瞧瞧,是怎麼一回事?”

家奴們如夢初醒,紛紛應聲。

幾個婢女當先上前,將越姬架了起來,往回扶。

清凝也被人拉了起來。

等回到屋中。

有婢女忙將床帳放了下來,清凝走上前去,還不等開口,越姬驀地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了她:“我沒什麼大礙了,你們且先退下吧,我不能見風,我得躺著睡上一會兒。”

這話顯然是同那些婢女說的。

不多時,清凝聽見了門關上的聲音,而後越姬坐了起來,她臉色雖然仍舊白著,但哪裡有半點發病昏倒的跡象?

她一把抓住了清凝的手腕,顫聲道:“清姬,那是我們的仇人,那是害得你我母女二人流落至此的仇人……”

清凝當然知道她說的是誰。

越姬將無盡的恐懼都宣洩在了這段話裡。

她說完抬起頭,看著清凝的模樣,一怔。

她的女兒聽了這番話,竟然半點表情也無。

這讓越姬在那一瞬間,無法獲得情緒上的連通與共鳴,彷彿她的痛苦與恐懼不值一提,前朝覆滅帶來的絕望,只有她一個人記得了。連她的女兒都對此只感覺到懵懂與茫然。

清凝對上越姬的目光,立時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太過平淡了。

她的表現不應當是這樣。

清凝正要露出些震驚無措的表情給越姬看。

越姬卻又道:“算了,你年紀不大,我同你說這些,只怕你一句也不懂。清姬,你只要知道,那是我們的仇人就是了。還有他身旁的那個小姑娘……”

清凝一聽她提起烏晶晶,登時來了精神。

奈何越姬方才起了個頭,便又道:“罷了,你無須知曉那些。你只管知曉……清姬,母親要帶著你換一個地方了。”

清凝:“……”

不過她還是低聲問:“去哪裡?”

“去都城。”

眼下既然已經知曉,所謂貴客便是“太初皇帝”,而太初皇帝身邊的人就是烏晶晶,那她自然也要跟上他們。

她尋不到隋離道君的蹤跡,便只有從烏晶晶身上入手。

隋離道君總會去尋烏晶晶的不是嗎?

清凝露出了一點真心實意的笑容:“嗯,母親去哪裡,我便去哪裡。”

這廂烏晶晶輕輕打了個嗝。

“不吃了,不吃了。”烏晶晶連連搖頭。

辛敖方才收回了手。

他大馬金刀地坐在桌前,屈腿俯身,道:“怎麼總吃得這樣少?怕多吃兩口,寡人要將你送人不成?”

辛敖話音落下,心下便驟然閃過了一絲難得的心虛。

將“送人”的話掛在嘴邊,只怕要引得帝姬懷疑她並非他親生。

他不該說這話。

烏晶晶抬起手,在半空中畫了個小圈兒,道:“我只有這樣小。”

隨即她又抬起手,畫了個大圈兒道:“你這樣大。”

她道:“我吃的自然沒有陛下多。”

辛敖覺得她模樣實在有些可愛。

再見她神色如常,半點沒有懷疑他方才的話,他心下不自覺地松了口氣,心下的喜歡不由又多了一分。

辛敖道:“罷了,既已經吃飽了,寫幾個字便早早睡下。明日還要早早啟程,若是躲在被子裡頭賴床,當心捱揍。”

宮人聽見這話,面上也沒什麼表情。

陛下總說這樣的話,但這些年裡從未見他捨得揍過帝姬。

帝姬一身的細皮嫩肉,磕一下,碰一下,都了不得呢!

烏晶晶坐在桌案邊,眼瞧著宮人開始從竹箱裡取字帖、筆墨,她有些發愁,便瞧也不瞧辛敖,只小雞啄米一般點著頭:“知道了知道了!”

辛敖步子一頓,似怒非怒地哼笑道:“小不點兒倒是不耐煩上了!若換做旁人,只怕巴不得寡人多關切他幾句呢。”

“哪裡有旁人可換呢?”烏晶晶趴住桌案,低聲道。

一旁的宮人已經將字帖擺上桌了。

“待寡人再多幾個子嗣,到時你莫要哭著求寡人來管著你。”辛敖說罷,低頭去看烏晶晶。

烏晶晶託著下巴,翻了翻字帖,問:“那要等到何時呢?”

