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刀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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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改

曲臺宮路門的持殳甲士彷彿是一把鐵鎖,隔絕著大秦的王宮和寢宮。鐵鎖之內,是門戶緊閉的曲臺宮正寢,裡頭有時傳出一些樂舞,但更多的時候了無聲息,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鐵鎖之外,是左右丞相、國尉、廷尉率領的大秦數百名朝臣。這個冬日雖然無雪,北風刮來依舊寒冷,他們就這樣跪在風中,每隔一段時間這些人便會齊聲大喊數句:“臣等請大王亡荊一天下!臣等請大王亡荊一天下……”

幾百人的喊聲震徹路門,然而朝臣在路門外喊了四、五天,正寢大門還是緊閉。車裂荊人侯諜陽文君已是數日前的事情,陽文君奉荊王之命入秦進誅心之言,此等罪行咸陽已人盡皆知,然而絕大部分秦人並不知道陽文君到底進諫了什麼誅心之言。

跪在這裡的朝臣們是知道的,越是知道他們越是顫慄。這種言辭已經不能簡要的概括為離間,而是按照衛繚的說法,稱之為誅心。每個人都說這是荊人的狡計,六十萬大軍已經集結,挖掘河堤的力卒馬上就要完工。大王此時不理朝政、不遷河內,顯然是不想命令王翦進攻。

秦軍不進攻荊人,那肯定要進攻別的什麼;大王不欲一統天下,那必然轉身整頓秦國。聯想到陽文君的言辭以及荊國曾經屠殺過官吏,朝臣官吏們哪怕是坐在火爐旁也要瑟瑟發抖。

這並非沒有可能。上次荊王攻入咸陽對麾下士卒有所約束的同時,便對群臣表現出了極大的敵意。陽文君說的一點也沒錯,荊王的敵人確實不是大王,荊王的敵人是構建、執行秦制的大秦官吏。如果大王真相信陽文君的那些言辭,約請荊王入秦清剿官吏,荊王肯定會欣然而至,秦楚今後又會是姻盟之國。

而若大王繼續之前的計策,趁荊王大婚之際破梁攻郢,全殲荊軍,滅亡荊國,那天下就再也沒有任何一支力量能夠制衡陽文君嘴裡說的這支庶民大軍了,那時候的天下就是官吏的天下大王可以隨意殺死任何一名官吏,卻不能推翻整個官僚制度;大王可以以天子之尊任性妄為,卻不能保證他的令命能貫徹到每一個鄉里。

正寢裡傳出來的訊息說大王鬱鬱寡歡、百無聊賴,可單單看路門內越聚越多的衛卒,朝臣們就知道大王這是在決斷。他可能為了存續趙氏血脈,放棄先祖先君逐漸豐滿的理想,與荊王彌兵言和,並請荊王入關中相助;他也可能什麼都不做,就好像這十幾天是大病一場,而今已然痊癒,繼續一統天下。

朝臣們無所施為,只能跪著,直到太后趙姬的輦車出現在路門之外。

“臣等見過太后。”王綰、衛繚、李斯帶頭,群臣起身向趙姬揖禮,

趙姬已老,之後她本不敢再干涉朝政,沒想到兒子連續十幾天不上朝,也不理政務。公族耆老們說大王再不出寢理政秦國將亡,她這才匆匆趕來渭南。掀開輦車的帷幕,趙姬掃了群臣一眼,問道:“大王何如?”

“稟太后,大王閉寢不出,國事不理,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啊!”王綰一副捶胸頓足的模樣,這十多天來他終於見到一個可以訴苦的人。

“稟太后,荊人自知將亡,故遣陽文君入秦以說大王,陽文君進誅心之言,大王聞之,心腦恐被荊人所傷。”李斯搶著揖告。他見趙姬神色大變,再度急告:“臣等已將陽文君車裂,然大王依舊閉寢不出。”

“稟太后,”衛繚的聲音比王綰、李斯更加響亮,他的事態也比前兩位更加緊急。“而今六十萬甲士集結榮陽,掘河力卒即將破堤,然大王王命不至軍中,魏人荊人或知也。彼等一旦知我掘破河堤水攻大梁,大秦亡荊國、一天下之計毀矣!”

兵事即便以前趙姬也很少參與,現在聽說六十萬士卒都在等待兒子的王命,她不免慌張起來。但更嚴重的威脅還在後面。

“戰至今日,大秦已數次大飢,郡縣倉稟只有去年新收之粟。大軍此時不攻,荊人裝置,兩月之後軍中粟米必要食盡,一旦食盡,我大秦……,亡也!!”

