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緣起_29.神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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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神國之路

晨色依稀,月亮退隱。

一個枯瘦如柴、亂髮如草的黑麵胡人,披著“纏”在身上的布條,牽著一隻羊,赤足走在竹林裡。

胡人忽止住了腳步,一動不動。

半晌,齊歡走了出來。

“大師何必辭了王府?聽聞正是大師示警,救了那楚王。”

“總是不忍。”那胡人道。胡人正是天竺異人摩柯葉。

“家師蒙難時,無辜受戮時,大師卻又忍得?”齊歡壓抑的聲音有一絲顫抖。

“他畢竟供養我多年……你若殺我,也是應該。”摩柯葉盤坐在地上,黝黑的臉看不出神色。

齊歡暴起,手裡多出一錘,向摩柯葉的頭頂擊去。錘至頭頂一寸突然止住。

齊歡頹然而退:“你算出我不會殺你吧?”再次隱身在竹林裡。

摩柯葉站起身來:“我原想在漢地留下些什麼,看來時機終是未到。”

“大師此去何處?”竹林裡飄出齊歡的聲音。

“南去交趾郡,聽聞那裡或也有回天竺的路。”摩柯葉牽著羊,在晨霧裡緩緩而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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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摩柯葉大師時,齊歡記得是在一個悶熱的夏夜,一絲風都沒有。樹上的蟬都被曬噤了聲。齊歡站在鉅子公孫不昧的身後,聽見鉅子和這位來自天竺的異人的密談。

隱秘的“鉅子”公孫不昧或許有點傳齊歡衣缽的意思。但公孫不昧這個“鉅子”只被南方墨者追隨,北方和西方兩脈是不承認的。墨家裂為三脈後,雖然同氣連枝,墨者也會相互扶持,但再沒有能號令天下墨者的鉅子出現了。三脈墨者所傳揚的墨學,也分歧漸大,爭論不休。

公孫不昧一直想重新整合墨家墨學三分的局面,曾組織過一次三脈辯論,但三方都自認正宗,最終不得要領,不歡而散。公孫不昧想溯本追源,帶領齊歡搜尋墨子更全的遺作,但秦火之後,諸多傳說中的材料早已湮沒。

這天,摩柯葉大師半裸地盤坐在一棵合歡樹下,齊歡覺得這天竺的胡人就像一個焦屍,肋骨分明,就像兩排臺階,步向陡峭的鎖骨。這個胡人名聲很大,據說有通天遁地之能。還有就是他從不吃肉,也不吃飯,只喝他養的一隻羊下的奶,而身上的穿著也只是從那羊身上剪的毛織就的一條長布。

摩柯葉大師來到中土已有多年,漢語雖然生硬,但可以做一些簡單的交談。於是齊歡聽到了改變他一生的結論。

這摩柯葉大師對公孫不昧說,多謝先生贈書和講解,在我看來,墨經上講,墨子是摩頂放踵,就是光頭赤腳,而且臉黑如墨,或是臉上有黑色的文身。大師笑著看了看齊歡,說,這在天竺到西域一代,是典型的苦修者的形象。而且許多說法有相近處,你說你懷疑墨祖可能是西域的狄人,而我覺得,墨祖或就是我們天竺人。只是我們天竺苦修的派系複雜,我不好判斷源自哪一家。

那日的震撼,齊歡至今也忘記不了。回來的路上,鉅子回臉看他,全是笑意,拍了拍他的肩。鉅子個頭不高,他肩頭相當於鉅子的頭頂,所以鉅子一拍,他就把肩沉了下來,看起來很滑稽。鉅子又笑了。

“良遠啊,我們是不是該往西域去一趟?”

“鉅子真的相信那幹屍的說法?”

“我有這個疑問很久了,可能去了才會知道。我輩墨者,不忍看著墨術分裂,當去源頭處尋那根本的墨學,才能融合三家,歸本祛雜。”

“願與鉅子同往!”

