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吃人的不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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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經驗,會小心的……”

“二愣子剛生下的時候,就是我照顧的,你放心。”

徐三兒隨口回了一句。

不過他話雖這麼說,但還是從諫如流的將孩子交給了產房的女人們照看。

這時候,產房裡的穢物也被一幫女人收拾的乾乾淨淨。

徐三兒負著手,走進產房,來到了床榻邊。他見黃英子臉色蒼白,冒著一層細密的虛汗,嘴唇顫著,發不出聲。

於是他握緊了黃英子的手。

他不是年輕人,與黃英子也不是自由戀愛。任何關於訴說情愛的字詞,他這個老漢都學不會也不想道出。稍一想那些話,他內心瞬間就會感覺到羞恥。然而當他看到黃英子經歷生死折磨,生下了自己的子嗣後,他卻發覺到了,這是與他平日裡以冷靜目光看待馬騾生種之時截然不同的反應。

人不是畜生。

他買來的妻子,也不是畜生。

固然他在黃英子面前表現了對她足夠的恩愛,吃好的,喝辣的。可他心裡,還是將黃英子視作能為他生育子嗣的一個“牲畜”。人惜力,騾馬更要惜力。大多時候,馬比人吃的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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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他鞭打自家的娃,去阻止娃吃東家的熟黃豆。

一把熟黃豆少了,沒人會在意。

他緊緊握住了黃英子的手。

“你給咱們家立大功了。”

“老二……今後也上學堂,學洋文,吃洋墨水,娶大家小姐……”

徐三兒黝黑的臉上帶上了一絲笑意。

他以平靜的語氣說出這些話。

黃英子嘴唇沒再顫,她嘴角動了一下,想要露出一個笑容。

但她臉部的肌肉已經因為持久不斷的痛呼早已發麻,難以做出一個笑容。所以她的臉是僵硬的,僵硬的看著許願的丈夫。

人與人的愛情大抵是不同的。

趕在廟會回來之前的徐從和陳羨安沒有想到,徐三兒竟能對自己買來的妻子如此的呵護、愛戀。這一個徐宅的老爺,每天買雞買豬蹄買補藥,變著法子的對正在坐月子的妻子做著膳食,以圖補足她的元氣,不至於今後落下病根。

他對因坐月子不洗澡而渾身發臭的女人,沒有露出一絲的嫌棄。

在兒子、兒媳在回家來住的那幾天,走出房門透氣的時候,偶爾還能看到這一對公婆說著惹人發膩、讓人臉蛋通紅的悄悄話。

廟會的時間在逼近。

“給老二取的名字想好了沒有?”

黃英子穿著大紅的夾襖,蓋著厚被,半躺在炕上,她瞧了一眼剛剛睡著的兒子,口乾喝了一口紅糖水,問道。

剛出生的娃,喝的不僅是奶,更是當娘的血。

每被自己的娃吸上一口,她就預感到身體內的精血被娃掠奪走了一些,腰桿發虛的厲害。

“大名還沒想好。”

“大名不著急取……”

徐三兒坐在灶臺口,拉著風箱,搖了搖頭。

哪怕老二挺過了四六風,但讓新生兒夭折的病仍然數之不盡。沒長到一定年限,取大名實在沒必要,誰知道什麼時候老二就得病死了。

就如老大,老大是他前妻的第三胎。

前面的兩胎都病死了。

夭折的孩子,沒福氣來到人間,不算是他們真正的孩子。

雖然丈夫沒將話說透徹,但心細的黃英子還是聽到了徐三兒對她身旁孩子存有的悲觀心態。她一個生頭胎,頭次當娘的人,聽到這話,還沒法保持如徐三兒一樣的鎮定自若的神色……。

她眼睛噙了一點薄淚,“那老二的小名總要想一個。”

很少有人能精準的敘述出她此刻內心的情緒。

頭胎的孩子,大多是活不長的。

每一個當娘的人,在生下頭胎後,或多或少就會從旁人的口中聽到、或者敏感的發覺到這一件事實。

“就叫栓子吧。”

徐三兒想著心裡頭的賤名,沒找到合適的。村子裡例如“狗蛋”、“狗剩”、“鐵柱”之類的賤名已有人取過了,再叫就不合適了。

他瞅了眼屋子裡的器件,最終瞅準風箱下面不斷閉合開啟的氣閥。栓子,也有塞子的意思。栓子,也是個賤名。而這個賤名,附近人還沒有取過,正合適給老二當小名。

“栓子?”