辛敖:“……”

她難道不知帝王之家,縱使是皇帝的子女,若是得不到父親的垂愛,便會過得極為艱苦嗎?

辛敖返身走回到桌前,俯身按住了一頁紙,問:“這是昨日寫的?”

烏晶晶點頭。

辛敖:“這字極醜。”

說罷,他才大步離去了。

烏晶晶:?

她癟了癟嘴:“也沒有很醜吧……我寫了足足半個時辰呢……”

這廂辛敖走到門外,臉色方才沉了沉。

與帝姬一通談天說地,倒是叫他驟然想起來,不錯,如今數年過去,他膝下竟然再無所出。只是他的心思從來不在後宮姬妾的身上,叫他看來,要將帝姬養大已是不易之事,又怎麼會去在意其它?

此時想想。

難道……是他不行?

辛敖的面色登時變得鐵青。

宮人們擁簇著臉色陰晴不定的辛敖離去,心下也沒有太過懼怕。

陛下總難免與帝姬吵上那麼一回架,有時甚至是陛下單方面的吵架,之後便會這樣陰晴不定了,見得多了,也就沒那麼怕了。

只有巴齊覺得,這天家父女實在是怪。

他那小女兒年幼時,與他極親近。而那時,陛下待帝姬甚是潦草,摔了傷了也不妨事,還要拿帝姬與旁人比高低。

如今他的小女兒年紀漸長,已經不再纏著他了。而陛下呢?卻偏還要親手喂帝姬用飯,帝姬若有不耐,陛下還要不高興……

果真是帝王心思難揣摩。

巴齊暗暗搖頭,按住了腦中思緒。

這廂烏晶晶艱難地寫了兩頁字,然後小心翼翼地折起來,叫宮人放入竹箱中。

這是要帶回去給隋離看的。

轉眼到了第二日。

還是辛敖來到屋子裡,親自將烏晶晶從被子裡揪了出來。

烏晶晶身上的金光雖然能抵禦雨天的涼意,但卻不能抵擋睏意啊!

她坐在辛敖的身旁用著早膳,聽著薛公告罪的話語,昏昏欲睡、東倒西歪……

“越姬。”薛公驀地出聲。

他話音落下,越姬便又穿著一襲薄衫,從廳中的屏風後轉了出來,跪倒在辛敖的跟前,盈盈一拜:“妾昨日御前失儀,求陛下恕罪。”

越姬可不敢說“請陛下降罪”一類的話。

辛敖心性狠辣無情,她若開口,他才不會見她坦誠便對她高看一眼,反而極大可能會當場命人將她拖下去砍頭。

“起身吧。”上座的辛敖看也不曾看她一眼。

不過底下人素來這樣小題大做,說錯半句話,都要跪下求他贖罪。辛敖已然見怪不怪了。

越姬緩緩起身,心下還有一絲緊張。

過去還是將軍夫人時,她很少邁出家門。兼之她丈夫與那時還是將軍的辛敖多有不合,兩家人見面的機會自然就更少了。

不知辛敖是否識得出她……

越姬緊張抬頭,並衝屏風外招了招手,將清凝喚了過來。

一個帶著小姑娘的婦人,怎會令人生疑呢?

何況她如今只是一個商人的姬妾。

越姬越想,心中越定,隨即一把牢牢攬住了清凝,作出了幾分怯怯的姿態。

清凝不似越姬低著頭。

她以修士的身份來俯視這個世界,自然不像這裡的人一樣,見皇帝如見天王老子一般,打心底裡的害怕。

她大大方方地抬起頭來,一眼便先瞧見了烏晶晶。

烏晶晶打著瞌睡,歪歪扭扭地倒向了太初皇帝。

男人身形高大,坐在那裡只叫人覺得煞氣極濃。只見他面無表情地一抬手,抵住了烏晶晶的腦袋,將她的身形推正了。

這般嫌惡?

清凝心中一動。

心道這太初皇帝身邊果真不是好待的。

只是這念頭方才閃過不久,清凝就又看見,烏晶晶歪歪扭扭地往太初皇帝的身邊倒了倒,男人便又將她的腦袋推了回去。

烏晶晶便不往他那邊倒了,只往桌案上趴,還沒等趴下去,便又被男人托住了下巴。

這一來二去的,清凝終於看明白了。

哪裡是嫌惡呢?