衛繚入秦的目的就是要大秦一統天下,而今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他無論如何也不甘心。說到最後他跪地對趙姬頓首大拜,高喊道:“請太后勸慰大王,大秦列代先君基業不可毀於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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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繚高喊,其餘朝臣也高喊,這一次群臣的喊聲比之前響亮不少。之後他們護在趙姬的輦車旁邊,跟著她直闖路門。守在門口的衛卒明知是太后,然王命在身,也只能阻攔。可惜趙姬不是朝臣這樣守規矩的人,她下了輦車正對衛卒的銅殳前行,直接讓殳觸碰自己的前胸。

衛卒不敢揮殳只能任由她近到身前,也不敢真的攔她,只能是她進一步自己便退一步。如此一直退到曲臺宮階下,這時橫斷路門的鐵鎖也就斷了。群臣的簇擁下,趙姬轉過南面的明堂,登總章之階而上。隔著總章的大門,她沒說話,而是先側耳傾聽裡面的聲音。

“……樹下已有落葉,故不能分辨,只能掃數鬥返家。於家中一一取之,以葉自障,問其妻曰:‘汝見我否?汝見我否?’”

“哈哈……”優旃聲音的後面是趙政開懷的笑聲。透過大門的縫隙,趙姬能看到兒子歡笑的樣子,還有舉著一片黃葉的優旃。

“……其妻始時恆答曰:‘見汝。見汝。’然落葉何其多,數日障試不完,其妻終厭倦不堪,遂紿之曰:‘不見,不見,我不見汝。’荊人嘿然大喜,持葉而入市,”

“哈哈哈哈……”這次兒子的笑聲更加爽朗,手舞足蹈間,几案上的酒爵、酒缶被他不小心推到了地上。哐當聲起時,總章的大門被趙姬僕臣開啟,趙姬一個人走了進去。

總章內燃著碳火,溫暖如春。趙政半靠在席上,身邊是兩個衣衫不整的美人。見進來的是太后,美人連忙整理衣衫與說笑話的侏儒優旃一起向趙姬行禮。臉上猶掛著笑意的趙政看到趙姬出現在自己眼前很是驚訝,再看到門外站立的群臣,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見過母后。”趙政踉蹌中起身,要向趙姬頓首。

“政兒。”趙姬抓住兒子的手,“母后聞你十數日不朝,也不理政……”

“孩兒無恙。母後,孩兒無恙。”偌大的秦宮,能說話交心的人寥寥無幾。趙政也反握著母親的手,同時揮袖,優旃、美人連忙退下,堂門也被趙高關閉。

“無恙便好,無恙便好。”趙姬看著兒子的臉,欣慰的笑。“國尉言,六十萬大軍集於榮陽,正欲破梁攻荊。尚若不攻,兩月之後粟米便要食盡……”

趙姬提起最緊急的事情,趙政聞言臉龐漸漸變得沉重,他點頭道:“然也。”

“那……”趙姬再問,但被趙政打斷了。“母後,孩兒如今似在歧路之口,不知何去何從。右行,亡荊國而一天下,可日後……;左行……”

右行不知道是否真如陽文君所言,大秦將亡;但左行秦國很可能會亡於今年與楚國言和,請楚王率兵入關中,這個辦法趙政不是想不到,而是他很難相信別人。他豈能將自己和大秦的命運託付給自己的敵人?

趙姬不知兒子嘴裡的右行和左行到底是什麼,看著兒子猶豫不決的臉,她道:“昔年你父王也有猶豫之時,他顧及你我母子,不知是否該聽信呂不韋之言返秦。”

“父王?”父王既是陌生的,又是親切的,趙政十三歲時父王薨落,少年喪父,悲痛萬分。他的眼睛有些溼潤,抓住趙姬的手問道:“父王當時若何?”

“你父王苦思數日,仍是不決。一日路過肉肆,見胡犬雖壯,卻被屠夫所殺,道:‘可為刀俎,萬不能為犬羊。’遂去。”趙姬眨了眨眼睛,見兒子已在沉思,再道:“今日政兒不亡荊國,他日荊國便要亡秦國……”

“唉。亡人社稷,終是不詳。”趙政聞言嘆息了一聲。

“如今天下,不亡他國,便是被他國所亡,又能如何?”趙姬這次是真的嘆息。很事情不是自己想要,而是不得已被逼到那個境地。“譬如你父王,若是你父王彼時未返秦國,未成秦王,你今日已被趙人所殺,母后我也被趙人賣到女市。”

“母後!”趙姬的聲音有種說不出的悲傷,這種悲傷讓趙政憶起了邯鄲質宮,憶起了趙人對自己和母親的種種欺辱,他便是死也不願再過那樣的日子。

“如今那些欺辱母后的趙人……嗚嗚,”兒子不是一個可以常常被理智說服的人,但他經常被情感所打動,尤其是親近之人的情感。趙姬的哭訴讓趙政怒血上湧,她再道:“彼等如今便在大梁,政兒寧看著他們終老?”

“政兒不敢。”趙政突然大拜,咬著牙恨道:“政兒定要為母后報仇,倍嘗昔日之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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