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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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一行從德國回來,柳鈞的電子郵箱裡立刻塞滿那幫人出行的照片。想到他在裡面與同志們大辯邏輯的時候,那幫人在德國玩得盡興,他欲哭無淚。而更讓他欲哭無淚的是他爸爸那男公關為騰飛跑政府對公司科研行為的資助,眼看已經很有眉目,可是據可靠消息傳來,騰飛的私營身份是個大問題。其實候選名單中也有其他私營企業,可人家的法人代表不是人大就是政協代表,最不濟也是個有孃家的民主派人士,都是有頭有臉的,哪像他是個孤魂野鬼。

可是現在流動資金緊得柳鈞到處蹭朋友頭寸,政府這回的資助又很大手筆,他即使能得到最小份的六百萬的一年期無息貸款,只要年底根據要求拿出一項有分量的專利——這對他幾乎是小菜一碟,他的困境就能稍微舒緩。他唯有到處求助。他找上宋運輝,請宋運輝幫忙開口,為他爭取資助增加重磅砝碼,宋運輝是他目前嘔心瀝血做的東海一號分段研究最有力的證明人。他也找上申寶田,希望申寶田這位本地經濟界大佬幫忙說話引薦,顯得他並非孤魂野鬼來歷不明。他動用一切能動用的資源,到處求助。

宋運輝回家後,花了好幾天時間才忙完工作,有時間關心柳鈞的進度。他奇怪柳鈞靠著太太那個銀行高管的大樹居然還貸款不易,騰飛而今規模也算不小,可眼睛還盯住區區六百萬是不是有點兒目光短淺?柳鈞據實相告,由於安總那兒被迫踩剎車,他太太能想的合法辦法幾乎用盡了,他不願太太走違法亂紀之道,要不然他們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她太太貸款給那些利用商業融資做放貸生意的人,那些人轉手以人情價放債給他。可是他看到那些人操作中以月息2%到3%從私人手中吸儲,再以翻倍以上的利息貸出去,他非常心驚,不認為這種瘋狂而不正常的利息可以維持。所以他不願太太為此冒險,對那些人網開一面,給自己埋下顯而易見的隱患。

而另一方面,如果不走“曲線救國”的借貸之路,他發現很難從個人手中獲得貸款。眼下市面上的私人借貸利率之高,令人瞠目結舌,比他當年初建騰飛時候更瘋狂,而那時候他已經私下罵那些私人借貸是高利貸。他這樣的製造型企業如果只是為幾天的資金周轉借個頭寸,倒是可以,可他現在需要的是起碼半年的貸款,借這等高息貸款無疑飲鴆止渴,即使他這等優秀製造企業不錯的利潤率也支付不起那樣的高利息。可奇怪的是,那些人的錢卻不愁借,根本不會被他騰飛的穩定回報和大筆批發性借貸量所打動。他是無路可走,眼前既然有市政府提供的無息貸款,而他又是除了私營身份外其他條件全部優勝,怎能不竭力爭取?

連宋運輝都很奇怪,究竟是誰在借用那些高息貸款,而且市場居然還那麼大。他也聽朋友說起民間高息借貸,大家都懷疑與曾經備受打擊的民間抬會有關。宋運輝答應幫柳鈞竭力爭取,他甚至直言不諱,若連騰飛這樣的企業都無法獲得鼓勵企業科研的無息貸款,本市還能有幾家有此資格?柳鈞一聽宋運輝這話,就直接從座位上跳起來,興奮地拿著手機在辦公室裡團團轉,必須竭力保持平靜才能繼續正常通話。

末了,宋運輝認認真真問一句:“有個世界排名前列大學的數學本科生,海歸,放棄專業多年,想到你那兒撿起從小的愛好,不要工資,你那兒收不收?”

柳鈞腦袋裡立刻冒出梁思申:“收。我的研發中心現在免費對我母校開放碩博研究基地,有幾位師兄弟來了後發現與我這兒的理念一致,也看來能獲得提升和還行的收入,畢業後來我這兒工作了。其實我這兒做到這種地步,最講求的就是興趣和天資了。如果沒猜錯,是梁女士吧。歡迎,我這兒大把計算。”

“對,我太太,被你感召了。她從德國回來下的決心,這幾天正處理交接工作,很快就會投靠你。”

“呵呵,怎麼可能,我家連我女兒都知道我的學習榜樣是宋總……”

宋運輝打斷柳鈞:“事已至此,與東北那邊的合同,你打算怎麼處理?”

“我有兩個打算:一是爭取有條件的時候連本帶息還掉他們的前兩期投入,換回東海一號分段研究的專利獨有;二是他們給我多少錢,我給他們多少比例的研究成果。可是他們那邊現在亂套,我連找誰談都找不到,而且我是他們的審查物件。再者,他們拿走了我的膝上型電腦和辦公桌上的臺式電腦,我很擔心若是有人別有用心竊取我電腦中的資料,我談判的底牌還有沒有。”

宋運輝不禁嘆息:“可我還是得告訴你,即使你這邊好事多磨,在我眼裡卻還不是最麻煩的一個分段,還有人遇到更大麻煩。想做成一點兒事情,非常難。希望你堅持到底。”

“研究到目前階段,我的困難唯有兩條:錢和別把我抓進去。”

宋運輝啞然失笑,這兩條對於他,倒是容易解決。

柳鈞聽得毛骨悚然,他以為已歷經萬劫,苦不堪言,想不到還有比他遇到更大麻煩的。整個東海一號劃成多少分段,作為總協調人的宋運輝,該如何焦頭爛額啊。可是人家看上去並不。可見崔冰冰說得沒錯,那是神人。

然而,也有人將柳鈞當作神人。嘉麗找上他,而且是晚上打車直接找到他們家,將他和崔冰冰一網打盡。在嘉麗眼裡,柳家夫婦無所不能,尤其是柳鈞。

嘉麗一臉焦慮,身不由己地揉著一角裙子,開門見山地問:“姐姐一直跟我說宏明太大膽,我越想越擔心,可宏明跟我講的我又聽不出有什麼不對勁。可是宏明一頭烏髮幾乎全部變白了,我想他要不是非常冒險,又何至於操心到了白頭?我只有來問你們了。柳鈞、冰冰,你們兩位都是能人,你們請千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崔冰冰小心地問:“你想知道什麼?”嘉麗的題目太大,崔冰冰怕自己答出不該說的問題。

柳鈞趁嘉麗不注意,給妻子一個眼色,崔冰冰立刻心領神會,閉上嘴巴。柳鈞轉一個身,將後腦勺對著嘉麗,道:“嘉麗你看,我是不是也很多白髮?這是沒辦法的事。市場已經近乎飽和,每一家企業想立足於競爭激烈的現代市場,必然需要築造他人無法企及的門檻,比如資金門檻、政策門檻、技術門檻、地域門檻、風險門檻等等。比如宏明祖上無法庇廕,唯有靠自己的勤勞和智慧建立技術門檻和風險門檻。同樣的,我如果光有技術門檻而不冒險,那麼我只能是個循規蹈矩的工程師,無法做企業主,做企業就只能冒一定的險。你不知道,我前幾天就給傳喚進去,把冰冰急死。但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只是局外人看著心驚肉跳而已。可局外人如果不心驚肉跳,那麼大夥兒都大膽進入我們賺錢的領域了,我還賺什麼錢?所以適當的冒險是常態,我們正常經營就是用各種辦法來應對危機,將危機有效控制在某個範圍之內。你看你一聽我被傳喚就這神情了吧,其實我出來就跟宏明通了電話,他經常應對危機,就不會像你一樣驚惶,而是問了我幾個問題,提出一些解決方案,就完了。我出來回家,冰冰在呼呼大睡,我們都不會覺得這有什麼問題。我說了,適當冒險是我們的常態,你不用太擔心。”