黃英子點了點頭,“就叫他栓子吧。”

說話間,徐從、陳羨安也從次臥走出了房門,他們見主臥沒關門,於是順著路入了屋。

甫一進屋,陳羨安便嚷著要抱孩子。

固然她對黃英子有些看不順眼,可不管怎麼說,黃英子都是她的婆婆,她總要顧忌一點徐從的面子,做做表面功夫。

其次,雖說黃英子和她不太對付,但……孩子是無罪的。

趁著陳羨安抱孩子的空檔,徐從和徐三兒說起了話,“我和羨安回鄉,不好不去一趟徐書文的家,他婆娘生了孩子,孩子我……還沒看一眼,說不過去。”

徐書文和他化解了仇隙,兩人重新稱兄道弟。

這兄弟的兒子,他不能不去看一眼。

“你去吧,這點小事和我商量什麼。”

“他現今有了孩子,還能對你做什麼不成?”

徐三兒往灶火里加了一些乾柴,順口道。

徐書文有家有室,不是單身漢。縱使兩家再有仇,光天化日的,也不會算計徐從和陳羨安,所以他對此並不擔憂。

“好,那我就去了。”

人老是精,徐三兒說沒問題,徐從也就能大膽的放心去。

畢竟徐三兒不會拿他的生命開玩笑。

“栓子。”

“這個名字好,公公取得好……”

陳羨安抱著孩子逗弄的時候,黃英子將栓子起名的事告訴了她。

“栓子”這個名字著實不算好聽。

只是她當兒媳的不好意思說出來,只能違心誇讚。

有了徐三兒的話,徐從和陳羨安再無憂慮的前往老徐宅走親戚探門。理由應當的,他們得到了徐書文以及其妻田慧蘭的熱情招待。在招待之餘,他們拿出京八件的點心送給了徐崇仁這個四個月大的娃娃。

未長牙的娃娃當然不能吃點心,這點心名曰送給孩子,實則送給父母。

“只是燕京工業專門學校而已……”

“算不得什麼。”

徐從搖了搖頭,說道。

他的成績固然在新野是不錯,可到了燕京,就一般般了。所以入的並非是有名大學的高中部,只是普通的工業專門學校。

“你還能去求學,我啊……”

“只是困守在這片土地上嘍。”

聽到徐從的話,徐書文嘆了口氣,“我家裡只有我一個,我要是求學,家裡妻兒就沒人照顧,所以我只能……被迫放棄了學業。”

求學,雖說苦,卻也自由。

當族長看似威風,但實則束縛在了這片土地上,不得自由。

“書文,別這麼想。”

見徐書文喪氣,徐從勸說道:“你看,崇仁這麼可愛。我要是和羨安有孩子了,也留在家裡,照顧他們,一家人能守在一起,就算幸福了。”

按理來說,他和陳羨安新婚燕爾這幾個月,陳羨安怎麼也能懷上孩子。只是因為學業的事,導致他們兩個還沒下定決心要孩子。

一旦要了孩子,求學之路亦就難走了。

“你看,我還給你帶了一個禮物。”

“燕京最新出的《新青年》,聽說這新出的一冊最近賣瘋了,市面上難求一件。”

徐從取出早就準備好的禮物,遞給徐書文。

“第四卷第五號,正是魯先生寫的《狂人日記》,這一個短篇小說,你不知道,引起了學校內不少學生的討論,甚至還有老師在宣講這本小說……”

“魯先生深刻批判了現有的封建主義。”

“以一個狂人的角度去描繪封建主義對他的壓迫……”

他熱情的介紹道。

雖說他和徐書文曾有種種間隙。可他深知,徐書文是一個骨子裡追求進步的新青年,縱然此刻的徐書文被鄉土束縛住了,但他的眼界一直是開闊的。

正如徐書文少年時念給他的英文詩一樣。

[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Had I he Sun]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I could have borhe shade]

一個已經看到光明的人,他會從心底裡厭惡這片黑色壓抑的土壤。這片土壤之所以黑色,是因為其浸滿了鮮血,鮮血已乾涸。

曾經徐書文讓他見到了這束光,今天,他將一道新的光再帶給徐書文。

他們縱然充滿間隙,可他們在前路的追尋上,是一樣的。

“魯先生?”

