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沒認錯人, 是吧?這人就是知願沒錯吧?
可是她怎懷了身孕呢?原來被廢之後過得依然很滋潤,吃穿不愁之外,還找合適的人, 過上了尋常百姓的生活?
不管怎樣,人好好的, 這是頂要緊的。頤行忙跳下車, 一攙住她, 上下好好打量了她一通,哀聲說:“知願啊,怎不回家看看呢, 額涅和老太太天天唸叨, 唯恐在外受苦,就算人不能回去,也打發人給家裡傳個信兒啊。”
然而不能夠,一個被廢的皇后,理應過得不好, 能回去會親,能打發人傳信兒,那還有天理嗎?況且出宮之前, 皇上曾和她約法三章,其中頭一條, 就是不許她和尚家人有任何聯絡。
知願顯出一點尷尬的神色來, 低著頭道:“是我不好,一心只著自過上逍遙日子, 全沒把家裡人放在心上。姑爸,您罵我吧,打我吧, 是我不孝,害得老太太和額涅擔驚受怕,害得您日夜我操心,我對不全家。”
這話倒是真的,也沒冤枉了她。頤行雖氣紅了眼,但終究是自家的孩子,知道她活得好好的,憤恨過後也就老懷得慰,不再怨怪她了。
轉頭瞥了皇帝一眼,他臉上淡淡的,反正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不過了故人略有些不自在。但也只一瞬,這種不自在就煙消雲散了,他甚至有閒心揹著,悠閒地打量下的景緻。
姑侄敘過了話,知願才邊上還有人,忙道:“爺,姑爸,快進屋裡吧,外頭多熱的!”
頤行說好,車上那包銀子,忽然覺得還是不要錦上添花了,留著自花吧!歡歡喜喜牽著知願的,隨她進了門庭。
好精緻的院兒呀,簷下站著兩個胖丫頭,院兒正中間還栽著石榴樹。一隻肥狗扭著屁股經過,真龍天子在它眼裡都不是,連叫都懶得叫一聲,趴石榴樹下,吐著舌頭納涼去了。
知願殷情地引他們入內,一面招呼丫頭沏好茶來。安頓了皇帝坐下,又來安頓頤行,頤行順勢拉她,“身子重,別忙東忙西的,我不忙喝茶,咱們娘兩個說話要緊。”
邊上的皇帝了,忽然意識老姑奶奶這輩分,確實是實打實地高。
早前在宮裡,都是閒雜人等,背後叫著老姑奶奶,也沒人真拿輩分當回事兒。如今了正經侄女面前,開口就是“娘兩個”,前皇后又是磕頭又是一口一個“姑爸”,人小輩兒高的架勢,就打這兒做足了。
她們喁喁說話,完全是長輩和晚輩交談的式。頤行問:“這身子,挺好的吧?多大月份啦?”
知願赧然道:“快七個月了,算算時候,大約在立秋前後。”
頤行點了點頭,又說:“家裡人不在跟前,臨盆的時候多害怕!要不轍,把額涅接過來吧。”
來她是願意的,只是忌諱皇帝的心思,朝皇帝望了一眼,還是搖了搖頭,“我如今過著這樣的日子,全是仗著萬歲爺天恩,要是大張旗鼓宣揚出去,有損帝王家顏面。家裡只要知道我過得好就了,不必牽掛我。倒是我阿瑪……”她說著,低下了頭。人心總是不足,自脫離了苦海,就著被發配的親人去了。
頤行是懂得輕重緩急的,事兒得一樣一樣辦,這回才央得皇帝帶她來知願,這就又提哥哥的事兒,有點得寸進尺。
皇帝大概也不願意女人們囉嗦,離了座兒,和懷恩一道逛園子去了。
廳房裡就剩頤行和知願兩個,心裡話大可敞開了說。
頤行道:“終歸犯過錯,朝野上下鬧得這大的動靜,一時半會兒不好料理,容我再辦法。不用牽掛家裡事兒,只管照顧好自的身子就了。”頓了頓問,“姑爺呢?怎沒人?”
