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張《清明上河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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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兩個走過一條長廊,進到一間見面室。這裡被一條長長的櫃檯隔成兩部分,環境很糟糕,無論椅子還是牆面都散發著一股黃梅天的黴味。對面的門沒關嚴,隱約傳來一股腥臊味道,似乎有廁所沒清洗乾淨。

見面室尚且如此,羈押監牢的條件可想而知。我心裡一疼,煙煙大戶人家出身,錦衣玉食,哪受過這種苦啊。

很快一名女警帶著煙煙進了屋。她穿著一身囚服,頭髮散亂,但精神還好。她先看到我,眼睛一亮,快走了兩步,然後發現我身旁還站著藥不然,表情從驚喜轉為驚愕,繼而變成憤怒。

藥不然伸手衝她打了個招呼,煙煙一點沒客氣,直接喝道:“滾!”然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對我劈頭就問,“怎麼他會跟著你?”

我苦笑著雙手一攤:“說來話長,你先別管這個了,說說你跟姓戴的到底怎麼回事?”

煙煙警惕地看了眼藥不然,撩起長髮,把事情前因後果講了出來。她按照黃克武的吩咐來到南京,先拜訪了幾個古玩名家,然後登門拜訪戴鶴軒。戴鶴軒從前在北京工作時,跟劉一鳴是同事,經常跟五脈的人接觸,其中黃克武跟他關係最好,把他當成小友。所以這次煙煙打著黃家的旗號,希望戴鶴軒能在轉型拍賣行這件事上予以支援。

戴鶴軒聽了煙煙的要求,滿口答應。兩個人又寒暄了一陣,戴鶴軒熱情地邀請煙煙參觀自己的收藏。他有單獨的一座庫房,專門放古董收藏。煙煙去看了一圈,在庫房裡戴鶴軒突然拽著她的手,說要幫她把脈。煙煙礙於長輩面子,只得同意。戴鶴軒把完脈以後,說你的脈象不穩,身體裡有隱患,只有我的黃帝氣功能夠清除。煙煙開始還勉強聽著,後來聽他說的越來越不成話,先說只有高階女學員才能享受他親自傳功,然後要求她把上衣脫掉以自然之態接收內力薰陶。煙煙那個火爆脾氣,哪裡能忍得了這種事,直接抓起一件瓷器砸到了戴鶴軒的腦袋上。

這件瓷器,是一件宋代汝官窯三足香爐。戴鶴軒揪住這個不放,說這是他藏品中最貴重的一件,黃煙煙意圖偷竊不成,將其打碎誣他行為不軌。警察趕到以後,說煙煙的指控沒有實據,那件瓷器卻是實打實給摔碎了,於是不問青紅皂白把煙煙抓了起來。

聽完煙煙講述,我氣得一拍桌子,臉色鐵青。這姓戴的真是個人渣!連故人的孫女都要染指,他是練氣功練得走火入魔了吧!

戴鶴軒事後還故作大方,說只要煙煙道歉,他就看在黃克武的面子上撤回起訴。煙煙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個要求,她恨恨地告訴我,她一點也不後悔這麼幹,只恨沒用力再重一點把戴鶴軒的鼻子打斷。

“對了,我爺爺去哪裡了?怎麼只有你來了?”煙煙問道。

監牢裡沒有報紙可看,估計煙煙還不知道五脈發生的大事,只當我是專程來解救她的。她如今身在囚籠,就算得知實情,也只能白白著急。於是我猶豫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說黃克武另外有事,學會先把我派過來了。

“再說了,你出了事,我不來誰來?”我柔聲說,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拳頭。煙煙眼圈略微泛紅,我安慰她說別著急,我一定會儘快把你弄出來,無論付出多大代價。煙煙把拳頭舒展開,和我的手握在一起,說我相信你的能耐。我暗自苦笑,她可不知道我現在揹著一個多大的包袱。

很快會客時間結束了,煙煙依依不捨地被女警帶了下去。我又給了姚天幾張票子,讓他儘量照顧著點,姚天畏縮地看了藥不然一眼,滿口答應下來。

從看守所一出來,藥不然在我身後忽然發出一聲冷笑。我回頭問他怎麼了,藥不然伸了個懶腰:“煙煙到底是黃字門的,對瓷器不太瞭解啊,讓人白白佔了便宜。”

藥不然是五脈裡的白字門出身,精通瓷器。他這麼說,必定事出有因。我忙問他到底怎麼回事,藥不然告訴我,現存汝窯不過六七十件,分散於北京故宮、臺北故宮、大英博物館以及其他一些博物館裡,件件有來歷可查,可目錄裡從來沒提過南京戴氏有這麼一件汝官窯藏品。

真正意義上的汝瓷,一般出自汝州寶豐清涼寺官窯,特供宮裡,運轉時間不過十幾年光景。而且這個窯燒製器物不計成本,盡善盡美,凡不合格全部砸碎,所以產量極其有限。玩瓷器的都知道,行當裡素有“十汝九贗”之說,每年都有好多民間收藏家站出來,說我們家裡藏著多少件多少件汝瓷,其實從來沒見著過真的。藥不然說這件汝官窯三足香爐,雖然沒看見實物,但是贗品的可能性極大。

這就好像你說手裡有傳國玉璽,有這個可能性麼?有!但機率實在太低了,低到不必予以置信。

“這個戴鶴軒也太寒酸了,弄個假汝瓷供在家裡當個寶貝,暴發戶的文化底蘊就是不行。”藥不然刻薄地評論道。

“可就算這香爐是件贗品,也沒法幫煙煙脫罪。她是砸了人家東西,不是買了人家假貨。要不然,也用不著我專程來南京了。”我搖搖頭。

藥不然嘆了口氣,停下腳步:“哥們兒,我知道你對我心懷怨恨。不過現在咱哥倆兒是一根線上的螞蚱,你有什麼事,不該瞞著我才對。”

“我瞞著你什麼了?”