“狂人日記?”

徐書文接過《新青年》,他隨意翻動了幾頁。

這本雜誌確實是新的,裡面蘊藏有油墨香,一翻頁,就聞到了。

“書,我會回房細細品讀的……”

他將封面合在雜誌上,看著徐從,推了推鼻樑上的金絲眼鏡,嘴角掛上了笑意。

禮送完了。

徐從拉了一下仍在逗弄徐崇仁的陳羨安,起身道:“我爹做了午飯,看這會的天色,也快到響午了,我和羨安就先走了。”

“哎,別走啊……”

田慧蘭聞訊走出了廚房,“我給你們兩個也做了飯呢。”

“家裡人少,飯不能剩下。”

“我就走了……”

徐從和陳羨安加緊步伐離開。在田慧蘭叫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離開後宅的月門附近。故此,田慧蘭就是想攔他們也攔不住。

離開後宅,就到了前院。

“大倉叔?”

“您在這是……”

徐從迎面碰見了一個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

這個叫“大倉叔”的中年男人打扮和昔日的徐三有點相似,破爛的襖子穿在身上,外套一件藍色褂子,下身是打著幾個補丁的黑色布褲,腰間別著一根煙槍。一副窮苦人的打扮。

話說出口,他就後悔了。

大倉叔能走近徐宅,應該是充當了徐家的下一任長工。

“你是……副族長?”

大倉仔細瞧了幾眼打扮洋氣的徐從,剛開始他還沒認出來這人是誰。但瞅了一會後,才認得是以前的徐從,如今徐氏宗族的副族長。

“一點糖果,我和內人成婚的喜糖,叔,你別見怪……”

“雖說遲了些。”

徐從從口袋裡抓出一把糖,塞到了大倉手裡。

他和陳羨安會鄉之前,在燕京的西貨鋪裡買了不少的洋糖。新野的洋糖比較貴,但燕京的洋糖比之便宜了不少。

接著,他和大倉簡短的打了幾個招呼後,就離開了徐宅。

“徐從和羨安怎麼走的這麼快。”

“也不留下來吃飯。”

田慧蘭正在做飯,見徐書文走近廚房,抱怨了一句。

徐志用只是她的公公,又不是她親爹。

其外,徐書文都原諒了徐從,她這個外人怎麼可能對此再斤斤計較。至於軒盛米鋪的事,亦是大體如是。

“估計是不好意思。”

徐書文搖頭,隨口答道。

他走近田慧蘭,讓其挪了挪步,從灶臺裡抽出了一根剛燒著的木柴。

“你拿那玩意做什麼?”

“小心失火了。”

田慧蘭有點詫異道。

“書房又多了一些舊書……”

“我得燒了。”

“不燒了的話,看見那些舊書……覺得心裡刺撓。”

徐書文語氣溫和,不慌不亂的解釋道。

待給田慧蘭交代完後,他邁步走進了書房,將燃著的火柴扔進了火盆。

他坐在書桌後的椅子上。

桌上,擱置著徐從送給他的《新青年》。

“狂人?”

“什麼是狂人?”

他翻到印有《狂人日記》的那一頁,隨意看了兩眼,發了一聲冷笑。

“寫的看似鞭辟入裡,實則一派胡言。”

“虧我之前還信了這些東西……”

徐書文低聲道。

他一張張撕了手中的《新青年》。

要是不撕爛,不撕碎,火盆裡的火就燒不透這本書。

一頁頁紙落入盆中,捲起洶湧火勢。

門外的田慧蘭將此盡皆看入了眼,她頭一次看到這樣的丈夫,陰慘慘的面容活活像一隻惡鬼,她拼命捂住了嘴巴,不使自己發出一丁點的聲響。

但她的努力是徒勞的,徐書文看見了她。

“惠蘭,你進來。”

“別躲了……”

他的語氣仍舊溫和。

“我……”

“我……”

“我只是過來叫你吃飯,掌櫃的,你燒它幹什麼,還是一本新書……”

田慧蘭入了書房,支支吾吾道。

“你不明白……”

“我卻看的透徹。”

“燒它,是因為它不應該被傳播。仁義所成就的禮,倘若成了吃人的傢伙,這世道會顛亂。”

徐書文握緊了拳頭。

“因為從來不是它們吃人,是咱們……”

他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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