“可你們都還不到四十歲啊,都已經白頭發了。”嘉麗連聲嘆息。

崔冰冰看柳鈞說得天花亂墜,她想也只能這樣,要不然告訴嘉麗了,能讓嘉麗做什麼,瞎操心?或者讓嘉麗盯住錢宏明?可錢宏明是盯得住的嗎?崔冰冰都沒把握盯得住錢宏明,錢宏明從事的那套,精準地鑽了政策空子,而且在一個個大幅度跨領域的政策空子之間將錢運作得遊刃有餘,崔冰冰曾經試圖摸清那路線,等弄清後,她也歎為觀止,不得不承認錢宏明的腦瓜子靈活好用,配那個“錢”姓,其實那一套也是技術,是高階的軟技術門檻。如此說來,多一事還不如少一事,起碼錢家可以風平浪靜。

嘉麗這幾天囤積起來的擔憂被柳鈞和崔冰冰搭檔著解說,如冰雪見暖陽,消融得很快,一會兒便無話可問了,覺得該說的都讓兩人給解決了。柳鈞見此就提出由他開車送嘉麗回家。

但是嘉麗上了車,還是道:“可是柳鈞,為什麼我總是提心吊膽呢?總覺得有什麼意外或者不測即將發生,可是我一點情況都摸不清楚,幫不上宏明的忙,甚至我擔心拖累宏明。”

“你瞎操心是多餘的,不過你如果有意識地做一些危機防範工作,在家中建立宏明之外的另一道保險,我認為很有必要。我跟阿三結婚的時候是簽約公證財務獨立,當時阿三想不通,但是現在我們雖然錢混在一起用,可形成新的共識,那就是賬戶依然分開。說難聽點兒,從法律上從人情上都說得通,萬一我有什麼事,影響不了阿三的財務,阿三有什麼事,影響不了我。我們在家中建立多道攔水壩,我們最大限度保存實力。”

“可是我不工作,我的財務就是宏明的財務,甚至我爸媽的財務也是宏明的財務,外人一看就門兒清。”

到錢家樓下的時候,嘉麗讓柳鈞在車裡等等,柳鈞以為嘉麗又是給淡淡買了什麼東西,卻見嘉麗拎下來一隻帆布包。等嘉麗坐進車裡將包開啟,柳鈞見到一摞摞的錢,他憑經驗估計,有十幾萬。

“這些都是宏明每月交給我的家用多出來的,宏明讓我使勁兒用,我用不完就存在保險箱裡,讓宏明哪天錢緊了可以拿去,起碼可以給同事發個工資。宏明一直不看也不要。你剛才說的我都聽得進去,我在別的地方幫不上宏明,設個雙保險還是可以。請你把這些錢拿去,幫我存上,用你的名字。我以後經常會交現金給你。”

“也是個辦法。不過……這任務可不可以交給宏明的姐姐?我這就帶你過去。我……我連我自己都信不過。”

“我更信任你。”

柳鈞提出要寫收條,嘉麗也不答應,嘉麗只提出一個要求,知情範圍限在柳鈞、崔冰冰、她與錢宏明這四個人中間。柳鈞就這麼平白拎了一包錢回家,跟崔冰冰一說,兩人一起驚訝,柳鈞連連自誇自己好人品,倒是暫時忘記東北那邊今天打來的電話,那是明確告知有錄音記錄的電話,那邊哪兒那麼容易放過他?不過憑他對那些人問話的推理,他懷疑安總沒招供他這件事,當然,只要安公子還好好待在澳洲不回國,也當然,安公子不會傻到這個時候回國。這年頭誰也不傻。當然,他的出境記錄給查出來了,但是那又能說明什麼呢,除非他們大動干戈查他德國信用卡的賬戶。更何況,向安總送錢的又不止他這一家,他可不必傻傻地將來自東北的壓力化作自己惶惶不可終日的動力,他現在別的不說,首先得贏了這場攻心戰術。好在工作很忙,多的是事情讓他分心。

梁思申結束上海公司的交接,以後脫身具體事務,改為把握大方向,於是閒下來的她一個華麗轉身,開始好好生活,繼續愛好。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工作專心的人做其他事也不會三心二意。梁思申好好撿回數學一看,原來已經丟得七七八八,心裡一急就化為行動了,在研究中心邊做邊學,進境神速。於是宋運輝不得不經常晚上親自過來將老婆拖回家。

由此,宋運輝更瞭解東海一號分段研發的進度和難度,原來柳鈞那孩子叫喚得不響亮並不意味著沒麻煩,這種人越發對宋運輝的胃口,他也是個遇到苦難不願吭聲的。可是他再努力幫柳鈞,雖然總算擠入政府接濟名單,幫柳鈞獲得無息貸款,可騰飛作為名單中唯一私企,而且又是好死不死沒有噱頭的傳統製造企業,最終只拿到六百萬的最小額度。宋運輝簡直無顏見人。

柳鈞卻還是高興得跳了,六百萬,大旱逢甘霖,幾滴也好啊。他將資金全數投入騰達,將新開工的騰達熱氣騰騰地運轉起來。騰達與騰飛的理念大大不同,騰達降低品質,但是大大地跑量,又透過羅慶有效開拓市場,盡力將產品全數轉化為資金,並提高資金周轉,於是開戶銀行賬戶上的資金流飛速加大,而且流轉迅速,月進賬額度終於龐大到讓開戶銀行動心的地步。崔冰冰瞅準時機,搭準那家開戶行信貸主管的脈搏,讓柳鈞適時出面向開戶銀行申請擴大授信額度。這種情況下,適合申請銀行承兌匯票。

當然,這個結果是壓縮研發中心的支出而得。騰達切走最大一塊蛋糕,研發中心不得不忍飢挨餓降低裝置試運行的頻率,研發進度被迫降低。柳鈞心頭跟割肉似的,可是彈盡糧絕之下,他又能作何選擇呢?他只能等新的貸款額度獲批,以解研發中心斷炊之急。

他這邊慢下來的時候,東北那家公司卻是新官上任。宋運輝有一天皺眉告訴柳鈞,可能柳鈞電腦裡的資料洩露了,東北那家公司正召集各方人手做最後一搏,新任總經理來人來電對宋運輝信誓旦旦做下保證。“他們將合同扔開,直接撇開你。”這是宋運輝做出的合理化推測。

“根據合同約定,他們有理由在三個月付款期過後因不付款而中止合同。但他們可以得到前兩期付款應得的分段研究成果。我在被搜去的主機上裝的差不多就是那些內容,也是我北上向他們多次技術交底的內容。他們不會得到更多。他們估計也知道自己能得到多少,已得到多少,所以直接不問自取,懶得跟我交涉。”這就是崔冰冰給柳鈞找的那位前輩給予的提示,“問題是,以他們公司員工的精神面貌,他們能完成最後一步質的跨越嗎?”