“我一直就在納悶,現在那兩幅《清明上河圖》對質的時間迫在眉睫,正是五脈生死存亡之際。劉一鳴把你派到南京來,肯定不會只是為了黃煙煙。你找戴鶴軒,肯定還有別的事,而且那件才是正事、大事,我說的對吧?”

這個混蛋眼光倒真是犀利,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動機。戴鶴軒手握《清明上河圖》的秘密,這是我必須要拿到手的,可煙煙也是一定要救出來的。我從走出看守所的那一刻,腦子就在不停地轉動,想找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這個戴鶴軒,到底是不是和《清明上河圖》有關?”藥不然緊盯著我,似乎要挖出我心中的秘密來。我被他盯得很難受,立刻冷笑著頂了回去:“你以為我會像從前那樣,對你知無不言嗎?我還想留點底牌,免得被你害了。”

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凝重。我們兩個對視片刻,藥不然嘴角動了動:“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信任了是不是?”

“是。”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藥不然無奈地舉起雙手:“哎呀哎呀,你的警惕性可很高。好吧,好吧,這事我先不追問。不過無論你是什麼目的,總之咱們該先去跟戴鶴軒見上一面才對吧?”

這個提議我倒是沒有意見,總歸要先見見這個人,摸摸他的路數,再來決定接下來的計劃。

藥不然動用了老朝奉的地下關係,很輕易就打聽出了戴鶴軒的住所。他的住所分為兩處,一處是一棟在玄武湖旁的小樓,樓下是戴氏黃帝氣功班本部,樓上是住所。這個地址是公開的,每天外頭都擠滿了人,不是來報名學氣功的,就是慕名來治病的。他還有一處私人住所,在南京郊區,靠著長江邊。黃煙煙之前去的,就是這個私人別墅。

藥不然路子野,不知從哪裡弄到一輛吉普車。我們一路到了別墅門口。別墅瀕臨長江邊,四外視野極好。這原本是一處高幹療養院,後來改制,就被戴鶴軒給盤下來了。別墅還是七八十年代的蘇式建築,但重新裝修過,搞得金碧輝煌,跟皇宮似的。

門口站著幾個穿白色功夫衫的人,來回巡視。他們不是保安或警衛,而是戴鶴軒的弟子,自願過來給恩師護法的。我們到了門口,自稱是北京鑑古研究學會的人,是為了黃煙煙的事情而來。一聽這名字,那些弟子紛紛露出鄙夷憤恨的目光,態度十分怠慢。我跟他們交涉了半天,他們才勉強跟裡頭通報了一聲。過不多時,然後出來一個看起來品級很高的弟子,把我們領進了別墅。

這座別墅的大客廳裝潢很有特色,一水的清代黃梨木傢俱,正壁供著一尊黃帝的銅像,一尊香爐,背景是幅太極圖。在大廳左右都掛滿了照片,全是戴鶴軒與各級領導握手的場景。門口靠窗擺著一個透明方形大魚缸,裡頭養著幾十條熱帶魚。魚缸伸出水面一截樹枝,上頭趴著一條斑綠蜥蜴。養魚是為了聚財,這是風水上的講究,可養蜥蜴到底是為了什麼,我就實在猜不出來了。

“一看這氣功就是扯淡,太極圖宋代才出現,跟黃帝有個屁關係。”藥不然小聲說。我不置可否,這大廳的風格斑駁,看似古典實則是鍋大雜燴,這正是江湖騙子最喜歡的手段,把神秘學元素嫁接混合,用來糊弄普通老百姓。

我們各自剛揀了把木椅坐定,忽然聽到頭頂一陣爽朗的笑聲,然後看到兩個人從樓上一步步下來。一個是典型的領導幹部,大腹便便,旁邊陪同的是個深眼高鼻的中年人,身穿青綢唐裝,留著一頭披肩長髮,頗有仙風道骨之風,唯一可惜的是頭頂卻是一片地中海——想必他就是戴鶴軒。

“王局長,記得這周按照我教您的口訣練習,去除一下身體裡的毒素。下週我請您和莫老吃飯,有一件新得的寶物一起鑑賞一下。”戴鶴軒笑眯眯地說道。

“戴老師的收藏,肯定不一般,我肯定要開開眼界。”王局長兩眼放光,滿口答應下來。

兩個人且說且行,看起來關係十分親密。戴鶴軒走到半路,朝我們這邊看了一眼,卻沒做任何表示。等到王局長出了門,他才折回身來,背著手打量了我們一番,似笑非笑。我這才注意到,他的鼻樑上有新傷,想必是煙煙留下的傑作。

這個人光看眉眼不算英俊,但五官特正,很像是電影裡打入敵人內部的地下黨員,一看很容易心生好感,難怪能蠱惑這麼多人相信他的什麼氣功。

我剛要開口說話,戴鶴軒抬起手來:“我今日早上心血來潮,起過一卦,主有客遠來。兩位既然是客,不敢不敬香茗。”他話音剛落,就有穿著旗袍的女弟子端來兩杯茶和一杯白水過來。

我和藥不然捧了茶杯在手,都沒動。戴鶴軒拿起白水,從懷裡掏出一個藥瓶,解釋道:“老毛病啦,得按時吃藥。”他也不擰開蓋子,就把瓶子直接對著茶口磕了磕。磕了幾下,突然“啵”的一聲,一粒藥片不知怎麼倒出來的,直落入水中,很快融化。

我和藥不然面色如常,絲毫沒被他這一手“特異功能”給嚇到。這種作派在江湖上叫作孔雀開屏,意思是善於裝腔作勢,專門用來糊弄老百姓的。這種不開蓋就能倒出藥片的技巧,如果是魔術師來表演,大家全都哈哈一笑;可一旦冠以氣功大師的名頭,卻搞得神乎其神,真修成了正果似的。

我們倆目光裡帶著幾絲譏誚,戴鶴軒大概也看出來了,沒再繼續表演,放下水杯袍袖一甩:“你們是來替黃煙煙求情的?”