知願抿唇莞爾,臉頰上梨渦隱現,那是合意的生活才作養出的閒適容。遙三年前,她還在宮裡苦苦支撐著她的皇后事業,如今出來了,總算活得像個人樣兒了。
“他曾是個藍翎侍衛,我來外八廟,就是他一路護送的。一個挨廢的皇后,天底下人都同情我,他也一樣。這一來二去熟絡來,後來他越性兒辭了軍中職務,陪我隱居在這裡。尋常專和外邦那些小國做些皮貨和茶葉生意,日子倒很過得去。這回又上江浙訂貨去了,走了有一個月,是這幾天就該回來了。”
頤行得感慨,“們這樣的,也算共患難,感情自比平常夫妻更深些。”略猶豫了下,還是悄悄問她,“皇上既然廢了,怎還替安排後路呢?我們是過不下去了,才一拍兩散來著。”
說這個,知願有點羞愧,“只怪我太任性了,我自打進宮,就沒法子適應宮裡的生活。當著主子娘娘,總唯恐自做得不好,我又不善交際,和太后處得也不好,總覺得宮裡沒有一個人喜歡我,賓服我,所我老是做噩夢,夢自塔尖上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她說著,無奈地笑了笑,“加上我和皇上之間,幾年下來也沒處出感情來,總是他客氣待我,我也客氣待他,他要是不高興了,我也不愛理他……不是說他不好,就是沒有那份感情,您知道?我活在宮裡,活了局外人,沒有半點意思。後來老是頭暈,半夜裡喘不上來氣兒,心蹦得坐不住站不住,老疑心自不定時候就死了。越是這,就越害怕,夜裡連燈都不敢滅。這心悸的毛病,每發作一回就滿頭滿臉的汗,我不知道自怎了,反正覺得這皇宮我待不下去了,再困在裡頭,我活不過二五。”
她現在提,眉眼間還帶著那種恐慌,這是心思細膩的人才可能產生的症狀,擱在老姑奶奶身上,一碗沙冰就解決的事兒。
“出宮,是了逃命?”
“可這說吧。”知願娓娓道,“那會兒症候越來越重,恰逢阿瑪壞事,後海的宅子給抄了,阿瑪也發配烏蘇里江,我這皇后是一天都當不下去了,連遇上個把貴人常在我都心慌,覺得她們八在背後議論我,笑話我。這著,我乾脆和皇上說開了,我說我要走,我在紫禁城裡活不下去。本他會大罵我一頓,死也要我死在宮裡,可沒他琢磨了一個時辰,最後竟答應了。”
如今回憶來,還有那點不真實之感。皇后是一國之母,就算平常大家子,要休了明媒正娶的太太也不是件容易事,何況煌煌天家!皇帝終究是個好人,他頂著內閣的一片反對聲,放了她一條生路。也可能是因不喜歡,沒有深情吧,一別兩寬,對誰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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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這一走,倒把您牽扯進來了……”知願愧疚不已,“說您如今是他的純妃,姑爸,我怪對不住您的……”
關於這件事,頤行看得很開,說不要緊,“大小是個事由。我不進宮,怎能著,怎能撈阿瑪呢。尚家小輩兒裡,因阿瑪的事兒不能入仕,倘或沒人扶持一把,再過兩年,尚家就真的一敗塗地了。”
這番話說得知願愈發沒臉,低聲囁嚅著:“本來這擔子,應當是我來挑的……”
“沒事兒。”老姑奶奶說,“誰挑都一樣。眼下我混得不錯,不必替我擔心,只管和姑爺好好過日子。等再過兩年,悄悄地回城看看,也好讓老太太和母親放心。”
後來又詢問,伺候的人夠不夠,生計艱難不艱難,知願說一應都好,“可惜您如今有位分,要不在我這兒住上兩天,咱們姑侄一處,也享享天倫。”
這就不用了,皇帝是不會答應的。頤行又在她的陪同下處走了走,看了看,看這宅邸透出殷實和雅緻,佔地不比豐盛衚衕的宅子小。
轉了一圈,又回前院,皇帝站在魚缸前,正研究那架自制的小水車。
知願先再他,心裡不免帶著點尷尬,但再思量,也就坦然了。
“爺,”她叫了他一聲,“多年未,別來無恙。”
皇帝轉回身,淡然點了點頭。他沒有太多的話和她說,不過問了她一句:“日子過得怎樣?”