男人分明是在逗樂子呢。

這時候烏晶晶好像是生氣了,她甩了甩腦袋,眨了眨睡意朦朧的眼,右胳膊撐住桌案,朝另一個方向倒去。

男人這才抬手一把按住了她,叫她靠在自己的膝上打盹兒了。

清凝:“……”

是啊,若是嫌惡,又哪裡會一次又一次推開她的腦袋?

只管叫人將她帶下去不就是了?

方才種種,不過是樂在其中罷了。

清凝不由皺了下眉,烏晶晶與太初皇帝之間的關係並非是她想的那樣,那就有些麻煩了。

此時巴齊跨進了門,道:“陛下,東西都已經收拾好了,只是外頭烏雲壓低,只怕又有大雨。”

薛公也忙道:“近幾日,杏城的天變得快,說晴就晴,說是雨便是雨。”

“若等到巳時還未下雨,便立即啟程。”辛敖當即道。

“是。”巴齊應聲而去。

薛公忙又喚來了姬妾為辛敖奏樂取樂,越姬這也才輕輕推開了身邊的女兒,翩然起舞。

越姬的動作,一下將辛敖的目光引到了清凝的身上去。

清凝不自覺地一顫,隨即便生出了一分羞惱。

為何凡人帝王的威勢也叫她覺得不堪其重?

是因為她如今也是凡人的軀體嗎?

“那是你的女兒?”辛敖突然出聲。

薛公一怔,這才敢抬起頭來,顫聲道:“是,是愚妾越姬之女。”

辛敖袖手道:“多大年紀?”

薛公不明其意,愣聲道:“八歲。”

辛敖沉聲道:“倒是與帝姬年紀相仿。”

薛公忙露出了熱切的笑容,莫不是因為大雨滯留,陛下憂心帝姬年紀小,一人未免無趣,便存了心思想要越姬的女兒給帝姬做玩伴?

辛敖又問:“你這個女兒平日裡可聽話?”

薛公也未糾正辛敖,說那是越姬帶來的女兒,並非是他親女。

誰敢糾正皇帝陛下呢?

薛公順著往下道:“她年紀雖輕,但卻有早慧之相。平日裡,不哭也不鬧……”

薛公說到這裡便卡住了。

越姬的女兒寡言少語,不會哭也不會笑,總是沒什麼表情。因而在府中也沒甚麼存在感。一時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去描述那個孩子。

辛敖皺眉。

帝姬也不怎麼哭,但還是哭過的。

這人的女兒卻是從來不哭不鬧?也一樣早慧?

這般乖巧、堅韌的帝姬,竟被比下去了?!

辛敖面色不改,嘴上道:“你這女兒與你並不大親近啊,帝姬在外人跟前雖然也是性情堅韌,早慧異於常人。但在寡人跟前還會哭一哭鼻子,有一回騎在寡人的肩頭哭,將寡人的頭冠都抓歪了。還有一回,將腦袋鑽在寡人的袖子裡哭,將寡人的袖子全哭溼了去……”

說起來好像有很多回似的。

其實攏共也就那麼兩回掉眼淚,一回是為著明珠夫人的兒子,一回是為和他吵了架。

靠著他膝頭睡回籠覺睡得死沉死沉的烏晶晶,對此無法做出任何反駁,只能發出輕輕的氣音:“唔……”

而薛公聽過後,心下分外震撼。

這短短一番話,著實透露出了這位帝姬,是何等的受寵愛。

薛公忙道:“帝姬與陛下,真真是父女情深。”

辛敖將薛公的神情收入眼中,心下隱約明白,巴齊為何能忍受他那小女兒那樣黏著他,甚至還要將小女兒掛在嘴邊了。

原來黏人也並非是一件令人極其厭憎的事。

只不過……只有辛敖自己知曉,帝姬也並不黏他。

辛敖又問:“她可學認字了?”

薛公又是一愣,道:“並未。”怎麼會學認字呢?且不說商賈之家,少有花大價錢去請一位先生回來,再叫女兒跟著讀書學字的。更何況這並不是他的親女兒呢?只每日裡好吃好喝好穿養著,已是大善。

辛敖淡淡道:“嗯,帝姬早早便開始讀書練字了……”

辛敖可並非是什麼謙虛的性情,不僅不謙虛,他甚至還差點給烏晶晶誇個大,恨不能把她說成是天下第一聰明的小姑娘。

薛公猶豫著露出羞愧之色,道:“她遠不如帝姬……我也該學著陛下,讓她讀一兩本才是。”

辛敖沒再說什麼。

只有身邊的近侍才知曉,陛下這是已經“炫耀”夠了。

而薛公再等不到辛敖開口,一時忐忑了起來。

陛下說了那麼多,難道不是要讓清姬給帝姬做玩伴嗎?