“是的,我們希望您能撤回起訴。”我先投石問路。

戴鶴軒彈了一下衣角,微微抬起下巴:“你們可曾瞭解過黃帝內功?”我一下子沒跟上他跳躍的思維,愣了一下才答道:“只是聽說過。”戴鶴軒雙手一抱,虛空作了一揖,特別嚴肅地說道:“黃帝內功,是我潛心幾十年研究黃帝內經創制出的一門氣功,可以延年益壽、祛病消災、開發奇經八脈,點通天眼,開發出人體潛藏的特異功能。”

我敷衍地“嗯”了一聲,戴鶴軒卻繼續喋喋不休道:“這一門功法,其實練的不是身體,是心境,最講究心態平和。怨不積,恨不累,海闊天空,才能海納百川。我修煉了幾十年,於俗世恩怨早就看淡了——這件事,只要黃小姐給我當眾道個歉,我就不追究。至於賠償,我想區區一件汝瓷,五脈也賠得起。”

我和藥不然對視一眼。看來這位氣功大師真是會睜著眼說瞎話,前面還裝雲淡風輕,突然就變成一副無賴嘴臉,偏偏還說得大度無比。

讓煙煙開口道歉,那是絕對行不通的。且不說她的牛脾氣,明明是這廝起了色心,憑什麼還得反過來跟他道歉?換了我也不能接受。我權衡再三,開口道:“煙煙脾氣不好,遇事容易起急。戴老師你們兩個可能都誤會對方了。她還年輕,就請您高抬貴手吧。”

我已經儘量說得委婉了,戴鶴軒卻怫然不悅:“你們把我戴鶴軒當什麼人了?好色的登徒子?我告訴你們,我這內功可以溝通宇宙,就算是親傳弟子,都不輕易讓渡。我念在黃小姐是故人之後,根骨也不錯,好意幫她洗髓伐毛,引她領悟大道。可她非但不領情,還大打出手,要是連個道歉都沒有,會擾亂我的心境,日後修行會有心魔。她這不是害我的性命嗎?”

戴鶴軒說著這些荒誕話的同時,表情偏生格外肅穆,真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不知道是演技還是他自己就這麼覺得。難怪黃克武毫不客氣地評價他是個變態,這就是一看武俠小說走火入魔的瘋子。

我耐著性子又說道:“您和劉老、黃老是舊識,又曾是同事。希望您念在二老的面子上,就此揭過吧。”戴鶴軒卻不屑地撇了撇嘴,摸著自己的鼻樑骨道:“別跟我談什麼面子。我被這個小姑娘砸了鼻子,壞了面相,已經沒什麼面子了!你們還有點別的解決方案沒有?沒有就別浪費我的時間了。”

這個結果,倒是沒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戴鶴軒是那麼講道理的人,也就不會幹出這種爛事了。我從懷裡掏出大齊通寶,輕輕擱到桌面上:“那麼這樣東西,不知能否彌補戴老師您的損失?”

“缺角大齊通寶?”

戴鶴軒本來是懶散地斜靠在椅子上,一看這錢,他眼睛陡然一亮,俯身就要拈起來細看,我卻伸開手掌,把它扣在桌面上。他不動聲色地把手臂收了回去,繼續裝成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不愧是五脈,底蘊就是豐厚。這東西古泉界找了幾十年,想不到一直藏在黃老爺子手裡。”他說話時把表情掩飾得很好,可我還是捕捉到了他雙眼中的一絲貪婪,看來他對這枚銅錢極有興趣,這是個好消息。

“汝瓷傳世尚有七十餘件,而大齊通寶世傳只有兩枚,物以稀為貴,是否足夠抵償這次的風波了?”我暗暗點了一句他的汝瓷不過是贗品,我這枚錢可是貨真價實。

戴鶴軒低頭撫摸自己的長指甲,陷入沉思。過了一陣,他抬起頭來,露出詭異的微笑:“黃老爺子之前沒跟你提過?我籍貫是杭州,戴熙正是我家先祖。這錢本來就是我家所藏,不知怎麼流落到黃老手裡了。所以這不該叫抵償,而是叫物歸原主才對。”

戴鶴軒居然是戴熙的後人,這倒是大出我的意料。可他這個說法,卻實在有點強詞奪理。按照古董界的規矩,沒人能對一件古董擁有無限所有權,哪怕是傳家之寶,只要中道失傳,那麼這東西與這家便再無關係。大齊通寶在清末被戴熙收藏,可戴熙死後它就失蹤了,這東西再度現世,戴鶴軒是沒權利去主張歸屬的。

不過抵償也罷,歸還也罷,只要能用這枚銅錢換回煙煙的自由,什麼名目並不重要。戴鶴軒跟黃煙煙沒那麼大的仇,是拿一枚稀世珍寶,還是出一口無關緊要的惡氣,這個選擇題對他來說,並不難做。

“怎麼樣?”我追問他。戴鶴軒歪了下腦袋,語氣感慨:“自從戴熙自盡、大齊通寶失落以後,戴家家道中落。當初我在北京還曾拜託黃老,請他留意市面上的動靜,好尋回此寶完成祖先夙願。黃老一直說找不到,原來他早就暗中完成了我的心願,這是想給我個驚喜呀。”

這就隱隱有點指責的味道了,難道他既想要這錢,又不想搭人情?我雙手撫在膝蓋上,有些緊張。我現在手裡唯一的籌碼,就是這枚銅錢,可不要節外生枝。戴鶴軒感慨完了,雙手在胸前一運氣,慢慢壓下丹田,然後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哎,算了。我們修道之人,不該計較這些俗世的細枝末節。黃老肯把這錢送還給我,那就是天大的情分,我自然也不會為難他的親生孫女……”我正要介面,他眉頭一挑,又補充道,“……只要這東西真是我戴家遺物。”

“您這是什麼意思?”我一愣。

“虧你還是五脈中人,這都不懂。你們隨便拿件東西過來,我就得信?總得驗驗真假吧?”

