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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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沒有怨天尤人,就是感慨女人沒有遇見可靠的人,一輩子有多難捱。

譬如摘花,先摘的牡丹總是用來妝點廳堂,後摘的虞美人可以插進青瓷瓶子裡,供在床頭。牡丹豔麗端莊,不是人人能夠駕馭,有些男人偏愛花葉一覽無餘的嬌俏,因為會讓他生出許多憐香惜玉來,自覺一躍成了風雅人士。

雲畔總是習慣性地帶著一點笑,越是這樣,遭遇委屈的時候就越讓人心疼。

明夫人把她攬進懷裡安慰著:“如此也好,了結乾淨了,不必再為家裡的事牽腸掛肚。你爹爹這等糊塗人,將來總有栽跟頭的時候,你離了開國侯府,也少了好些麻煩,與你有好處。”

話雖這樣說,果真被父親丟棄了,心裡那分失望和悲苦,是別人寬解再多也無法緩和的。

雲畔不說話,埋在姨母懷裡抽泣,向序看著她,那單薄的肩背輕輕顫動著,心裡便生出許多同情來。

“我去把江侯追回來。”他說著,轉身就要往外去。

明夫人忙叫住了他,“追回來做什麼?你沒瞧見他臊得臉都沒處擱了,未必會聽你的。”

向序還是少年意氣,握著拳道:“他既然把巳巳留在我們府上,那就立個字據,巳巳將來的一切都不和他相干。別瞧著眼下他尚且能自保,就把巳巳拒之門外,等日後走到窄處,未必不會打巳巳的主意。”

明夫人聽了哼笑一聲,“若果然這樣,他的臉得抹上鍋灰才敢見人了。”

雲畔這些年的歷練,大喜大悲都不在心上長留,哭過了,心空如洗,直起身掖了掖眼淚道:“大哥哥不必去追,既然爹爹不想讓我回去,想必從今往後也只當沒有我這個女兒了。這件事我倒覺得未必壞,只是難過阿孃十幾年的經營,最後為他人作了嫁衣裳。”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如今侯府大權早就落在了柳氏手裡,家主抬舉她,她就頂半個主母。

不過想更進一步,卻也難。明夫人道:“那小孃兒掌持著家業,是為她生下的幾個崽子,倒也由她去。唯獨一樁,江珩想扶正她,卻是想都不要想。有她那張奴籍文書,她到死都是個上不得檯面的婢妾,說得難聽些,花兒還無百日紅呢,就依江珩那個面捏的耳朵,外頭勾人的行首1粉頭多了,就沒有一個賽過她柳氏,我卻不信了。”

當然說了這些,也權當自己出氣罷了,明夫人又拿手絹擦了擦雲畔的臉,轉頭對向序道:“我要上書房找你父親合計合計,你妹妹也累了這半日了,你替我送她回去吧。”

向序倒是,先送明夫人出了廳房,轉身看檎丹攙著雲畔走出來。

那點愁緒很快在她臉上不見了蹤影,她又是原來淡然的樣子,帶著點歉意輕聲說:“因我的事,驚動大哥哥了。”

向序搖了搖頭,想安慰她,卻找不到說辭,半晌憋出兩句話來:“別難過,離了那虎穴狼窩,好日子在前頭等著你呢。”

這樣簡單又樸拙的鼓勵,好像也能讓人心生暖意。

雲畔笑的時候有種沉靜的美好,她是個經得起推敲的姑娘,並不因沒了根底就慌張無措。進了她的小院,院子東邊有一排薔薇架子,架子下放著竹編的圓桌和小圈椅,她比了比手,說“大哥哥上那裡坐坐去”。

這是她身為閨閣女孩子的矜重,不與男人同室而坐,要坐也在光天化日,人人瞧得見的地方,這樣可以免除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和閒話。