其實越姬也希望,辛敖能看在清姬與帝姬年紀相仿,讓二人在一處玩。

只有接近了,越姬才能弄清楚,帝姬為何會與元妃生得那麼像……

越姬是知道的,當時元妃有孕,若要誕下子嗣,只怕與她前後差不了幾天。只是誰也不清楚,當年那個孩子是不是真的生下來了,是男嬰還是女嬰。

若真是元妃的孩子?

又怎麼會變成帝姬?

越姬心下紛擾的念頭種種,而後她膽從心起,一邊跳著舞一邊朝辛敖的方向緩緩靠近。

她的腰肢扭動如蛇,原本清麗的面龐也透出了一分嫵媚。

然後……然後她便被士兵手中的劍攔住了。

越姬:“……”

是了,辛敖不好女色,她若是想以□□之,轉而跟著辛敖去都城,只怕是不成的。

越姬這通舞跳到了巳時。

恰好此時下起了大雨。

皇帝的車駕自然只有再歇一日。

烏晶晶終於睡夠了,從辛敖的膝頭醒來,便叫他拎著去用午膳了。

薛公猶豫再三,還是走到了越姬的跟前,道:“明日起,也叫清姬認幾個字,讀一讀書吧。”

越姬震驚地望著他。

薛公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倒是叫越姬高看他一眼,心下還免不了有一分激動。

認字讀書便要請先生,這西席先生並非是什麼人都養得起的。

上一家商戶將她們轉送到薛家,她們的地位也就幾乎等同於奴隸。眼下這番話,倒是“抬舉”了她們的地位。

越姬抿唇,羞怯道:“多謝薛君。”

薛公看了一眼清凝,這才納悶道:“這孩子怎麼同誰都不親近呢?”

不過薛公只說了這一句話,便轉身離去,趕著到皇帝跟前侍奉用膳去了。

清凝聽了這句話,她面上不顯,心下卻是掀起了驚濤駭浪。

難不成他們疑心她有異?

越姬此時拍了拍清凝的手背道:“母親知道你性子天生的冷靜,也正是因為清姬有這樣的性子,才叫母親帶著你流浪的日子裡,沒吃更多的苦。”

若換個愛哭鬧的,只怕母女倆早死在路上了。

清凝沒有說話。

越姬細細地唸叨了幾句,比如什麼,將來要好好認字讀書才是。

直到最後,越姬才壓低了聲音道:“清姬,帝姬年紀不大,身邊也沒有玩伴。你若是能討好了帝姬,好叫我們跟著一併到都城去,那便最最好了……”

“帝姬?”

“不錯。”

“母親說的……是陛下身旁的人?”

“是啊,你方才沒有聽見嗎?”

原來烏晶晶做了凡人皇帝的女兒?!

清凝面色微變。

那金蟬宗的老和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烏晶晶至今沒死也就罷了。她成了逃亡的前朝餘孽,烏晶晶卻是今朝的帝王之女?

難怪,難怪……

什麼伴君如伴虎。

若是皇帝的親女兒,別的人自然不能與她同日而語。

叫她去討好烏晶晶?

倒不如叫她去死。

清凝不肯應,若非謹記著不能說出不符合這副軀體的言論,她就要問一問越姬,你往日不是一支舞便能叫賓客對你心生喜愛,恨不能帶你走嗎?

今日怎麼不成了?

怎麼反倒要她這個做女兒的,去討好旁人?

若她再長大一些……

越姬豈不是還要拿她的美色去換取更多的東西?

清凝心中很是不快。

她不喜歡花緣鏡中的世界,也不喜歡這個被鏡子安排給她的“母親”。

烏晶晶一行人最終在杏城滯留了足足三天兩夜。

清凝至始至終都沒有去見烏晶晶,更別提討好她了。不過薛家上下倒是知道了,這位帝姬有多麼得帝寵。

清凝方才去見了薛公請回來的先生。

她返身往小院兒走,路上便聽見了府中有奴僕低聲議論道:“陛下竟然還會親手喂帝姬進食……”

清凝皺眉。

烏晶晶在這裡這樣快活,恐怕要樂不思蜀了吧?