這個要求在情理之中。我把銅錢拈在手裡,遞給他。戴鶴軒似乎不情願和我有肢體接觸,皺著眉頭把錢拿過去,隨後拿手帕擦了擦手掌。戴鶴軒打了個響指,很快就有弟子送來一把玳瑁紋的放大鏡。他拿起放大鏡端詳了一陣,突然發出一聲冷笑,把銅錢扔了回來。

“黃老爺子是不是欺負我太久沒在古董界混,故意拿這麼一枚贗品來考驗我啊?”

“這怎麼可能?”我一下子站了起來。這是用來換煙煙的籌碼,怎麼可能拿一枚假貨?戴鶴軒把放大鏡遞給我:“你自己看看那個‘通’字吧。”在放大鏡下,我能清楚地看到大齊通寶的細節。這一枚錢寬緣,平背,正面四字錢文清晰可見,邊緣齊整。可是位於方孔右側的“通”字,它的走之邊朝錢幣外廓方向偏斜出一道細淺的凸起,好似是寫字時筆畫多寫了一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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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鶴軒只要不提氣功話題,整個人就顯得特別精明:“大齊通寶是李昇開國用的錢,以精緻嚴整而著稱,居然出現這樣的紕漏,豈不荒謬!而且錢幣不是書法,它是用模子鑄成,千幣一面,怎麼會有其中一枚無緣無故多出一筆?”

戴鶴軒連珠炮似的追問,我低頭不語。黃克武不可能騙我,但戴鶴軒說的這些,卻都是實打實的證據。我一時無從反駁,藥不然在一旁著急地幾次想張嘴說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你這錢吶,還沒我手裡這放大鏡值錢呢。”戴鶴軒把放大鏡拿回去,錢扔還給我,得意洋洋地說道,“我雖然早就離開學術界了,但這點小伎倆還是識得破。我看你們也別忙活了,簡單點。她不道歉也成,跟我學三個月氣功,我什麼時候教膩了,就把她放回來。”他終於露出了流氓嘴臉,我騰地火了,大聲喝道:“姓戴的,你別欺人太甚!”

戴鶴軒穩穩坐在椅子上,雙手一攤:“先派個小姑娘來砸我的鼻子,又派兩個愣頭青來拿假貨糊弄人,被揭穿了就惱羞成怒,現在反倒說我欺人太甚?你們五脈可真出息嘛!”

“你可是長輩,請自重!”

“既然知道我是長輩,那就該換你們長輩來談。”戴鶴軒說到這裡,忽然歪了歪頭,笑道,“哎,我想起來了,你們五脈如今一腦門子官司,家裡的幾位長老四處滅火,哪還顧得上管這種小事啊。”

我心中怒火越加旺盛,這個不念舊情的傢伙袖手旁觀也就罷了,居然還冷諷熱嘲。戴鶴軒一點也不介意我的目光,繼續喋喋不休:“想不到劉一鳴謹慎一世,居然栽到了《清明上河圖》身上。嘖嘖,當初我就說那東西有問題,可惜他不信。現在他讓你來找我幫忙,有說過要承認錯誤的話嗎?”

“沒說過。”我回答。話一出口,突然覺得袖子被人扯動,我低頭一看,藥不然一臉無奈地看著我。我暗叫不好,再一抬頭,看到戴鶴軒正狡黠地盯著我,唇邊浮現出一絲陰謀得逞的詭笑:“果然,你來南京找我,不是為了黃小姐,是為了《清明上河圖》吧。”

我頓時明白過來,中計了。戴鶴軒這是渾水摸魚之計,先雲遮霧繞扯了一堆內功,再故意拿話挑逗我的怒氣,讓我心神一亂,然後突然從黃煙煙的話題跳到《清明上河圖》,輕而易舉就釣出了我的真實意圖。

我尷尬而狼狽地站在原地,心中悔恨不已。戴鶴軒突然仔細端詳了一下我,眼睛忽然一亮:“哎,我剛才都沒注意到,你不就是那位打假英雄許願嘛。”我這才想起來,進門以後,他一直連自我介紹的機會都沒給我們。

認出我的身份以後,戴鶴軒的態度有所轉變。不過我猜他與其說是熱情,倒不如說是好奇。任何人看到一個幾乎毀了整個五脈的人此時還替五脈辦事,都會充滿好奇。

戴鶴軒饒有興趣地看著我:“你如今可是名人吶,以一己之力單挑五脈,大義滅親,踢破《清明上河圖》的真偽,發誓要還古董市場一片晴朗的天空,新聞標題都給你捧到天上去了。鬧騰成這樣子,劉一鳴居然沒把你開革出門,反而把你派來南京,他的胸襟可不小。”他的話,就像是竹篾子一樣掃在我臉上,劃出一道道的血痕。

戴鶴軒道:“你對《清明上河圖》的分析我看了,還算言之有物,只是未臻化境,只能說是犀利,尚未完全切中要害……”說到這裡,戴鶴軒停口不說了,雙眼眯起來。

我心中狂跳,關於《清明上河圖》,他果然知道些什麼!