知願說:“託您的福,一切都好。聖駕來承德避暑的訊息,我說了,原去給您磕頭的,又因眼下這模樣……不敢。”
皇帝顯然比她看得開,雖說初她的肚子令他吃了一驚,但轉念,快三年了,她有了新的生活也是應當,釋然了。
再要說,似乎只剩叮囑的話,“既已被廢,就不再是宇文家的人,是好是歹,不和朕相干。不過有一樁,現在的境況,不留在承德,還是隱姓埋名,去一個沒人知道的地吧。”
知願怔了下,半晌俯首應是,愧怍道:“是奴才不懂事兒,讓萬歲爺難了。”
皇帝輕輕抬了下指,這就行了,人了,老姑奶奶的心願也了了,轉身往院門上去,經過頤行身邊的時候,扔了句:“走了。”
他不願意在這裡多逗留,可頤行卻不大捨得。她和知願分別了這多年,她嫁進宮就沒有再過,如今碰了面,還不兩個時辰呢,就得返回行宮,實在讓她不情願。
“要不……”她腳下蹉著步子,“在這兒吃頓晚飯?”
皇帝回頭看了她一眼,“要不要順再住上兩天?”
頤行說好啊,“咱們一塊兒住下。”
簡直是異天開!皇帝忿忿地,他已經很大度了,原諒了她另嫁,也原諒了她懷上別人的孩子,再讓他留宿這裡,豈不是連最後的底線都沒有了嗎!
“別囉嗦,快上車。”他下了最後通牒,車門上的竹簾垂落下來,他已經坐進車裡了。
頤行沒辦法,只好和知願依依話別,讓她小心身子,“倘或有機會,我會再來看的。”
知願哭來,“下回再,不知要多早晚。”
可頤行很樂觀,“我在承德要住上三個月吶,說不定回去之前,能看的孩子落地。時候我可是老姑太太了,輩分愈發大得沒邊兒啦,就衝這個,我也得再來看。”
她不知道他們不日就會離開這裡,知願也不敢明說,只好勉強忍住哭,亦步亦趨送她車前。
緊握的鬆開了,頤行登上車,對她扮出個笑模樣,“有了身子不興哭,要高高興興的,這著我侄孫性子才開朗活泛。”
知願點頭不迭,扶她坐進車裡,目送馬車離開。都走了好遠了,頤行探頭出去看,她還站在那裡,挺著個碩大的肚子,朝她揮動著絹。
這回她沒憋住,放聲大哭來,那高喉嚨大嗓門兒,震得皇帝腦仁兒嗡嗡地。
“別哭啦。”他不得不捂住耳朵,“哎呀,別哭啦!”
頤行說:“我哭兩聲還礙著您了,您上外頭坐著去吧!”
可真是了不得了,說她兩句,就要被她攆外頭去。皇帝不屑之餘,卻還是忍受了她綿綿的嗚咽聲,硬著頭皮安慰她:“她要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在這裡吊嗓子,我還能得明白。如今她過得這好,底有道理哭?”
男人好像並不是很能理解女人莫名的多愁善感,就像她有時候不能理解他的矯情一樣。
“我哭是因分離,不在於她過得好不好。其實她也挺可憐的,懷了身孕娘家人不在身邊,自一個人背井離鄉躲在這裡……”邊說邊覷了他一眼。
皇帝說怎,“瞧我幹?是我讓她辭了皇后的銜兒,執意要出宮的嗎?”
那倒不是,原先她一直因皇后被廢一事耿耿於懷,但今天親耳知願的解釋,也看了她如今的日子,對皇帝的怨恨一下子就淡了。
他也怪難的,一位翻雲覆雨的帝王,頂著朝堂的壓力全知願,那時候他的日子也不好過吧!
她停下哭,揉揉眼睛道:“知願和我說了,廢后是她自要求的,那大的事兒,您怎說答應就答應了?”
不答應,又能怎樣?
提當年,他的臉上也透著一股無奈,“她來找我說事之前,已經整宿睡不得覺了,我去看過她一回,半夜裡睜著兩隻眼睛,看上去真瘮人,當時我就,她可能活不長了。我和她終歸夫妻一場,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就算廢后會引得朝野內外動盪,但於我來說,人命比面子更重要。我去找太后商議,太后說由我,底皇后死在位上,也不是多光彩的事,不如藉著福海的罪名放她出去,沒準兒還能掙出條活路來。”
所他就讓她帶上細軟,給她準備了個宅子,讓她這兒“修行”來了?