清凝心中的譏諷一掠而過,隨即就不再去聽旁人的議論。

她學字讀書,是為了將來表露才智的時候,不被人當做妖怪。她將來還要走很長的路,而那小妖怪的目光也就短淺至此了。

烏晶晶與辛敖離開這日,薛家上下一齊相送。

清凝以為越姬要責怪她。

但最終越姬也只是盯著烏晶晶的背影,輕嘆了一聲,道:“再想法子吧。”

清凝心下覺得奇怪。

她的“母親”,為什麼對烏晶晶的在意,遠超太初皇帝?

杏城離著都城本就不遠了,烏晶晶一行人又行了幾日,很快便回到了宮中。

烏晶晶當先便去見了隋離。

“帝姬慢些,慢些走……”宮人在後面忙不迭地追著。

烏晶晶三步並作兩步跨進了門。

門內的宮人忙也向她請了安,隨即床帳掛起來,露出了床帳後面坐起身的小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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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離身量漸長,五官的優越也漸漸顯露了出來。

他看著烏晶晶向他跑來,無比自然地張開了雙臂。只是今日烏晶晶疾馳到跟前,卻是一下生生地頓住了腳步。

她沒有投入他的懷抱。

隋離眉心不著痕跡地皺了下。

還在修真界的時候,他教了她很多次,什麼樣的話不應該隨便同人說,什麼樣的動作不應該隨便同人做。

她一概不聽,且有她自己的一通歪理。

眼下她倒是又規矩起來了。

烏晶晶哪裡知他在想什麼?

她拍了拍胸口,道:“還活著就好。”

隋離:“……”

天知道烏晶晶每回出門,最怕的便是回來的時候,隋離病死了。

隋離垂下眼,掩去了眼底些微不快的光,他低聲道:“此次出去,有什麼發現嗎?”

烏晶晶搖了搖頭。

隋離見狀便知曉,這是沒找到葉芷君的意思了。

他安撫道:“無妨,不著急。”

葉芷君若是那樣好欺負的,便不會成為伏羲宗的大師姐了。

烏晶晶原本還有些沮喪,聽隋離這樣說,她便又想起了另一樁事。

烏晶晶忙道:“把竹箱抬上來。”

宮人應聲。

一口竹箱擺在了隋離的跟前。

烏晶晶彎下腰去,開啟箱子,小心翼翼地從裡面取出了厚厚一疊紙。

她將這些紙都擺在了隋離的膝上,隨即趴在了床沿,低聲道:“我出去的每一日,都有對著字帖寫字。”

那都是隋離教的字。

隋離心下一動,隨手翻了翻。

翻到一頁上,寫了“辛離”二字。

大抵是嫌“隋”字筆劃太多了,隋離嘴角不禁抽了抽。

“寫得好嗎?”烏晶晶巴巴地問。

隋離垂眸一一掃過,他應聲:“嗯,……筆精墨妙,娟秀非常,該是賞心悅目的字。”

緊隨而來的辛敖:“……”

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比寡人還厲害。

那廂烏晶晶抿唇輕輕笑了下:“那是不是應當獎勵我呀?”

她雙眸晶亮,充滿了期待。

像是一隻剛剛偷到雞的小狐狸。

“應當。”隋離沉聲道。

她沒有再主動抱他。

卻是該他主動去抱她。

隋離俯身,伸手將烏晶晶從床沿拉了起來,而後緊緊扣入了懷中。

他俯在她的耳邊道:“我已經為阿晶記下了。”

烏晶晶的耳朵禁不住抖了抖。

她輕輕應了聲:“唔。”

然後指尖輕輕挨住了隋離的背。

隋離似有所覺,隨即手上加大了力度,緊緊將烏晶晶鎖在了懷中。

力道之大,像是要將她與他揉做一體似的。

然後隋離聽見烏晶晶輕聲道:“你的力氣好大……”

隋離眼皮一跳。

怎麼?

將她抱得痛了?

不等隋離鬆些力氣,只聽得烏晶晶又道:“我方才都不敢抱你,怕把你骨頭捏碎了,你看上去太脆弱了……”

她不抱他,原來是為著這個?