我正要發問,戴鶴軒一揮手,自顧自掐指算了算,一拍大腿:“我早上起的那一卦,卦象本來是惡客上門,可其中又隱伏著一重變化。我本來看不懂,現在可算是明白了,原來是應在你這裡——得啦,你把錢給我吧。”

我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遲疑地把那枚假錢遞給他。戴鶴軒雙指一夾,眼睛微眯:“拿假錢來糊弄我,我本該把你們趕出去。但既然卦象如此,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絕。姑且就用這枚假錢,換給你一個機會吧。”

“機會?”

“我給你一個賭鬥的機會。你贏了,我如你所願;你輸了,原路返回。”

我不知道他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但我沒有別的選擇,只得沉聲道:“怎麼賭?”

戴鶴軒呵呵一笑:“別緊張,我不會拿氣功來對付你,勝之不武。咱們就用古董界的規矩來賭鬥。如何?”

“好!”他的提議,正中我的下懷。

戴鶴軒緩緩起身,朝著二樓臺階做了個手勢:“請。”我和藥不然對視一眼,跟著他朝二樓走去。上了一半臺階,戴鶴軒忽然轉過頭來,對我笑眯眯地說道:“小許呀,我那一卦裡,還有個登天梯的徵兆,說明你跟我們戴氏黃帝內功很有緣分,不考慮入我門下麼?以你的根骨和悟性,將來一定能有一番成就。”

“不必了,我是無神論者。”我想都沒想就回絕了。

“無神論又如何?氣功本來就不是鬼神之說,而是溝通宇宙、參悟終極真理的手段。國外好多科學家,也都紛紛來函,和我探討相對論呢。”

戴鶴軒一進入氣功模式,整個人就開始神經起來。我也不招惹他,只是敷衍地應付幾句。

我們來到二樓,放眼一看,發現這裡沒有隔間,而是一片軒敞寬闊的大廳,廳前牌子寫著三個大篆:“稽古軒”。大廳裡擺放著各色古物,從瓷器、木器到青銅器,琳琅滿目,都用玻璃罩罩起來,旁邊還擱一個黃澄澄的銅牌解說。我估計這裡就是戴鶴軒的私人博物館,裡面放的都是他的收藏。屋子四面窗戶都掛著厚紗藏青窗簾,所以光線不亮,十分安靜,只有低沉的嗡嗡聲傳來,應該是配套的空調。

我掃視四周,看到其中一個櫥窗裡是空的,牌子還沒撤掉,上面寫著汝瓷香爐云云。看來煙煙上次來的時候,就是在這裡出的手。藥不然衝我做了個鄙視的手勢,意思是周圍幾件瓷器沒一件真的。

大廳裡最醒目的,是盡頭一面特別寬闊的牆壁,高約三米五。貼牆鑲嵌著一個大方木陳列架,牆體木質黃中帶著一點淺綠,紋路淡雅勻稱,隱有金絲浮現。整個木架子隔成大約三十個正方格子,好像一面貼牆豎掛的圍棋棋盤。在這個陳列架上,每一個格子裡都放著一件古董。古董的種類繁多,有紫銅的香爐、茄皮曲頸花插、檀香木盒、荷葉茶盞、玉佛雕像,有紫砂茶壺,也有描金方尊,還有青花筆海,真假姑且不論,雜得是真夠可以,可謂是五花八門。

我收回思緒,直接問他道:“怎麼賭?”

戴鶴軒用他長長的指甲一指這木架子,微微一笑:“百步穿楊。”

“百步穿楊?”

“你們北京怎麼說來著?哦,對了,射覆。”

我和藥不然眉頭都是一顫,沒想到戴鶴軒居然挑選了這麼一個出奇的方式。

所謂射覆,本來是指中國古代的一種遊戲,在甌、盂等器具下覆蓋某一物件,讓人猜裡面是什麼東西。不過在古董圈子裡,這個詞代表了一種賭鬥的手段——賭主在桌子上擺出幾件古玩,少則五六件,多則二三十件,謂之“擺陣”。請射覆者遠遠站開,以一炷香為限,隔空挑出這些古玩中最貴或最古的一件,或者是其中一件真品或唯一的贗品。這個挑選的題目,由賭主來定。

這本來只是個考校眼力的餘興遊戲,後來慢慢演變成了一種賭博方式,古董圈子不是武林,沒那麼多生死決鬥,碰到無法調節的矛盾,就用這種方式一決勝負。這種賭鬥和鬥口不一樣,鬥口是在近處仔細觀察,驗的是真假,實打實要靠鑑定水平;而射覆卻只允許你只站在遠處看,不能靠近,更不能觸控,所以直覺、記憶力、眼力和經驗都同等重要,難度比鬥口更甚。

正因為站得遠,看得不清,所以往往勝負的關鍵因素不是古物,而是心理。比如說吧,賭主擺出兩件來,左邊青花瓷碗,右邊一管兔毫毛筆,讓射覆的猜猜其中最貴的是哪件。按照常理,自然是前者比較貴,但難保後者不是什麼有來歷的出處,賭主會不會利用射覆者隔得遠無法仔細檢驗這個劣勢,故意挖了個坑等著你?再往深了想,人家是不是唱的空城計,故意來這麼一出兵不厭詐?這麼一路想下去,沒完沒了。