說句實在話,萬歲爺的心胸是真的寬廣,頤行他答應放知願出去,最首要一點就是要求她不得再嫁呢,沒這回再,知願連孩子都懷上了,他了也不生氣,只說這些和他都不相干了,果然是帝王胸襟,能納萬里河山啊。
頤行抽絲剝繭,自覺參透了玄機,“您是放下了。佛怎說來著,一念放下,萬般自在,所您不介懷她另嫁他人,也不介懷她懷了別人的孩子。”
皇帝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白痴。
“原本就沒提,談放下。當初皇后人選擬訂了她,只是因年歲相當罷了。本大婚之後日久生情的,沒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既然她留在宮裡活不下去,那就索性放她走吧。”
他說得輕飄飄,好像後位動盪不是大事。其實大英建國幾百年,王朝早就穩若磐石,再也不需要透過聯姻來穩固朝綱,之所選擇官眷女孩入宮,也是了情面上過得去吧。
頤行輕舒了口氣,“說真的,今兒過知願之後,奴才很感激您。謝謝您沒下死糟蹋她的青春,讓她在遠離紫禁城的地,還能有個安樂窩,過她喜歡過的生活。”
讓人感激總是好事,皇帝抱著胸,倚著車圍子說:“人自,我現在過得也不賴。”
上回她問廢后的原因,他半真半假說是給她騰位置,其實都是實心話,只是她不信。
兩年前他的皇后位空了,沒人來坐,後宮那些女人又瞧不上眼,他這輩子興許不能遇喜歡的人了,那就弄個感興趣的來調理調理也不錯。內務府三年一次大選,好容易等她應選,這才有了養蠱熬鷹之說。
還好,運氣不錯,老姑奶奶是可造之材,當然也感謝自的好惡轉變得夠快,時隔年再面,說話兒就決定喜歡她了。如今自和前皇后各得其所,一對兒變兩對兒,賺大發了。他這惡人的罪名,今天算是洗刷了,往後她總可心無芥蒂地,留在他身邊了吧!
頤行也認同他的話,一場婚姻裡頭無人傷亡是最大的幸事,她試著和他打商量,“倘或知願生孩子的時候咱們還沒走,您能讓我再去探望她嗎?”
再探望也是人去樓空,不過白跑一趟罷了。只是這話不能現在對她說,否則怕是不能那爽利地帶她回行宮,敷衍地點了點頭。
頤行很高興,復又扭過身子挑簾探看,“她那宅子建在哪兒來著,是不是叫五道溝?”
可皇帝卻不說話了,怔怔盯著她看了很久,臉上逐漸浮喜悅又羞澀的神情來,“品品……身上可有不對勁的?”
頤行一頭霧水,“很對勁啊,心結解了,的人也著了,這會兒渾身上下都透著高興。”
他恍然大悟,原來這事兒也須天時地利人和。
他可能是大英開國來,唯一一個得知嬪妃來月信,笑得合不攏嘴的皇帝了。好信兒,真是好信兒啊,他一瞬體會了叫悲喜交加,感慨地看著她身下坐墊,頗感安慰地說:“打今兒,不用再往御前繳金錁子了。”
頤行倒一喜,心說他怎忽然良心發現了,難道是得知她積攢的金錁子越來越少,不忍心逼迫她了嗎?
“萬歲爺您聖明。”她感覺了無債一身輕的快樂,衝他拱了拱。只他臉頰上帶著一點紅,眼神飄忽著,不時朝她下半截看一眼,她又迷糊了。
怎了?她順著他的視線,把身子扭來扭去仔細檢視,奇怪,那袷紗的坐墊上有塊巴掌大的汙漬,先前還沒有的呢……
忽然反應過來,猛地站身,把背後的袍裾拽過來查驗——好傢伙,象牙白的行服後擺上滲出老大一灘血,於是腦子一懵,腳下拌蒜,眼看就要倒下來。
幸好皇帝就在對面,眼疾快,一把接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