隋離忍不住想要將直率而熱烈的小妖怪,抱得更緊一些。

那一剎。

他腦中甚至飛快地掠過了一個念頭,想要將小妖怪的靈魂與他的都緊緊纏縛在一起。

不止是白頭蠱的範疇。

“多大了,還抱著玩兒?”辛敖的聲音驀地插-入進來。

隋離這才鬆開了烏晶晶。

“寡人與辛離有話要說。”辛敖道。

烏晶晶問:“那我能聽麼?”

辛敖:“聽吧,反正你那小腦袋一句也聽不明白。”

烏晶晶:?

辱妖了!

小妖怪氣鼓鼓地賴住不肯走了。

辛敖屏退宮人,這才起了個頭,說的還是政事。

過去他只說給帝姬聽,如今還多了個辛離。

烏晶晶今日還是比較頑強的,沒有聽著聽著就睡著。只是有些餓罷了。

“她餓了。”隋離驀地道。

辛敖停住了聲音,低頭看了一眼。

他這個父親做得素來粗糙,倒也不會羞愧於隋離比他更敏銳。

辛敖命人送來了食物,就擺在烏晶晶的跟前。

烏晶晶淨了手。

一邊聽著他們說話,一邊低頭掰餅,酥餅掰開,她推了一塊給辛敖:“你的。”

再推一塊給隋離:“你的。”

隋離和辛敖都分外受用。

他們暫且停住,低頭與她一併吃了起來。

殿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大雨。

雨聲噼裡啪啦,混著殿內細細的咀嚼聲。

時間好似都凝滯住了。

到戌時,辛敖才離開。他還將烏晶晶扛到背上一併帶走了。

把人送回了白虎殿,他又見了幾個大臣。

昔日跟在辛敖身邊的軍師。

他直起身,望著辛敖,低聲道:“陛下這幾年變了許多……”

“哦是嗎?”辛敖抬起頭。

不變的是辛敖身上十年如一日的濃重煞氣。

他身前的人忙跪了下來,道:“臣只是覺得,陛下越加雄才大略了!臣在陛下跟前,只覺得自慚形穢,竟是什麼也幫不上陛下了……”

辛敖一笑,道:“那你便牽馬去吧。”

那人愣了愣,等被宮人送著走了出去,都還久久不曾回神。

辛敖是個極為悍勇的將軍。

他性情嚴酷狠辣,無人能是他的對手。

但要做皇帝,卻全然是另一回事……帝王術,他並非是從書中學來,也並非是由那些朝中老臣對他指點而來……

這些都是明珠夫人的兒子展露出的天分。

他像是個天生的城府極深的掌權者。

哪怕是羸弱病軀,也掩不住底下的強悍。

辛敖問他:“其實只消寡人幾句話,便能讓你的早慧大才為天下人知曉。你也將被載入史冊……”

明珠夫人的兒子卻道:“這些都並非是我想要的。”

那他想要什麼呢?

辛敖用力地按了

送到他那裡去的金銀珠寶,最後也不過是落在帝姬的懷裡。

辛敖一頓。

登時明白過來——

他想要的是父親的愛!

想不到啊,帝姬這樣喜歡他,辛離也這樣喜歡他……

寡人還是很會做父親的!

隋離在蒹葭宮中登時打了個噴嚏。

辛敖繼續粗糙地做著一個“慈父”。

轉眼便又是幾年過去。

因那日大雨,太初皇帝在薛家住過幾日。

此後薛家聲名大噪,薛公的生意做得愈發風生水起。

雖然清凝沒能做成烏晶晶的玩伴,但薛公依舊讓老師留在了府上。

薛公牢記著,那日皇帝陛下之所以與他交談幾句,只不過是因著他們都有年紀相仿的女兒罷了……

雖然薛公也不知哪日還會再有幸遇上陛下,但他還是決心對清凝好一些。

只可惜啊……

越姬的女兒始終不肯親近他。

“父親。”清凝款款進到了門內。

她問:“明日咱們便啟程去都城嗎?”

薛公點了點頭。

如今清姬已經長到該談婚論嫁的年紀了,以她的姿容、才智,哪裡能屈就在杏城這樣的小地方呢?