這只是兩件古玩,瞎猜還有五成的機率。一般射覆都是十來件甚至二十多件一起擺出來,到那個時候,你不把擺陣人的心理琢磨透,就一點勝算都沒有。

所以也有人說,鬥口鬥的是器、是技,射覆射的卻是人、是心。

北京從前有過一位八旗子弟,叫作郝人傑,人家都叫他眼釘子。他有一個絕技,走過古董鋪子,只要掃一眼,就能說出其中真品贗品,各自作價幾何,比老師傅看得都準。賣古玩的一見他來,都趕緊用布簾把店鋪擋上,所以得了個外號,叫“大街淨”。他先後參加過幾十回射覆,未嘗一敗,就連京城裡的許多老行家都曾栽在他手裡,靠的就是能看透人心的犀利眼力。後來郝人傑有一次玩射覆,他的對手擺陣時偷偷做了個暗格,他本來射準了,結果人家暗中給調了包,郝人傑不知內情,以為自己錯了,一口血噴了出來,自信心全垮了,從此一蹶不振,那眼力就再也不靈。

我收回思緒,望向戴鶴軒這個陳列架。上頭擺著三十件古玩,射覆裡算是多的了。好在這陣中種類繁多,古玩幾乎沒有重樣的,差異大,相對好猜一些。如果三十件古玩一水全是景德鎮的瓷器,那我就直接認輸了。

戴鶴軒拿出一炷香,插在香爐裡,興致勃勃地說:“我浸淫氣功十幾年,已經好久沒跟古董界的朋友們切磋了,今天就迴歸傳統,用香不用表。”然後他在地上用手勢劃了一條線,“你就站這兒吧。我也不出偏門題,這個陳列架裡,請你射出其中最貴的一件,一炷香的時間,挑對了就算你贏——久聞你破過佛頭奇案,這次看看是不是言過其實。”

我站到線上,嘴唇緊抿。藥不然站到我背後,悄聲問道:“哥們兒,這可不容易,你行不行?”我心裡沒底,但面上卻繃著,說不用你操心,我沒問題。藥不然聳聳肩,往後退了幾步。

戴鶴軒把香點著,一縷幽煙嫋嫋而起,整個展廳立刻變得靜謐幽遠起來。我瞪大了眼睛,朝那邊看去。我的視力不錯,戴鶴軒那條線也不算劃得很遠,我基本上能看清那三十個物件的樣式、紋飾,質地和上面的個別題字也勉強能看到,再細就看不出來了。

一炷香的時間大約是十五分鍾,也就是說我每三十秒要看清一樣東西,心理壓力是相當大的。射覆者射心,果然是名不虛傳。我連忙努力讓自己靜下心來,一件件看過去。

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位於木架右上角的一尊青花山水人物紋筆海。這東西的光澤含而不露,白釉上泛起一點點青色,上頭繪著山水,柳樹已現枯枝,一旁松柏卻依然枝繁葉茂,這畫的應該是深秋景緻。這東西看起來應該是清中期的,不是雍正朝就是乾隆朝。我飛快地給它估了一個價,然後去看第二件。

第二件是一個微胖的扁鐵盒子,有一個托架讓它豎起來。盒子應該是鐵皮的,四角包著銀邊,蓋子上還有勾勒均勻的幾何圖案。這是個銀邊煙盒,裡頭的高度恰好能擺好一排香菸。這玩意若不是民國貨,我把藥不然腦袋擰下來,根本值不了多少錢,直接劃掉。

我輕輕地笑了一下。古玩種類多的好處就在這裡,彼此之間差異很大,有些東西可以直接排除掉,省掉不少心。

我飛快地移向第三件,這是個犀角雕的杯子,造型古樸,杯子外壁雕的是一幅山居圖,卷藤紋、植株和山中奇石雕得十分精細,刻痕深峻,邊角圓潤,刀功精湛無比。我隔著這麼遠,都能感覺到一種厚重的氣勢湧過來。這東西我猜大概是明代晚期的,這種疊層的雕刻技術是典型的明風,而且要到明代晚期海禁開放,犀牛角這種材料才會大量流入中國。我掃了一眼雕紋的包漿,小童、樹藤、山石、大樹的表皮都覆著黑褐色包漿,含蓄而幽邃,我相信自己的眼力肯定沒錯。

不知為何,我一看到那大樹,腦子裡忽然躍進一個念頭。

百步穿楊?

這四個字一下子讓我的思緒跑偏了。

百步穿楊,這個名字怎麼聽著這麼熟,最近我一定在什麼地方聽說過。我搖搖頭,想把這些無關的念頭趕出腦海,可它偏偏飛速地運轉起來。我一下子想起來了,鍾愛華在給我講述豫順樓大戰時,曾經提過這個名號。當時在鬥珍會上,七家商號為了鉗制黃克武,各出高手賭鬥,其中有一項,就叫作百步穿楊。

射覆是個雅詞兒,只在京城流行,到了河南改成了更加直觀的“百步穿楊”。但戴鶴軒明明是杭州人,又待在南京,怎麼用的是河南的術語呢?難道他和豫順樓之戰也有什麼淵源?這人年紀輕輕就進了《清明上河圖》的鑑定組,跟他的身世 背景有沒有關係?

這些亂七八糟的思想碎片飛快地劃過腦海,吸走了我大量寶貴的時間。等到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香已經燃了一半多。

我一時大驚,急忙收回思緒,重新去看牆上的古玩。可是那些疑問好似雜草一般,無論如何也清除不了,根本無法集中精力。但這個時候怎麼能不集中精力?如果輸了,不光煙煙救不出來,只怕《清明上河圖》的事也沒了著落。我越想越急,越急就越定不下來心,脊背一陣發涼。

香很快就燃盡了,戴鶴鳴把手臂用力一揮:“你選好沒有?”我這時候才看了不到一半,哪裡選得出來,只得草草掃過一眼,勉為其難地指著那犀角雕杯道:“我選它。”

“你確定?”

“嗯……”我猶豫再三,還是堅定了自己的信心,把指頭點了過去。

戴鶴軒把手一攤:“可惜,你輸了。”

“為什麼?”