梁思申在邊上笑道:“老闆你掉以輕心了。一家國企老總辛辛苦苦佈局那麼多年,結果在改制臨門一腳的時候,被人摘了桃子,你以為摘桃子的人能是尋常人嗎?至於摘桃子的人目的是什麼,目前我們只能從他最新的行為中尋找答案。”

柳鈞倒吸一口冷氣:“那人想好好運作工廠?其實那家廠的技術實力是很不錯的,他們全公司如果換一種精神面貌的話……”

依然是梁思申道:“也不能一概而論。能把佈局多年、上上下下根基紮實的老總撬掉的人,一般應該大有來頭。可是大有來頭的人多的是拿來頭換大錢的機會,有幾個是肯安下心來做傳統產業經營的?所以你也不用過於擔心他們與你競爭。”

梁思申信手拈來,跟柳鈞舉例說明大有來頭的人篡奪一家大國企負責人的企圖之多種可能,她讓柳鈞根據那家公司情況對號入座,以做出合理應對。就在柳鈞被那些眼花繚亂的空手套白狼手法驚得瞠目結舌的時候,梁思申被丈夫領走了,留下柳鈞兩眼轉來轉去像個貓頭鷹。

大有來頭——不怕官司——不擇手段——錢……柳鈞腦袋裡一個激靈,忽然想到與他簽有保密協議的幾位教授。東海一號分段專案研發工程量極大,即使有騰飛的工程師吃裡扒外,也得北上做好幾天才能將資料正確地導出去給別家,眼皮子底下的幾個人,這方面的保密工作倒是可控,唯獨那幾位教授,若是他們違反保密協議,而對方又掩蓋得好的話,那就是神不知鬼不覺了。屆時協議有個鬼用?

那就,騰飛什麼都白乾了,將虧本虧得吐血。柳鈞的腦袋瞬間失血。不,不會白乾,他們獲得了方式方法,他們可以另尋其他產品的出路。柳鈞不斷安慰自己。可是,為了獲得完全的方式方法,他必須繼續投入,將研發進行下去,一直進行到底,做出產品,否則,半拉子的經驗有什麼用?繼續投入……錢從何來?

前陣子與風投接觸,你來我往談了幾個回合後,理念徹底不合,退出了,不過風投的私下說法是,傳統企業太沒概念。新的貸款也一時無法很快到位,可這不,北邊來了一條狼。那條狼與東海集團籤有合同,只要2007年底之前拿出產品,那麼生意就是他們的,騰飛再努力都沒用。而且那條狼若是先騰飛一步將產品研發出來,又先騰飛一步將涉及的技術全部申請專利了,那麼騰飛即使堅持到底也沒用,取得的經驗將無法應用到其他專案上,否則就是違法。

柳鈞懷疑他的腦神經不是短路就是揉成亂麻,好多想法,可好多絕路,越想越煩。他一個個地給教授們打電話,曉之以利害,唯有一位教授告訴他,那條狼已經聯絡過他,開價很高,他考慮到違約就拒絕了。唯一教授的話讓柳鈞對人性最後的幾絲希望幻滅,都是一家大學的,那條狼不可能只找一個不及其他,而其他幾個教授沒告訴他,那還能意味著什麼。

這一刻,柳鈞腦子裡忽然冒出的是楊巡的辦法,楊巡當年拿來對付他的最直接有效的辦法,他現在不知道多想向幾個不守合約的人砸悶棍。

第二天,柳鈞召集中心的研究人員們開了一個臨時會議,他如實告訴大家東海一號分段研發眼下面臨的困境:幾乎彈盡糧絕;而對手又異軍突起以雄厚財力大挖牆腳;騰飛該怎麼辦,要不要投入巨資將專案繼續下去,繼續下去的結果,東海專案的訂單也不會落到騰飛頭上;若是對方挾巨大財力拔得先機,提前取得結果獲得專利,那麼騰飛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柳鈞將問題攤開來,血淋淋地放在眾人面前。不等大家有喘息的機會,柳鈞自己先表了個態:“我不想放棄。”

可是大家都看得到柳鈞空洞的眼神。眾人鴉雀無聲,無話可說。事實擺在面前,對手是已經掌握三分之二進度,又挖了他們牆腳的龐然大物,他們除了放棄,難道死撐到底,自尋死路?東海一號分段已經做了近兩年,兩年裡面,專案是大家唯一朝夕相伴的工作。從感情而言,誰想放棄?可是理智上,不放棄難道自尋死路?他們拼得贏挖走牆腳的龐然大物嗎?

“我們還有一條路,搶在對手前面。”柳鈞又補充一句,眼睛卻沒看向大夥兒,而是不由自主地扭頭對著窗外欣欣向榮的濃綠。要錢沒有,幾位主力外援又被挖角,搶在對手前面談何容易?他全無底氣。

沉默良久,團隊主力譚工慢慢站起來,扔下一句“我放棄”,低頭疾步衝出門去。卻被門口的孫工拉住。孫工問柳鈞:“可以與那邊新老總談合作嗎?”

羅慶在門外反駁:“新老總不會沒考慮過合作,他一定是綜合分析了合作的成本,和他們自己單獨繼續研發的成本,以及成果共享對他們的不利,他們一定看到勝利在一步之遙,綜合分析的結果是他們不需要我們。但柳總,我可以去嘗試。即使是城下之盟,我們也要爭取最良好的條件。我想知道的是,挖角能帶走我們多少成果?”

“多到他們有足夠理由決定不考慮與我們合作。”柳鈞沒脾氣。

羅慶啞了。那還談什麼?

還是譚工,被孫工拉住的激動的譚工,忽然轉身對著柳鈞問:“我們難道一點兒優勢都沒有嗎?我們起碼上上下下熟悉這個專案,可他們得從頭熟悉起。這就是我們的時間優勢。”

柳鈞平靜地補充:“我還想到,他們缺乏一個權威來糅合協調各方技術人員的進度,有機排程

技術人員的工作,在這兒,這些事都是我在做。”可柳鈞的目光和聲音依然是空洞的,因為他相信,巨大的財力可以彌補很多很多。

“所以我們還是有機會的。”譚工熱切地盯著柳鈞,希望老闆給個響亮的回答。

但柳鈞卻是疲憊地道:“所以我不想放棄,我想辦法去找錢。”

臨時會議沒精打采地結束,走出來的人全都沒了精神。羅慶追著柳鈞到無人處,直言不諱地道:“柳總,你今天這個會議是嚴重失策。你若是什麼都不說,弄不好東拼西湊就把研發進度趕超對手了。可你現在這麼一說,人心散了,隊伍更不好帶。”

“我知道。可你不知道我今天本意是鼓動大家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激發那種悲情……我不行,控制不住自己了,我首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你有什麼急事特意趕來中心?”

“柳總,我建議你扔下所有的事,去休假三天。”

“還是先處理你的急事。你別管我,說吧。”

“要錢。”羅慶拉柳鈞坐下,詳細說明為什麼要為這次競標走後門。

柳鈞一邊聽,一邊就開始摸信用卡。這個專案他知道,與那種公司打交道,不掏小金庫的錢走後門,似乎天理難容。但誰都知道現在即使個人櫃檯取款也有五萬元限額,柳鈞只能先打電話與銀行櫃檯方面預約。羅慶等柳鈞打完電話,奇道:“你拿三十萬幹嗎,我估摸著那家有個十萬可以打發了,畢竟我們產品的競爭力和價位目前在國內缺少對手。”

“你多拿五萬,見機行事,務必把合同簽下來。我需要這份大合同再與銀行談承兌。另外十五萬我自己有用。”

羅慶立刻明白那另外十五萬柳鈞打算用到哪兒,但他還是拒絕再多要五萬。與柳鈞一起去銀行,拿著十萬走了。還是省省吧,這麼大公司,掃掃屋角就能省好幾萬呢。從原來做公務員的時候考慮最多的社會效益和政治效益,到現在眼前只有經濟效益,羅慶發現他所經歷的這兩個職位簡直具有質的區別。可他相信他更有人味兒了。

隨著羅慶成功簽得合同,五天後,柳鈞也成功獲得銀行新開的承兌匯票,那其實就是貸款。雖然只有三個月,可是三個月之後還可以再開,因為合同執行期得超過半年。他破例沒有拿著承兌去騰飛財務部,而是揮著承兌先來到研發中心,召集大家看這一千萬。他將小扇子一樣的一疊承兌用力拍到桌面上,就兩個字:“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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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一掃眼神中近一個月來的陰霾,歡呼著開工去了。柳鈞拿著承兌去騰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越來越墮落,越來越主動積極地墮落。

唯有梁思申在柳鈞落單時候提出疑問:“這一筆錢,夠用?你真不打算放棄?”