該去都城才是。

於是薛公與清凝一拍即合,終於在幾年後,還是名正言順地往都城去了。

“明日我們便先去拜會楚侯。”薛公道。

薛公早在兩年前,便攀上了這位都城的王公貴族。

只因當今陛下即位後,膝下再無所出。雖然他如今正當年富力強,但底下人都暗暗道,只怕是陛下當年殺人無數,有傷子嗣。

那將來沒有子嗣怎麼辦呢?

一則便是立那位辛離公子為儲君。

二則,陛下可不止辛離公子的生父這一個兄長,他還有大哥,還有三弟。

楚侯便是太初皇帝的大哥。

他姬妾無數,攏共生了二十八個孩子,雖然死了那麼十七個,但也還剩十一個不是嗎?

大家私底下,都覺得楚侯將來會是強有力的競爭者。

他子嗣豐啊!

薛公也這樣覺得。

所以他自舉成為了楚侯的門客,為楚侯獻上了不少金銀。

兩日後。

便是楚侯生辰。

薛公希望清姬能嫁給王公貴族。

越姬也這樣想。

只有這樣,才能愈發接近那個權力中心。

於是越姬親自為清凝細心妝點了一番。

這世界極為怪異。

因為隨著年歲漸長,清凝發現自己竟然生得比在修真界中時更為出眾。在杏城時,便有無數男子對她表達愛慕之情了。

只是她是修士,將來是要成仙的,如何看得上他們?

就算真要有道侶,也該是如隋離道君那般的人物。

清凝對鏡理了理耳邊的髮絲,起身道:“走罷。”

楚侯生辰,宴請了無數賓客。

薛公雖是門客,但在賓客之中實在不值一提。於是只有一個家奴,引著他們進去後,便先行離去了。

薛公嘆道:“清姬雖美矣,但若是沒有高門出身的身份,也還是難以得到旁人的尊崇。”

清凝沒有說話,只轉頭望向了門的方向。

那方突然嘈雜起來,說是陛下到了。

“今日帝姬與辛離公子也來了……”旁邊的人道。

話音落下,便是先後三座肩輦依次進了門。

最前頭的便是太初皇帝,他身形高大,坐在肩輦之上,氣勢懾人。

緊跟著的是帝姬。

眾人見之,不自覺便噤了聲。

縱使已經在杏城見過烏晶晶一回,但今日清凝也還是一下驚住了。

她知曉烏晶晶本就生得美麗。

何況她面上,從來都是一派天真之色,自然更有種世間尋不得的白玉無瑕之美。

這個世界不僅使清凝變得更美了。

烏晶晶也是這般。

只見那肩輦上慵懶倚坐的少女,手執香扇,厚重堆疊的錦衣華服將她擁簇起來,露出一點雪白的肩頭,和修長的脖頸。

她梳的髮髻鬆散,兩三髮絲垂落肩頭,有種傾頹搖墜之美。

再觀她腮凝新荔,朱唇榴齒,一雙眼眸晶瑩,如水波承載其中悠悠輕晃,顧盼間好似有情意洩出,誘而不淫。

她多年得皇帝父親的寵愛。

自然養得一身冰肌玉骨、膚若凝脂,見之令人心神盪漾。

如此徹徹底底脫離了先前天真不知事,讓人難生半點齷蹉心思,只怕冒犯了她的少女姿態。

這小妖怪出落成真正的大美人了。

也難怪滿座賓客見了她,一時悉數噤聲。

再加上她的身份高貴,自然成了全場眾星捧月,目光所落之處的中心。

清凝抿唇,轉過頭去,心道這個世界是假的,假的。

縱使再美,得再多凡人皇帝的寵愛,得再多世人的追捧,……也只是假的。

清凝目光這一轉。

卻是驀地瞧見了,最後那座肩輦之上,姿態比之烏晶晶更見慵懶的少年。

確切來說,不是慵懶。

是因為那人病得厲害,不得不如此斜倚而坐,省卻力氣。

那少年身著與太初皇帝一致的玄金色衣袍,他身量修長,骨相清峻,哪怕是松散地坐著,也給人以錚錚不屈的感覺。

他頭戴玉冠� �面色蒼白,於是更襯得斜飛入鬢的眉如墨描,俊美五官與久病的沉鬱揉作一處,如一柄身朽卻依舊氣可破開天地的劍。

清凝見了他,這才真正的心下驚駭。

那是……那是隋離道君!

他一直都在烏晶晶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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