齊歡的淚不知不覺地下來了,用手一拂,卻什麼也沒有。淚或是在心裡的。

齊歡徒步走在通向西域深處的道路上,鉅子早在九年前已不在了。他在

五年前佈置了彭城那場驚天的刺殺,卻沒有得手,如今經由小公子的親自佈局,楚王英已經伏誅了。

“鉅子,您的在天之靈,要保佑我和小公子吧。您說過,墨者從來不缺死士,缺的是忍辱偷生來任事的人。”

班超使團只在鄯善稍做休整了五六日,就繼續向西出發了。三十六騎多了許多拉輜重的駱駝,因為要深入沙漠了。齊歡卻下了馬,在後面牽駱駝而行。齊歡常年戴笠赤足,穿著草鞋,步幅闊大堅實,在沙漠裡全無障礙。

陷入回憶的齊歡喜歡這樣徒步而行,有種磨礪的快意。

班超也下了馬,慢慢地走到齊歡身邊,並排走。

“怎麼了?”齊歡問。

“沒什麼,騎久了,屁股疼,也走走。”班超揪了一根駱駝草,嚼著根部,據說嚼久了,就能嚼出甜味來。

兩人不再說話,各懷心思,埋頭跋涉在沙山的折線上。

齊歡其實很欣賞身邊這個年輕人,雖然有些琢磨不透他。在鄯善的佈局有度,不得不說這個班超有大將之風。但古語說,慈不掌兵,所以這人身上有股讓他不舒服的東西,具體是什麼,又說不出來。

“你還是擔心鄯善王會再反吧?”齊歡出了聲。

“嗯?”班超吐出了他嚼不出滋味的駱駝草。

“其實反了我也不後悔。如果以後匈奴來了,鄯善王不會因為兒子的牽絆,帶著全城人去為另一個國家送死。”

“這就是墨者的忠義?”

“是,俠義的本質是抑強扶弱,包括如何抑制強大的自己。”齊歡道。

班超真的是被觸動了,尤其那句“如何抑制強大的自己”。抑制強大的他人,是規避危險的生命本能,懂得抑制強大的自己,近似給自己戴上枷鎖,這或許才是俠義的真意,墨家的偉大之處——永遠與弱者站在一起。

班超那一刻甚至覺得自己醜惡。他沒有告訴齊歡,他在送回世子後,曾偷偷地找過花寡婦。

“你能給鄯善王下蠱嗎?”班超與花寡婦低語。

“為什麼?”

“我怕他還是會背叛大漢。”

“你以為下蠱是很簡單的事嗎?”花寡婦瞪著眼睛,“蠱蟲要用自己的血來滋養,才能和自己有感應。而且下一次蠱,我可能得折五年的壽。”

班超有些不知所措,良久才感嘆:“真是用生命在下毒。”

“對我們夜郎女來說,蠱不是毒,是——愛。”花寡婦那雙桃花眼裡竟有淡淡的憂悒。

“這愛真毒。”班超苦笑。

“是一起中毒。”花寡婦淡笑。

班超忽然同情起柳盆子來,問一句:“你真的給他下蠱了嗎?”

“捨不得。”花寡婦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班超不知她說的是捨不得柳盆子,還是捨不得自己。

一行人正走向的國度,是精絕。

司馬氏的《太史公書》裡記載的,應該是博望侯張騫的所見:“精絕國,去長安八千八百二十裡,戶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這精絕國歷來神秘,不知隔了兩百年,如今是個什麼樣子。

沙漠裡行進明顯變慢,入夜時只能在背風的沙丘下紮營。駱駝臥下,圍成營地,中間點起篝火。

經過鄯善一役,大家明顯親密了很多。三十六人,全殲匈奴勢力三百人,捉放世子,峰迴路轉,使得鄯善一國歸降。除了風廉,大家怎麼回味,都覺得自己做得漂亮。下一個國家會是怎樣?會不會更危險?大部分人又惶惑又興奮,管他怎樣,三十六騎都能一馬蹚去,開出個大漢天下。