“都已經做了那麼多日日夜夜,我們是全身心投入,嘔心瀝血,我從沒想過放棄。就像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即使缺胳膊少腿,明知活不長,可做父母的誰捨得放棄?產品與孩子完全一樣,我們全中心的人不答應。”

“你究竟是企業的負責人,還是弟兄們的大哥?你明知放棄應該是最佳的選擇,你們不過是在不合適的時機做了一件超過你們能力的事,放棄不是錯。”

“我們已經看見山頂了。梁姐你參與的時間不長,你不會理解我們這種心情。不放棄,也是大家的心聲。”

“你擔心不擔心工廠的人因為你厚此薄彼,跟你造反?”

“工廠早有怨言。我需要竭力平衡。”

“你這不是明知前面是火坑,還睜著眼睛往裡跳嗎?”

柳鈞想了半天理由,卻找不到合適的,唯有回答兩個字:“是的。”

梁思申看柳鈞如看神人。回家吃飯與丈夫說起,她覺得柳鈞作為管理者,太意氣用事。連宋運輝聽著都滿心納罕,再三問太太是否聽錯,或許柳鈞只是表個態,以安撫為東海一號分段操心近兩年的工程師們,其實則是將錢暗度陳倉了。梁思申思來想去覺得這不可能是姿態,若是姿態,有個表態就行,這麼全面恢復回頭就損失大了。

“什麼,他還沒死心?”宋運輝手裡的筷子在半空舉了好一會兒,才笑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技術型管理人員的倔脾氣上來了,好。”

“官話套話會害死柳鈞,需要有人阻止他,他現在已經完全不是一個理智的企管人員。”

“用不著,人的潛能在壓力下會表現出爆發狀態,柳鈞年輕,受壓。而且技術人員嘛,有點兒痴才出活。好,我相信他,到此為止徹底相信他了。我不也是痴人一個嗎?為了個東海一號,這兩年升官都放棄了,堅守在小半島上吃海風。”

“可人家說你是寧做雞頭不做鳳尾。柳鈞跟你不一樣,他揮霍的是他自己的錢,他沒那實力揮霍。”

“你完全是以一個投資客的眼光看柳鈞,然而一家公司的實力除了其眼前的盈利能力和盈利企圖,還有很多因素,騰飛因為那個研發中心而非常優質,缺的只是機會,一個可以讓他們腳踏實地發揮實力的市場環境。社會不會永遠那麼浮躁的,改革多年來,競爭秩序已經良性了許多。”

“良性了嗎?不見得,應是從冷兵器時代進化到核子時代,殺傷力只有更大。柳鈞的騰飛只會變得更加像石塊前的雞蛋,如果他繼續這麼蠻幹的話。”

“如果他真不要命地只因為無法放棄而繼續研發東海一號,我很喜歡,我會資助他。我還是比較相信這種人手中拿出來的產品。我的東海一號需要的就是這種痴情種子。”

梁思申斜睨丈夫,做了個鬼臉:“哦,是不是做救世主的感覺很好?早不幫忙晚不幫忙,就垂死時候伸手,更顯你身形凜然。”

宋運輝笑笑,不予反駁,家裡嘛,讓她去做老大好了。宋運輝只是叮囑太太繼續觀察,看這幾天內柳鈞是做姿態,還是真抓。

騰達工廠的管理人員終於忍不住了,他們找到柳鈞,要求加大工作負荷。好好的全新裝置,卻閒置幾乎一半的產能,完全是因為流動資金跟不上。產能閒置,人員工作時間不夠,意味著人均產值無法拔高,那是關係到大夥兒的切身利益——工資獎金啊。可今天又看到老闆手裡不是沒錢,而是把錢投入到無底洞一樣的研發中心去了,如此厚此薄彼,令工廠管理人員忍無可忍。柳鈞做了近兩個小時的思想工作,拿塊黑布將良心蒙上,撒了很多謊,無非是要說明研發中心目前試製工作的一本萬利。他看到騰達管理人員一臉的半信半疑,他索性拍胸讓大夥兒耐心等三個月,三個月為期,很快就出結果。

當晚,柳家的餐桌也一本正經。崔冰冰得知柳鈞打算將新得承兌匯票中的一半用到東海一號分段研發,也是筷子舉在半空好半天,盯著柳鈞默然。

“你高興了,可是公司真正的投資人你爸呢?你問過你爸沒有,你這是在把騰飛往死裡折騰。還有我以權謀私給你拿出那麼多貸款,萬一,你想過我的後果沒有?”

“阿三,我搜腸刮肚也找不到理由向你解釋,下午梁姐也問我理由,我說不上來。可是說真話,我無法不繼續下去,我跟譚工他們一樣,滿腦袋都是東海一號,我們有很多想法需要繼續驗證,不繼續的話……不繼續的話……”柳鈞又噎住,找不出說辭。夫妻倆大眼瞪小眼,崔冰冰既不幫說一句,也不出言否定,而是默默地用眼神示意柳鈞繼續想,她一定要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柳鈞也想好好跟妻子解釋,畢竟這是重大決定。可是他絞盡腦汁,總不能說不繼續這等於收割他靈魂吧?正好外面大門被拍得山響,也不知誰不按門鈴那麼沒規矩,柳鈞本能地心頭大驚,連忙跳起身開門去。崔冰冰也驚,將淡淡的小飯碗交給保姆,跟出去看,工廠大事小事不斷,夜晚拍門聲必定沒好事。

卻是譚工活蹦亂跳地站在門外,雙手像捏著指揮棒一樣舞動:“柳總,今天狀態奇佳,你趕緊來看,我計算機模擬模擬輸出曲線……像回事了。真的,這回再不是狼來了,你快去看。”說著就抓柳鈞去實驗室。

崔冰冰看譚工那麼大一個男人掛著卡通人一樣燦爛無邪的笑,大幅度地手舞足蹈,隨口賢惠地問一句:“譚工還沒吃飯吧?”

“吃什麼啊,吃什麼啊。”即使柳鈞已經跟上,譚工依然一隻手抓住柳鈞手臂往實驗室拖,彷彿嫌老闆走得還不夠快。等崔冰冰轉身進去飛快拿一盤南瓜餅出來想給譚工充飢,兩人早已走不見了。崔冰冰端著盤子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回來不急於吃飯,拿起手機給柳鈞發一條簡訊,很簡單幾個字:“甭解釋了,若不行,我養你。”

但柳鈞根本就沒聽見簡訊提示,他和譚工等一幫人一起盯著計算機大屏幕,看模擬模擬演示。

“X條件群……嗯,這個在,這個為什麼……好……好……好……有的……,然後Y條件群……”柳鈞對這些模擬模組瞭若指掌,在譚工指點下,他一項一項地檢驗,而不是先看結果。等所有條件群都檢視完畢,他心中已經明白靈感出現在哪兒,譚工在孫工、廖工的協助下,揪出一條實在是令人意想不到的變數。這條變數一直是中心所有人心中的魔,都知道應該還有什麼沒考慮進去,可是又都找不到那個什麼在哪兒,於是一次次地出現工況變動之下的輸出誤差值居高不下。今天將這條隱藏的變數嵌入模型,於是就出現了令譚工手舞足蹈的美妙輸出曲線。