戴鶴軒嘿嘿一笑,伸手從架子上把那個犀角杯取下來遞給我。我用手那麼一掂量,心裡就涼了半截。再看那杯上的紋路,徹底涼透了。

犀牛角有一個特點,它的縱向紋路永遠都是平行而展,中間絕不交錯,收藏家都稱之為竹絲紋,而其他的黃牛角、水牛角的紋路是交錯的,如同網狀。這本該是常識,我一時起急,光顧著看雕飾,卻忽略了這麼一個本該放在最開始的判斷。

犀角牛角,雖然只一字之差,價格卻是千差萬別。哪怕這杯子真的是明代產物,犀角杯和牛角杯價位也差得遠去了。如果我當時能再沉得住氣一點,看到這個紋路,就不會犯這個低階的錯誤。

我眼冒金星,懊悔得幾乎想一頭撞到玻璃櫥窗上。我為什麼這麼急!為什麼中途走神!最後一個寶貴機會,就這麼稀裡糊塗地在我手裡滑走了。戴鶴軒見我垂頭喪氣,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輕人,你也別難過,這不是你運氣不好。其實從一開始,你就沒有絲毫勝算——想知道為什麼嗎?”

他的話剛一出口,我身旁的藥不然突然臉色大變,抓住我的胳膊急道:“許願,咱們走!”我站在原地沒動,沉聲道:“這到底怎麼回事?”戴鶴軒得意洋洋,把手裡的那枚古錢拋了拋:“黃克武這個人,脾氣是暴躁了點,但眼光和人品不會有錯,他怎麼會拿贗品來矇事呢?我告訴你吧,這枚是貨真價實的缺角大齊通寶,可惜偏偏你卻不信。”

我的身子晃了晃,喉嚨嘶啞起來:“那一道凸痕,不是偽造不精的破綻嗎?”

“我若不說是假的,你怎麼會那麼輕易讓我拿到手?”戴鶴軒笑道,“我免費給你上一課吧。這枚錢不是普通的大齊通寶,而是鐵範銅試鑄錢。而那條凸痕也不是假痕,那叫流銅。你知道的,鑄錢是個大工程,一次就是十幾萬枚,所以在大規模鑄造之前,必須得先試鑄幾枚示範用的銅錢,以檢驗模具是否嚴絲合縫。這一枚錢,顯然是模具還不夠精細,以致在澆範的時候,銅液順空隙流出一截,留下這麼一道錢疤。”

難怪這枚“大齊通寶”如此貴重,這就和錯版人民幣似的,印錯了的東西比正品還值錢。

“練功之人,最講究心胸坦蕩,別無雜念。我就算讓你輸,也會讓你輸得有意義,就當是免費傳功。怎麼樣?學到點東西沒有?”戴鶴軒把銅錢擱進口袋裡,還裝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

看著他撿了便宜還賣乖的得意面孔,我幾乎要吐出血來。他用這麼個小手段就把我騙了。一枚能換回天大人情的古寶,卻被我當成假幣,只換回了一次賭鬥的機會——而且還已經被我浪費了。

完了完了,煙煙救不出來了;《清明上河圖》的底牌也找不到了,五脈要完了。一想到這裡,我的心臟就劇烈地抽搐起來,臉色急遽變化,整個人幾乎站立不住。

就在這時,藥不然扶住我的手臂,另外一隻手貼在我後心,讓我不至於摔倒:“你的心境已亂,今天就到這裡吧。”

“可是這一走,我們可就再無機會了!”我拒絕。

藥不然沉聲喝道:“你現在這副德性,能做成什麼事?”

我閉上眼睛,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理。我現在心亂如麻,胸口悶得簡直要窒息。射覆失敗還罷了,居然還親手把大齊通寶當成贗品拱手讓人,這對我的打擊尤其之大。現在我就像是清末那位射覆名家郝人傑一樣,信心瀕臨崩潰,再勉強鬥下去,百戰百敗。

“接下來交給我吧。”藥不然拍拍我肩膀,轉頭對戴鶴軒道,“戴先生,射覆算我們輸了。”他還是那一副嬉皮笑臉,戴鶴軒一時摸不清他的路數,眉頭微皺:“你是五脈哪位?”

“玄字門,藥來的孫子藥不然。”藥不然漫不經心地往那一站,散射出一種危險的氣息。他自從進了戴鶴軒的別墅,始終保持著低調,一直到現在才主動站出來。一聽這名字,戴鶴軒臉色頓時微微抽搐。佛頭那件事他顯然知道些內情,對這個危險分子也略有耳聞。他雙手放下,擺了個防備的姿態,警惕地問道:“你們兩個,怎麼會湊到一起?”

藥不然望了我一眼:“我們可沒湊到一起,不過這跟您沒關係——總之,今天我們認栽,下回再向您討教。”

戴鶴軒轉了轉眼珠,似乎是心有未甘,但他看藥不然的架勢,似乎不答應就要動手。他吃得住我,卻吃不住藥不然的脾性——那可是一個連自己親爺爺都敢出賣的狠角色,戴鶴軒一時也不敢太過強逼,便大袖一揮,故作大度道:“好,亢龍有悔,事不宜極,我隨時恭候就是。”

兩人不懷好意地對峙了一陣,都看不穿對方破綻,便一起客客氣氣地走下一樓。我思緒混亂之至,走起路來跌跌撞撞。戴鶴軒好心地說要不用氣功幫我推拿一下,被藥不然客氣而堅決地拒絕了,一路把我拽出了別墅。

我們兩個上了車,大概開出去十來裡路,來到一處江堤旁邊。此時已經天黑了,周圍開闊寂靜,一個人都沒有。藥不然看了看後視鏡,把車子滅了火,然後把頭轉向坐在副駕的我。

“好點沒?”