向序依言坐下了,看她欠身坐在對面,小心地覷覷她的臉,只見她垂著眼睫,神情淡漠。

大約察覺他一直懸著心吧,抬起眼復又笑了笑,“大哥哥不必擔心,我好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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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序松了口氣,他沒有和年輕的姑娘打過交道,也琢磨不透女孩子的心事,但巳巳的通透讓他執著地相信她的每一句話,只要她說沒事,他就可以暫且心安了。

鳴珂端來茶盤,雲畔站起身,牽著袖子將建盞放在他面前,和聲說:“這是我自己配的香飲子,大哥哥嚐嚐。”

向序低頭看,古拙的茶盞裡盛著碧清的茶水,微微漾蕩之間夾裹著幾片桂花。她拿木匙舀了兩顆熟蓮子放進他盞中,那蓮子就像沉進水底的月,驚豔了晨起的時光。

雲畔自己端了一盞,指指邊上小火爐,“我是拿果子和茶葉一同烘焙,再煎水調蜜製成的。我愛吃甜的,不知大哥哥喜不喜歡。”

向序忙說喜歡,低頭嘗了一口,果然茶香裡帶著果香,不像市面上常見的紫蘇熟水,豆蔻熟水似的,初入口有一股草木的青澀氣息。

靜靜和她對飲,時光彷彿也慢下來。雲畔不說話,眼睛裡也沒有哀愁,只是很安靜,安靜得讓人心疼。

向序把建盞放回碟上,輕輕一聲脆響,略沉默了下道:“人活一世總有些山高水低,不要因為那些不值得的人,讓你覺得人生不順遂。那天父親是當著同僚們的面質問江侯的,柳氏固然再得寵,離了開國侯府也寸步難行。”

每個人都在為她打抱不平,其實自己除了當時失望,沒有任何傷筋動骨的損害。

因為早就有預料,最後得到這樣的結果也並不意外。柳氏能忍耐,有手段,只是算漏了她能平安到達舒國公府,如今面上雖得勝了,往後苦惱的地方不會少。

雲畔不聲不響,心裡有成算,柳氏生了三個兒女,已經不能像無所出的婢妾一樣隨意處置了。目前看來那張奴籍文書只能限制爹爹扶正她,但將來的事可說不準,或者可以轉贈別人,做個順水人情。

至於自己呢,有錢財傍身,就是最好的安排,所以不像其他遭遇了變故的女孩兒那樣自卑自苦。她暫且把那件事放下了,似乎連提都不想再提起,替向序又添了點香飲,曼聲說:“阿孃走後,我想自己大抵只能在閨閣等著出嫁了,沒想到遇見算計,倒讓我有幸走出幽州,到上京來,見一見闊別的姨丈姨母和梅表姐,又認得了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大哥哥。老天既然這麼安排,自有他的妙處,我如今沒有流離失所,也沒有六親無靠,不過換了個地方制香制墨,烹茶插花,沒有哪裡不足。大哥哥,我還有個願望呢,你猜是什麼?”

她眉眼彎彎,眸底倒映著茶盤裡的山水,向序聽見自己的心砰砰跳起來,不敢開口,只是搖了搖頭。

“我想在瓦市開個茶肆,賣各色的香飲子。”她邊說邊比劃一下,“臨窗的白牆上掛滿簡犢水牌,上面寫著茶水名,客人來了看牌點茶,放下半卷竹簾,和鄰座間隔開,就算女客光顧也不會不便,這個主意不錯吧?”

向序聽她不緊不慢地描述,腦子裡浮起壽松捲簾,矮桌圈椅來,便笑著說很好,“上京女眷常逛瓦市,就算單做女客的生意,必定也會很興隆。”

一旁服侍的鳴珂笑吟吟插了一句,“娘子還可以兼賣乾坤核桃。”

向序聽了納罕,“什麼是乾坤核桃?”