柳鈞閉目想了一下,輸入一個極端工況引數。很快,結果出來。譚工放肆地大笑:“這個我早想到了,早驗證過了,柳總你再想,再想,看能難倒我不?哈……你不用輸入啦,這個工況我也做過。是吧,小柯你們做證明。”譚工摩拳擦掌,將袖子擼上擼下,根本坐不住,站柳鈞後面跳來跳去,嘴裡念念不絕的都是他已經測試過的各種工況資料。

柳鈞側耳細細捕捉譚工吐出的每一個字,慢慢地,手指脫離鍵盤,蒙在臉上。彷彿是螢幕調得太刺眼,他手掌底下的眼睛熱辣辣地難受,眼淚剋制不住地從指縫間漫溢出來。因為柳鈞知道模擬模擬的成功,幾乎是突破一重最難的關隘,越過這重關隘,結局就實實在在地出現在眼前了,距離可測。而不是他們原來鑽在瓶頸裡看結局,只知道結局遠遠地矗立在地平線上,可是,有誰摸得到地平線的邊兒?他們不斷地朝著地平線的方向跑,可地平線永遠在看得見的遠方,卻永遠觸控不到。好了,現在好了,他們突破最盲目的布朗運動,終於走出線性軌跡。這一步,邁得多不容易啊。

後面的譚工還在喋喋不休:“前幾個月我們不是沒錢做試驗嗎?那就坐草坪上聽著鳥叫空談,我們下盲棋一樣地空談,我們說大家什麼都別拘泥,說出來的東西再弱智也不許笑話,反正是盲棋,死無對證。可是我們老的不行,沒小的們有想象力,我們再無聊也想不到的變數,即使夢話也涉及不到的領域,小的們卻信口開河什麼都敢說,天花亂� �的變數在他們眼裡彷彿是常量。孫工最勤快,他一點兒沒把我們的無聊扯淡當遊戲,他竟然記下一條條荒誕無比的設想,回去一條條地排除。老闆你相信嗎?一個頂尖的科學家竟然拿荒誕設想當回事,而且想方設法地驗證,實在無法透過驗證了才給予排除。後來廖工也加入,再後來是我知道了也要求加入,我們利用業餘時間默默做這件事整整做了四個月,從春天做到秋天,一刻都沒放棄。這才能揪出一條接一條鬼一樣的變數。世上哪來什麼運氣,這世上只有傻子才能撞大運,為什麼,因為只有我們傻子一直撞,一直傻撞,才終於將小機率事件中的可能性撞出來了。噯……老闆你咋啦……”

“我幸好沒辜負你們的努力,幸好,幸好。”

誰都聽得出柳鈞嗓音的沙啞,誰都猜得到柳鈞在蒙面哽咽,大家都驚住,本來手舞足蹈的都停住,看看譚工,看看失態的老闆。剛才口舌靈活的譚工忽然舌頭打結了,不曉得怎麼說才好,一名手下在手心寫“勸慰”兩個字提示譚工,譚工剛想說,忽然他自己也是喉嚨一痛,淚盈於睫。是啊,太不容易了,年初至今,那真是一段非人的日子,前些日子還進展順利,可到了春節後忽然什麼都堵住,他們在一團漆黑中頂著旁人的懷疑費力摸索。若不是老闆的理解和支援,他們早被人罵飯桶了,哪兒挨得到現在?老闆從來沒有辜負他們,而是他們實在愧對老闆的善待,綜合起來他們的心理壓力很非人。

柳鈞抹一把臉站起來:“走,喝酒去,我請客。我靠他東海一號八輩子祖宗,今晚不醉不歸。”他拉起譚工,見譚工也眼淚汪汪,笑了,可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他也不當回事,大聲一個個叫出在場同事的名字,招呼大夥兒跟上。走到外面,又狂叫他老婆阿三,讓一起喝酒去。玻璃隔音太好,崔冰冰沒聽見,柳鈞就打電話叫。崔冰冰拿著手機莫名其妙地走出來,看到一小群人在黑夜中群魔亂舞。崔冰冰即使不懂技術,猜不到他們做了些什麼,卻也立刻猜到他們的研究有眉目了。她忍不住一聲聲地尖叫,她何嘗不是東海一號分段研究項目組的一員?

第二天,整個研發中心沉浸在一片歡樂的海洋裡,秋天的陽光很透亮,透過譚工分管的實驗室大玻璃窗,照到窗內的人頭簇簇,孫工連聲說終於可以戒菸了,他還真是將口袋裡的煙盒摸了又摸,死忍著不拿出來。不過兩個重頭人物缺席,譚工與柳鈞都還在呼呼大睡,一方面是昨晚宿酒未醒,一方面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氣,終於得以放下重擔,無牽無掛地睡個安心覺。

柳鈞吃中飯時候才起來,一夜睡實睡透,整個人神清氣爽。摸出手機調回鈴聲,見上面無數未接來電和簡訊,便一邊吃飯一邊翻看簡訊。看到崔冰冰那條“我養你”,柳鈞須得腦子轉個彎,才能想起她是在昨晚什麼樣的狀況下發這條簡訊。才不到二十四個小時,就已兩重天地,柳暗花明,令人無法不感慨萬千。老婆對他真好。

未接來電中有宋運輝的,打來的時間是早上七點五十分,可見是一上班就找他。這麼急,會不會是昨晚梁思申回去說了些什麼。不過昨晚開始柳鈞胸中底氣十足,他不用做任何心理準備就回電過去。

接電話的是宋運輝的秘書,秘書記錄來電之外,與柳鈞聊了幾句。前陣子檢修分公司根據宋總指示,趁維修淡季對集團所用的裝置進行使用情況調查,經過各車間一級級的反饋收集,以及彙總比較研究歷年維修單子,透過對同類產品在不同使用場所運作情況的橫向比較,取得非常詳盡科學的使用情況報告。結果基本上不出大夥兒的預料,國外大品牌產品獲得綜合高分,但也有一些出人意料的結果,那就是私企產品品質的異軍突起。作為一家大型國企,以往大家心中有一個普遍印象,那就是私企是草臺班子,非不得已才使用私企的產品。可是隨著近年私企的遍地開花,他們不得不經常採購私企的產品,但為了明哲保身,他們為此制定不少規避制度,實際上在有選擇的情況下經常迴避使用私企產品。這回的調查可以說給大夥兒上了一堂課。比如騰飛的品質評分並不亞於眾多國外知名品牌,但價格明顯有優勢了許多。公司總結會上提出,此次調查指明一處明顯的成本控制點,各部門有必要立即針對此次調查進行相應的布局調整,有效挖潛,降低成本,以科學化的管理藝術來提高利潤率。秘書則是笑嘻嘻地對柳鈞說,騰飛等一些私企的機會來了。

柳鈞對此調查大感興趣,並不僅僅是有興趣瞭解自己產品的評分明細,而是非常想瞭解東海的詳細調查框架,哪家企業不是將控制成本列為日常管理工作的重中之重呢。如果有辦法,大約很少有希望企業長治久安的老闆總是往職工工資、職工加班時間等上面打損主意,誰不嚮往以科學、藝術的管理獲取回報呢?秘書答應給柳鈞傳真詳細資料。

柳鈞終於還是深吸一口氣,道:“雖然我著手的東海一號分段還沒拿出最終結果,按說不該如此浮躁冒失,可我實在太高興,昨晚開始,我接手的這一分段已經只是時間問題,請通報宋總,他不需要為這一分段操心了。”