“班頭!”耿恭大聲地喊,眾人都看過來。

班超苦笑搖頭,漸漸接受了這個新稱呼。只有戲班和妓院的行首花魁,才被叫作“班頭”,偏自己姓班,又是此行的頭目,就被這夥人一語雙關地叫開了。

“虎頭,有事您吩咐。”班超笑,他也還了耿恭一個稱呼。耿恭在遊俠時代外號“飛虎”,因家裡排行第九,又稱“虎九”。耿恭作為副使,也算個頭,叫成“虎頭”也說得過去,只是像極了中原小孩的乳名,有點萌。

“我們這一路,要出使多少個國家?”耿恭問。

“不知道啊,西域有五十多國呢。”

“都得去嗎?”耿恭驚道。

“不見得。”班超正色起來,拿出那只青銅燕符,“可以告訴大家了,我們此行不只是禮使和兵使,還是皇上的密使。”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我們此行也不只是為大漢開疆拓土,還有一些不能公開的使命。”班超在篝火邊將自己的斗篷揭下,鋪在地上,將自己已經拼好的竹簡排好,地圖的形狀更完整了些,“我們要探尋一些已經湮滅難尋的未知之地,還要鑿開更西更遠的通路。”

班超指著已拼好的部分地圖:“這是我在蘭臺發現的‘穆天子西狩圖’的散簡。”

“穆天子?”有人問。

“就是一千年前的周穆王。”

“這是寶藏圖嗎?”柳盆子似乎對地圖有超乎尋常的興趣,“那個什麼周穆王的寶藏?”

班昭笑了起來,宛如銀鈴:“《穆天子傳》上記載,周穆王西巡,一直來到了崑崙山,在山上有一個神國,周穆王在那見到西王母。”

大家都知道西王母是漢人廣泛信仰的大神,主西方,掌生死,可說是萬神之母。

“不錯,”班超指著地圖上的線索,“這應該就是通往崑崙神國的路徑。這裡就是樓蘭,也就是鄯善,這裡應該是精絕,上面說,在精絕國西南三百裡,有個七星塔,塔上會標明神國的方向。可惜,我還沒有拼全。”

“我們要去找西王母嗎?”眾人皆是驚詫,紛紛把頭拱在地圖前。

“可以試試。”班超道。

“那兒有什麼寶貝嗎?”柳盆子追問。

“最出名的是不死藥。”班超笑。

眾人靜默下來,覺得這隱秘的使命有點不可思議。

“白雲在天,山陵自出。道裡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班昭悠悠唱起歌來,歌聲嫋嫋,在寂靜的沙漠上迴盪,“這是穆天子要離開神國時,西王母唱的歌,說在你死前,還能再來嗎?穆天子說,‘比及三年,將復而野’。是說,我三年後,還會再來。但是西王母沒有等到他來。”

“穆天子沒有遵守三年之約?”仙奴問。

“是。”

“那後來呢?”仙奴問。女人對這樣有些曖昧的故事更有興趣。

“後來穆天子就死了。”班昭道。

“西王母不是有不死藥嗎?怎麼不給穆天子一顆呢?”花寡婦加入了進來。

“這種負心負約之人,該死的。”仙奴道。

“也許他如期赴約,就有不死藥了,西王母想與他白頭偕老。”花寡婦道。

“到時他們根本不會老。”仙奴道。

班昭不再理會她們,悠悠唱著:“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為群,於鵲與處。”這是《穆天子傳》裡,西王母唱的另一首歌,說的是,我獨處西方,與虎豹鳥獸為伍,永生真是寂寞啊!

男人們在班昭婉轉優雅的古調裡,都不說話,震撼於要探尋那神話裡才存在的地方,不禁攝神奪魄,暢想不已。

一張張臉,在篝火邊,明明滅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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