我有氣無力地搖搖頭,覺得頭疼得厲害,而且胃部有輕微痙攣,有點想吐。藥不然遞給我一瓶礦泉水,埋怨道:“哥們兒啊,我說你也太糊塗了。那個姓戴的為什麼騙了你以後,還當面把真相說出來?他是在故意羞辱你,打擊你的自信心啊!要不是我攔著,那你可就徹底廢了。”

“我沒事。”我兀自嘴硬。

藥不然怒道:“沒事個屁!你看看自己這副德性,失魂落魄,心慌意亂,就差沒投長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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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事,不用你管。”

藥不然一把將礦泉水瓶搶過去,照頭潑了我一臉:“我不管?我要是不管你早完蛋了!你看看你今天的表現,得有多他媽心浮氣躁。犀角杯那紋路多明顯,一條狗都能看出來;還有那枚大齊通寶,就算你不懂泉貨,難道還不信任黃克武?這麼簡單的兩件事,你辦砸了不說,還跟我這兒破罐子破摔,自暴自棄,你丫腦子到底在想些什麼?還有點判斷力沒有?”

面對他的突然爆發,我沉默不語。藥不然沒打算放過我,繼續罵道:“你現在整個人吶,就跟個汽水瓶子似的,裡頭裝的什麼口味,全都讓人看得通通透透,一晃還一肚子氣。別說戴鶴軒,就是潘家園裡隨便哪個小販,現在都能把你耍得團團轉!原來那個破了佛頭案的許願跑哪兒去了?”

不知為何,我一下子想起劉一鳴當初給我的八字批語:“急而忘惕,怒而失察”。藥不然沒那麼文雅,說的意思卻差不多。無論是長輩還是死敵,居然不約而同地點出了相同的問題。我嘆了口氣,無言以對。

藥不然見我臉色灰白,口氣緩了緩:“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你一心想找老朝奉報仇,結果把五脈給扯進危局之中,結果心懷愧疚,無法解脫,只要一想心裡就難受,就沒法沉下心來,跟揣著個仙人球似的坐立不安,我說的沒錯吧?”

我微微地點了點頭。我的理性告訴我不要深陷在過去的錯誤裡,對老朝奉的痛恨,對許家的焦慮,對五脈的歉疚,三股不同而又彼此關聯的情緒,絞成了一根繩子纏在我的心口,我越是掙扎,它們絞得越緊,無論如何都解不開。我跟劉一鳴在病房進行談話以後,接受了拯救五脈的使命,利用任務的壓力把這股複雜情緒強行壓制在心底。可是,當我敗給戴鶴軒,意識到自己的使命瀕臨失敗以後,這股情緒一下子反彈回來,讓我一下子被拋入自責和痛苦的泥沼,無法抬足而出。

先是被鍾愛華設局,坑害了五脈;再被戴鶴軒所騙,失落了唯一扳回局面的機會。我這樣無能的傢伙,該怎麼樣才能贖罪?我揮拳朝著車窗砸去,拳頭砸在車玻璃上,生疼無比。

藥不然盯著我,把礦泉水瓶子放下:“你小子,脾氣太軸,喜歡鑽牛角尖,一旦進套,自己就無論如何也走不出來了。你知道嗎?老朝奉讓我過來幫你,就是算準了你自己想不開,得有人幫忙開解——他可真是瞭解你。”

“別跟我提這個名字。”我猛然瞪向藥不然,目光凌厲。

“好,好,不提他。”藥不然縮縮脖子,重新發動了汽車。我無力地靠在座椅上問道:“你這是要去哪?”

“你現在心境已經亂了,不能任由你自暴自棄下去,幸虧老……呃,幸虧我們早有準備,可以把你變回到原來的許願。”

“又是老朝奉!停車,我要下車!”

我帶著怒意要去拉車門,卻不防藥不然突然重重地捶了我一拳。這拳打得夠狠,打得我肩窩鑽心的疼。他“哼”了一聲,把手重新放到方向盤上:“本來想扇你耳光的,可那麼做太娘們兒了,你丫能不能成熟點!凡事分個輕重緩急好嗎!”

他見我疼得齜牙咧嘴不說話,這才恨鐵不成鋼地說:“這次咱們的對手,可跟從前不一樣。那些海外拍賣行的實力通天,他們既然布出這麼大的一個局,那麼絕不會只有這點後招。說不定現在咱們的行蹤,就已經在人家的監視之下。被戴鶴軒騙,最多是損失一枚銅錢;如果你還是這副鬼樣子,被鍾愛華和百瑞蓮再騙一次的話,那就真的是萬劫不復了。到時候別說五脈,就連我和老朝奉都會被你牽連——咱們現在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明白了?”

我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不服,但我把話在這兒說明白嘍,你樂意也罷,不樂意也罷,不想五脈完蛋的話,就老老實實跟我走,時間已經不多了。”說到這裡,藥不然把車一下子停到路面,拉開車門,“還有一個選擇,就是你現在就給我滾下車,抱著你的私怨坐視整個古董界洪水滔天,自生自滅。”

我沒有動,但也沒有回答。藥不然重新握住方向盤,眼神越過我的肩膀,投向浩瀚的江面。他嘴角動了動,說了一句奇怪的話:“你至少還有得選擇。”

“什麼?”我轉過頭來,略帶驚訝地看著他。可藥不然的表情已經恢復了平常,似乎剛才那句話根本沒發生過。我盯著他,想看出一些端倪,可最終還是失敗了。

“你到底跟我走還是下車?”他催促道。我默默地把安全帶系起來,問道:“去哪裡?”

“中山陵。”

藥不然吐露出三個字,車外江風突然大起。(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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