秘書聽了大為驚訝,欣喜之餘不禁向柳鈞披露一段實情,原來宋總為東海一號國產化專案揹負巨大壓力。因為東海一號國產化專案工期長,前景不明,卻又投入巨大,甚至遠遠超過成套引進國外頂尖裝置的價格,因此上上下下有不少風言風語,有說宋總好大喜功的,也有說宋總渾水摸魚的,還有說宋總不願進京當鳳尾因此拿東海一號做擋箭牌的,怪話風涼話不少。更因為東海一號的國產化將實際損害到某些國外公司的利益,因此那些國外公司的中方代理人在這段時間裡也是活動頻繁,很不幸,那些代理人有些很有背景,而有些本身就是從系統高位上出去,那些人的活動直接而有效,對宋總造成實質性壓力,宋總目前面臨的境地是不成功便成仁。因此每一個分段研發專案的成功報喜,都是世上最好的訊息。秘書相信,宋總一定會非常高興於聽到這個好消息。

柳鈞目瞪口呆,他原以為自己因私企身份而受更多的罪,想不到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宋運輝永遠鎮定的背後是舉重若輕。他忽然發覺他遇到困難就到處求救,百般糾結,顯得非常淺薄。

幾乎是才剛放下給宋運輝秘書的電話,申華東的電話就急著鑽進來,申華東開口就抱怨一早要麼是手機沒人接,要麼是正在通話。柳鈞大言不慚:“嘿,昨晚酗酒加睡懶覺,我剛醒,生活很美好。”

“嚯,很難得啊,既然這麼有閒,幫我看一份資料,我已經發你電郵了,我們準備收購一項技術,前期論證已經告一段落,最終拍板前我希望徵求一下你的意見,我把我們這邊的一些意見也發在附件裡,你幫我一起看看。”

“你等等,我看看。”申華東說的時候,柳鈞就轉動電腦滑鼠將頁面切換到電郵,很快下載了兩個附件,開啟看到內容。“何不自己投入資金研發呢?你買技術的這筆大錢足夠你把這套技術做成了,你那邊的研究人員應該具備這點兒實力。”

“自主研發!我又不是不知道自主研發,可我給你看的這個大專案若是拿來自己研發,周期長,投入大,最後能不能出結果難如中獎,幾年後出結果還有沒有市場,更是跟賭博一樣難料。再有你這個榜樣每天在我身邊晃著,我還是省點兒心搞引進消化吧。起碼經濟效益比你更好。你別生氣,我是學經濟的,我沒有科技方面的追求,唯有出此下策。”

“靠,我都成你反面教材了,這世道。不妨告訴你,昨晚我們成功了……”

“我還是那句老話,你投入多少,你可以獲得多少利潤,產品什麼時候被盜版。最後問你,經濟效益如何?”

柳鈞被問得悶聲不響,這麼多年

的研發工作,這麼多年的智慧財產權遭遇,以及騰飛以自主研發為倡導的成長模式,時至今日的成就與其他企業的對比,林林總總,旁觀者清,誰有權力否認申華東的選擇?畢竟大家都不是國家出資的研究機構,而一家企業,尤其是一家私企,你還能讓老總在眼下的社會環境下做出何種選擇。

幸好,柳鈞有同行人,而同行人又恰巧是他的偶像。偶像宋運輝很快來電,詳細詢問昨晚的進展,以及未來將在多少天內拿出成品,可不可能趕在明年東海的春季大修之前將模擬變為成品,放到東海現有的生產線上試運作。

柳鈞回答得胸有成竹:“以我們實驗室的速度,只要兩個月就能轉化為成品。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申請專利。”

“穩妥起見,你先把好事隱瞞幾天,最好先把與安總籤的合同了結一下,取得一份中止合同的書面材料,以防萬一。當然,申請專利的相關工作可以在小範圍內先做起來。這幾天非常關鍵,你一步不能走錯。”

柳鈞聞言如醍醐灌頂,連連應是。

“本來早上找你,打算彙總下半年和明年的供貨,給你打包一份大合同,東海的合同在本市算是硬通貨,讓你拿去找銀行開份承兌,現在看起來不用了,總之還是什麼時候需要什麼時候隨時通知你出貨吧……”

“不,宋總,要,很需要,下一步轉化為成品,肯定需要消耗不少零部件,以及做不少試運行,依然是大投入,我正愁呢,謝謝宋總雪中送炭,非常非常感謝。我什麼時候去東海籤?”

“下禮拜三你過來。我到時候再給你一份名單,包括全國和第三世界地區需要類似東海一號的公司,你可以加油跑起來了。你企業小有企業小的優勢,你的優勢在於短小精悍,掉頭快速,你一定要發揚你的優勢。這個市場不小,好自為之。”

跟宋運輝通話往往是簡短扼要,幾乎不用運作面部表情肌,一句是一句,就像看表格。柳鈞總是要等電話結束後好好回味一通,才喜上眉頭或者愁眉苦臉,因談話壓縮得厲害,當時都來不及品味其中滋味了。但柳鈞回味之餘,發現宋運輝的言語中似乎並沒有透露出過度興奮,他不禁摸摸自己的額頭,如他昨晚與同事醉酒K歌那等放浪,宋運輝恐怕終其一生也做不出來吧。多麼可惜。

與宋運輝短短不到十分鐘的電話,便決定了柳鈞對這一年剩餘部分時間工作的安排。柳鈞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工作方式,為什麼他總是這麼忙,為什麼人家就能舉重若輕?

與東北那邊的合同很容易就了結了,對方自己心虛,主事者並未出來見柳鈞一面,甚至公司員工跟柳鈞說起新老闆不大來公司,大多數是委託新總經理來管理。柳鈞只聽不說,拿了書面中止合同的文字就趕緊回家。回來依舊不敢聲張,悄悄地開始申請專利,也悄悄地打造樣機。宋運輝給的合同果然在銀行暢通無阻,很順利就為柳鈞開得大筆承兌匯票。有此匯票相助,騰飛與騰達終於脫離緊巴巴的境地,得以開足馬力執行。

天越來越冷,而研發中心的情緒異常飽滿而熱烈,連新加入的梁思申也感染了這裡的溫度,衣著越來越簡單,漸漸地甚至取下隱形眼鏡,頂著無框眼鏡梳一把馬尾巴過來上班,兩個孩子的媽看上去像個女大學生,在譚工的小組做計算輔助。崔冰冰眼紅得要命,纏著梁思申要美容護膚秘方。待得梁思申毫無保留地傳授,她立刻蔫了,回來跟柳鈞學舌,她覺得這不是尋常美容,人家那是在臉上玩化學,為了護膚將高等化學給啃透了,難怪她這個文科生總是護得不是地方。柳鈞申請替太太學高化,崔冰冰忙不迭地拒絕,害怕她挺男人味兒的丈夫一旦沾染上化妝,就給隨男化妝師的大流了。她寧可繼續在黃臉中茫然地摸索,她認為早在丈夫衰老之前就變為黃臉婆,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但終於有一天,危機降臨。有女友向崔冰冰報告,在昨天某地看到柳鈞與一年輕女子喝咖啡,談笑甚歡,一看就是中年怪叔叔泡學生妹的噁心場景。崔冰冰勃然大怒,回家便找柳鈞審問。柳鈞招供那是嘉麗昨天拿錢給他。崔冰冰虛驚一場,可是吊起的一顆心依然難以平復,她心裡很有疑問,一個女人對一個非親非故的同齡男子如此信任,這算是一種什麼感情,這算是正常嗎?崔冰冰有疑問就提,一點兒不肯忍氣吞聲委屈自己。

柳鈞心裡也很奇怪:“就算我是宏明的親兄弟,嘉麗似乎也不該對我如此信任。可眼下她既然如此信任我,我自然是不能辜負。看起來宏明最近的生意不怎麼樣,拿回家的家用有減少。這個月嘉麗才給我五千。”