說起這個鳴珂就很有興致,嘴裡說著:“是我們小娘子的巧思……大公子等一等。”一面跑進屋裡去了。

雲畔有點不好意思,含笑說:“是我做的小玩意兒,閒來無事打發時光的。”

鳴珂很快便取了兩個核桃過來,放在向序面前。

乍看沒什麼特別,可能唯一奇特的,是開合處系著紐子。

向序疑惑地解開了紐襻,將核桃開啟,這一開竟了不得,裡頭是個小小的濃縮的世界,有藍天白雲,有山水草木,還有房舍籬笆和牛羊……他呆住了,驚詫於她的靈巧,那樣純淨完整的一方天地,難怪鳴珂管它叫乾坤核桃。

“這是……怎麼做的?”他訝然望向雲畔。

雲畔抿著笑靨說:“把核桃殼清理乾淨,石膏粉裡混入各種石色,先以天青色做底,再暈染雲彩,最後加進牛羊和屋舍。”

說起來自然是簡單的,但也只有姑娘家細膩的心思,才能做得這樣巧奪天工。

向序輕籲了口氣,一種奇異的安穩緩緩降落下來,心裡的浮躁也被滌盪乾淨了。

低頭再仔細瞧瞧這核桃,另一枚是室內一角,有桌椅和盆景,桌上供著香爐,及一盤下了一半的圍棋。

他將核桃輕輕合了起來,換了個輕快的語調說:“我看不必開茶肆,單憑這小小的核桃,妹妹將來在上京的貴女圈子裡也能如魚得水。”搖了搖手,赧然說,“這枚就送給我吧,我心裡不得清淨的時候看看它,比藥還靈驗。”

雲畔自然高興自己消閒做的小東西能得人喜歡,把另一個也推到他面前,笑著說:“這個也送你,反正放在那裡也是供自己賞玩,回頭我還可以再做,送幾個給梅表姐。”

這裡正說著,向序的小廝從門上進來,先朝雲畔行了一禮,復回稟向序:“大公子,郎主打發人進來傳話,說洛陽何三郎上我們府裡來拜訪了,郎主請大公子出去相迎呢。”

“何嘯?”向序慢吞吞站了起來,“他來上京半月有餘,今天怎麼想起登門了……”

雲畔聽見那個名字,微微踟躕了下,“那個何嘯,是姨丈的外甥麼?”

向序說是啊,“名動上京的大才子,朝中的文官們都爭相設宴邀他清談呢。”一面將兩枚核桃小心翼翼裝進袖子裡,朝她拱了拱手說多謝妹妹,然後便跟著小廝走出了一捧雪。

檎丹上前來收拾茶具,見雲畔兀自發呆,低聲道:“梅娘子在病中,怕還不知道那位何三郎登門了。”

雲畔點了點頭,撫裙站起身道:“我去瞧瞧表姐吧。”

上滋蘭苑去,進門並不提起何嘯半個字,只是陪著梅芬談談制香和炒茶。

梅芬倒是聽說了雲畔的遭遇,感慨江珩不配為人父之餘,唯有勸解雲畔:“算了,那個家不回也罷。姨丈的婢妾心機深沉得很,咱們這樣的閨閣女子,哪裡是她的對手,總是躲得遠遠的,不見她就是了。”

梅芬處世消極慣了,秉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含糊過著日子。雲畔也不願意把那些苦惱帶給她,囫圇應了,翻開一頁書,指著上頭的古法方子說:“等姐姐大安了,咱們也試試用紅藍花做胭脂。”

梅芬說好,接過書來仔細看,這時門上有女使站在窗外傳話,說洛陽何家三公子得知娘子抱恙,來瞧娘子了。

梅芬一驚,惶惶看向雲畔,“是那個何嘯?他來了?”一面往床榻內側縮了縮,“不見,就說我不見。”

這時明夫人的嗓音傳進來,隱約說著:“天氣愈發燥熱了……你舅舅擔心你在外頭住得不舒稱……”漸漸到了前廳,隔著竹簾叫了聲梅兒,“你表兄來瞧你了,快些穿戴妥當,出來見禮吧。”

1行首:美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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