崔冰冰想了想,道:“以後拿錢就走嘛,還喝什麼咖啡聊什麼天,你這樣做會犯錯誤。”

“你想想你說的這家咖啡店在哪兒,不就是在他們家小區門外嗎?我這是不好意思一個人上門去,才把人約出來到下面咖啡店接頭,我總不能跟嘉麗約在牆角見面,然後她遞給我一包錢,我往懷裡一掖就走,你說這鬼鬼祟祟像什麼。”

崔冰冰一聽就笑了,此事揭過。“這幾天房地產有點兒低潮,我們銀行辦出去的按揭貸款也有降低,我正愁呢,這兩個月怎麼完成任務。估計宏明那兒資金吃緊了,我很懷疑他的貸款好大一部分是貸給做房地產相關的人。不過不礙事,年底嘛,銀行放貸額度在上半年用盡,下半年沒錢可貸,所有靠貸款維持開銷的公司都吃緊,暫時低潮一下很正常,你不用替你兄弟操心,弄不好這幾天是他放貸最火爆的時節,害得他把自家的錢也放出去了。”

“對了,聽說一位做房地產的老闆破產,會不會與這幾天的房地產吃緊有關?”

“哦,那家,早就不行了,都是上面有人捂著攔著才最近爆出來。那家是賭博賭光的,聽說還與楊巡是好朋友,經常相約一起去澳門賭。這幾年只有聽說開新房地產公司的,倒還是第一次聽說有房地產公司倒閉。賭博的,哪個到頭不是輸?我已經聽說好幾個人賭輸公司。都是這幾年錢多了燒的。”

“不不,有時候去賭場只是散心,男人去澳門賭,女人到香港血拼,一樣是花錢。”柳鈞不禁想到他差點兒也進去賭場,那還是楊巡把他攔回來的呢。當初若是他進了賭場,萬一一賭上癮了呢?

“怎麼一樣。也怪我們國家文化底子太薄,一幫人富起來後都不知道怎麼花錢怎麼玩,想來想去最後還是黃賭毒。哪像你和東東這幫人,多的是地方花錢,唯恐錢不夠多。還有梁姐。其實錢宏明也不懂享樂,別看一身洋氣,內心也整個兒一土鱉,全靠一身名牌才能找來老子是有錢人的感覺。哎,你是不是特希望楊巡也賭光家財?”

“以前想,現在不想了。說到有錢了,咱今年也有餘糧了,要不要給你買輛梁姐那樣的跑車?你那帕薩特都開好幾年了,早該換掉。”

“不不不,不要跑車,梁姐那車子開快容易開慢難,但開快,那不是要我老命嗎?我得買輛耐撞的,車身高的,要麼……”

“路虎?悍馬?就你這水平,開那種車倒車入庫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崔冰冰賊眉鼠眼地訕笑:“反正你定,你得給我找出又小巧又經撞又拉風又兇猛的……”

“同志,高中物理動量公式還記得嗎,MV,質量乘速度,撞擊的時候動量守恆,你讓我上哪兒找質量小又耐撞的車子去。或者……手扶拖拉機?”

說曹操,曹操就到,錢宏明一個電話打給柳鈞,問柳鈞拿不拿得出五百萬現金。“只要二十天,轉個頭寸就還,很穩。是個老戶頭大戶頭,要不然我也不會到處打電話幫他解決,我不願意他接觸別人後與我這兒脫鉤。柳鈞你千萬幫幫忙,只要二十天,不會多一天,這個人的信譽一向良好,而且五百萬對他也不算太多。”

柳鈞沒多想什麼:“行,不過我只能拿出三百萬給你,其餘你得自己想辦法。”

“OK,幫我把大頭解決就行了,就這樣,我明天上門取錢。你問問阿三怎麼拿出三百萬現金,不能開支票,法人之間不能借貸,支票無法走賬。我還得打幾個電話找錢,今晚一定得替朋友把剩下兩百萬解決掉。這幾天問我借貸的人好多,我真是分身乏術。”

果然是崔冰冰說的年底普遍資金吃緊。不過崔冰冰責怪柳鈞不該問也不問清楚就把錢借出去,而且一借就是三百萬。柳鈞笑道:“宏明在我這兒,三百萬的信譽總有的吧。如果我拿得出,明天借給他的肯定是五百萬。不用擔心。以前宏明借給我的時候,都是我前途最不明的時候,宏明從來是眉頭不皺就接濟我。朋友嘛。”

“他那行風險大,不像你廟大資產多。算了,三百萬就三百萬啦,誰讓我是賢妻良母呢。錢宏明這錢掙的,我不能替他細算,一算我得眼紅吐血。”

錢宏明果然守信,二十天後,將三百萬原原本本交還柳鈞,還給了一大筆利息,說他只是經一下手,既然是柳鈞的錢,那麼利息就全歸柳鈞拿。柳鈞一看利息數目,大驚,這才二十天,才三百萬的數。他當時就有一種衝動,恨不得砸鍋賣鐵再湊一筆錢全交給錢宏明去放貸,這錢賺得太容易了,比他每天苦哈哈地管廠子好賺得多。

錢宏明一看就笑道:“如果你以後資金寬裕了,可以放到我這兒來,我替你放出去。許多資金寬裕的國企就那麼在做。”

“我……剋制,剋制。”

錢宏明更是放聲大笑:“放債又不是洪水猛獸,只不過是對國有銀行放貸的有效補充而已。噢,你是擔心佔用你搞科研的精力?與以前炒期貨時候不同,這個你不用操心,全程我替你操作,所得完全歸你。你總得想個辦法有效運作你的閒置資金吧,我相信你手頭閒置資金會越來越多。”

柳鈞給自己的剋制找理由:“我不會有閒錢,我很快就得將某些騰飛的裝置轉移到騰達去,給騰飛添置精度更高、加工能力更強的裝置。那些裝置基本上就是拿白花花的銀子打造出來的,我還愁錢呢。”

錢宏明又笑:“你太低估自己,你好好宣傳你的東海一號,很快你的融資能力將大增。我這兒有不少現成的例子,其實哪家公司都很少有閒置資金,不過是有些公司融資能力強點兒,從銀行低成本貸款得來的錢放出去吃高息,掙息差,算是不勞而獲,多爽。”

“我融資能力已經提高了,尤其是高科技園區裡的研發中心,地價評估升值很快,即使銀行拿去七折八扣一下,抵押貸款也已經猛增。其他兩塊坐落在工業區的升值就沒那麼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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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宏明簡直是搖著頭笑了:“阿三那銀行人士難道沒給你開竅嗎?這樣吧,我先在你這兒定個號,我的外貿公司雖然附屬於國企,不過開信用證的額度還是不夠我用。哪天借你的額度一用,我算代理費給你。”

柳鈞爽快答應。他一直進口設備,也有進口原材料,經常問銀行開幾百萬人民幣的信用證,不過他估計錢宏明要的不止這個數。但既然錢宏明開口提出,他當然不會拒絕,幫朋友是應該的。跟崔冰冰提起此事,崔冰冰也說可行,銀行融資額度閒著也是閒著,閒著反而影響來年貸款額度,不如這麼用出去,只要用的地方得法,資金安全有所保障就行。說這話的時候,崔冰冰面前是三百萬出借二十天得來的利息,她將一沓鈔票捻來捻去,連她這個在金融界見多識廣的人都連連搖頭,對於有些人來說,錢真是太容易賺了。

柳鈞需要使點兒勁才能不去想掏錢交給錢宏明打理的念頭。好在東海一號分段進度一日千里,已經轉移到騰飛的試製裝置日趨成型,成了全公司上下最大的核心,柳鈞更多關注還是放那兒了。幾個部門幾乎是你追我趕地搶進度,彷彿恨不得一天建成羅馬。梁思申也每天都是花一個下午跟著大夥兒做事,一起感受難得一遇的激動。她終於開始有點兒理解柳鈞當初為什麼彈盡糧絕卻不肯放棄,睜著眼睛往火坑裡跳。眼前這幫人廢寢忘食的激情,總讓她想起丈夫久遠前的照片,一張稚嫩而嚴肅的臉,一雙因裝置執行成功而興奮的眼睛,和嘴角累起的大燎泡。難怪她丈夫總是那麼理解柳鈞,原來是過來人呢。

終於萬事俱備,柳鈞請梁思申轉達,有請宋總過來看裝置試運行。梁思申並無隱瞞,笑道:“我每天告訴他進度,他知道這幾天可以下線,推遲出差等著你通知呢。”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宋總,送重禮又怕褻瀆宋總,反而給宋總造成不利影響……”

“別,千萬別送禮,我們夠吃夠用。他跟你只是臭味相投,他純粹只是因為你這個人和你所做的事……與你其他朋友只是因為你這個人而與你交好,沒什麼兩樣。你會因此送朋友重禮嗎?”

柳鈞訕笑,是,他總跟崔冰冰說他傻人有傻福,崔冰冰卻說不是,鐵桿朋友完全是因為個人的人品,朋友的友誼其實是個人人品的反射。

第二天,宋運輝大駕光臨試運行現場,一起來的還有東海集團幾位技術骨幹。柳鈞胸有成竹,新裝置則是不負眾望,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東海集團來人一再提出苛刻的執行條件下,一次次拿出合格引數的產品。柳鈞眼看東海集團拿出的苛刻條件都難不住他的寶貝兒,更是笑得合不攏嘴,跟誰說話都是以“哈哈”開頭,拍著裝置喊“寶貝”,不過誰也沒覺得他的形象怪異,在場的騰飛同事沒一個是正常的,年紀輕的更是時不時扭一下屁股聳一下肩,喜悅的神情蓋都蓋不住。

東海人的態度則是穩重許多,他們雖然也喜上眉梢,可還不至於跟著騰飛人手舞足蹈,因為他們的老大是不苟言笑的宋運輝。柳鈞此時也不管場合了,到處“哈哈”,不過看到人家東海人聚一起討論的時候,他還是“哈哈”地離遠一些,他有點兒忌憚宋運輝。

過一會兒,宋運輝招手讓柳鈞過去:“小柳,連夜拆下來,明天就運到東海去,有沒有問題?”

柳鈞慣性地又是一聲“哈哈”,不過這聲“哈哈”有失圓潤,因為他大為驚訝:“連夜拆下來是沒問題,可是拿去你們那兒有用嗎?其他配套裝置還沒到貨吧。”

“我們剛才讓你測試的幾個工況是其他裝置上的,很不錯,你的寶貝很廣譜,都能應對下來。我們有一套最早的國產裝置,這幾年一直在對它整改,以期跟上現在產品的質量要求,如果你的寶貝頂替上去,可以對產品質量產生不小影響。也同時,算是對你寶貝的現場執行磨合吧,有什麼新裝置常有的問題可以及時發現改進,省得正式配套東海一號後添亂。”

“哈哈,沒問題。不過宋總最好給我一禮拜時間,再給我舊裝置所涉及的具體執行引數,我們可以有針對性地做一些小改動,以更適應舊裝置的執行。因為我們這套的設計基本上是以最符合東海一號設計引數為指導的。”

有位東海高工插了一句嘴:“哦,還有這個講究?”

“哈哈,這是高精度產品的必須。我們必須透過對材料的各種處理,以保證裝置每一個零件的使用壽命。引數的不同,必然導致某些零件的運行狀況產生稍許差異,我們必須根據工況在某些部位做一些加強,在某些部位則可以稍微弱化。放心,很快的,我們有強大的資料庫做後盾,哈哈。”

“那意思,是不是你在說明書中明確做多少產量後需要更換某些部件,我們就得百分之百照做?”連宋運輝都將信將疑地問了一句,雖然他是親眼見識過柳鈞那龐大的有一大間中心機房的資料庫。

“哈哈,是的,寶貝用的材料都有多次試驗資料做依據,絕非信口開河。”

“牛!”東海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因為同樣的情況,他們只在國外裝置上見識過。

“哈哈,不牛。其實我們的東海一號肯定不可能完全國產化,我們用的好多材料必須進口,否則沒法保證材質。但我只能做到這一步啦。”

“放心,像騰飛一樣的企業會越來越多。總有一天我們會實現真正徹底的國產化。”

對於宋運輝的這句話,柳鈞心裡持一定的保留意見,像騰飛這樣的企業真是越來越多了嗎?不,他不覺得。他還記得小的時候躍進廠才那麼小,可也有像模像樣的一個技術科,技術員雖然並不怎麼樣,可經驗很豐富,自己繪圖設計,自己製圖曬圖,很有自主智慧財產權。起碼那時候畢業的大學生以成為工程師為榮,不像現在——當然這是自然選擇的結果——最聰明的人都去了掙大錢的行業,比如金融業。很少有人的志向是工程師,也很少有人捺得下性子從基礎做起,熬上好幾年才熬成能單獨上崗的工程師,現在人的誘惑太多了,除非是對設計製造有一份痴心的人,他還真沒見過幾個沒痴心的聰明人能在技術崗位上耐心傻做一年。即使騰飛科研人員的工資普遍很高,可問題是,一個聰明人在營銷金融等領域卻能更快速地得到不菲收入,在機械制造行業做個合格的工程師卻需要好幾年,因此工程師的目標誘惑甚小。

可矛盾的是,這個社會每年春夏之際,總有大量大學生哀嘆找不到工作。一方面是大量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一方面是他騰飛找不到幾個安心做工程師的應屆畢業生。現狀讓柳鈞很難相信製造業的前途有什麼光明。

更讓柳鈞不敢相信的是眼下的普遍人性,嚴謹的人是那麼的少,而且不受鼓勵,反而弄虛作假卻越來越少被追究,越來越堂而皇之。有句老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是現在的人對過街老鼠很漠然。

這不,在研發中心實習的研究生很快就將騰飛試制成功的好消息彙報給導師,當晚,曾經與柳鈞在研發中心並肩作戰,但轉身就將技術帶去北上的一位教授就找上柳鈞,跟柳鈞商談合作發表論文,申請國家科技發明大獎。柳鈞至此才終於收起笑了一天的“哈哈”,閉上傻愣愣地張了一天的嘴。但是權衡之下,柳鈞同意簽名合作。因為他無法免俗,騰飛這種孤魂野鬼一樣的私營公司需要國家大獎來支撐門面,擴大影響,獲得政府支援。而理所當然的,評審大獎的,也正是跟他合作的那些專家和專家的朋友,每一個圈子發展到頂部,都只是有限幾個人抱成的小集團。

柳鈞唯有安慰自己,起碼那些專家還是做過貢獻出過力的。可是他心裡對專家們一聲嘆息。嘆息歸嘆息,他還是積極與那些他曾經尊敬的師長們合作,一起拿出論文。他將所有的腹誹藏在心裡,最多與妻子說說。

因此,學術界很快響起騰飛的聲音。專家們在各種場合唱響東海一號的革命性研發成就。宋運輝也介紹行業頂級會議讓柳鈞派人去參加,柳鈞都請上那些專家。榮辱呢,那是看不見的。有的是狼狽為奸,互為利用。很有意思的是,專家們反而成了東海一號分段研發專案的最好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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