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一節 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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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少發了一章,今天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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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綸堂行首金茂才面見皇帝,這是整個錦綸堂行東們翹首以盼的事情,儘管他們僱兇砸機器的事情事發了,但是反而沒了壓力,這件事挑明後,他們反倒覺得松了一口氣,他們不怕官府的追究,牽扯到數不清的人的情況下,官府只會高高抬起輕輕放下,這是他們上百年的經驗。

果然,連皇帝都出面了,皇帝出面,他們更不擔心你了,這意味著官府的重視,意味著六部、宰相都不敢管,那麼皇帝出面也就只能是最後的安撫了,讓他們唯一擔心的,或許是最後會找出幾個領頭的祭旗。

所以也有一些人人心惶惶,如果要祭旗,金茂才這個行首是跑不了的,行首嗎,不就是拿來幹這個的,不就是拿來當替罪羊的嗎,可問題是如果官府不止拿一個替罪羊呢,因此幾個有頭有臉,平日裡在錦綸堂中地位最高的行東也有些惶惶不安。

金茂才一進皇宮,他們就坐不住了,但此時為了防止瓜田李下,所有人都緊閉門戶,十分低調,可是下人是一個勁的往金家派,不斷的打探金茂才的訊息。

金茂才一回家,這些人很快就知道了訊息,不只如此,他們還收到金茂才的邀請,金行首要宴請錦綸堂所有的行東,就在錦綸會館裡。

大家這才松了一口氣,金行首有心請客,說明金行首平安回來了,也說明官府不予追究了,當然此時請客,恐怕得出一筆錢,第一是給金行首壓驚,第二恐怕也是金行首的意思,這麼大的事情,連皇帝都驚動了,少不了事後還得花錢打點,這需要大家一起出錢。

因此當眾行東赴會的時候,各個都懷揣著一疊鈔票或者銀票,等到了錦綸會館的時候,他們發現來聚會的可不僅僅是各個有頭有臉的行東,近乎錦綸堂所有的大商家都來了,從繭商到綢緞商,錦綸堂各個行當,不但行首到了,其中凡是有名的大商戶,也都來了。

大家不由腹誹,金行首才剛剛見過皇帝,就搞這麼大的陣仗,這也太張狂了些,要麼是他真的很高興,要麼就是遇到大事了,否則不會讓幾乎所有大商人都來。

錦綸會館這種商館,是一種特別的建築,他不但是商人聚會的地方,還帶有宗教性質,各行各業的會館中,都祭拜著不同的行業神,這種傳統在宋代就流行了,比如戲曲行當,供奉的是唐明皇,木匠行當供奉魯班,連**都會供奉管仲或者柳永,也有供奉其他神靈的,比如山陝會館這樣的區域商會,他供奉的跟武行是一個神靈,關公,晉商說關公是山西人,因此在外地建的會館都敬拜關公,因此有時候有的地方將會館也叫做廟。

因為會館還是一個祭祀廟宇,所以就不需要遵守民宅的規制,商人又有錢,就開始攀比,很多會館為了彰顯實力,規模甚至堪與王府媲美,山陝會館的牆高就有九丈,甚至很多地方都是雕龍畫鳳的,若是民宅早就被官府拆了,可其中有武聖關公的像坐鎮,官府就不敢管,否則就是不敬聖人。

錦綸會館敬拜的神靈是張騫,就是出使西域的那個張騫,中國人喜歡給功成名就的英雄身上安上各種神話,傳說當年漢武帝派張騫尋找黃河源頭,張騫乘木筏直達天河,一位婦人贈之一石。張騫回朝後將這塊石頭拿給善卜的嚴君平看,嚴驚訝地告訴他,這是織女用來支撐織機的石頭!此後不久,張騫便創制立法傳之絲織業。

這顯然是民間傳說,刻意給絲織行業敬拜張騫安一個名分,一般情況下,絲織行業供奉的神靈都是嫘祖,是黃帝的妃子,傳說嫘祖發明了養蠶。至於張騫之所以受到絲織行業的崇敬,估計最大的關係是張騫在漢朝打通西域的過程中,立下的赫赫功績,讓漢朝打通了絲綢之路,因此才得到絲織行業的敬愛,之所以發展出這些神話傳說,無非是為了抬高張騫的身價,就好像晉商供奉關公的目的一樣,讓別人不敢欺負他們。

錦綸堂正廳**奉的神像旁寫著“漢博望張侯”幾個字的牌匾下,按照慣例擺著幾張桌子,只是今天的桌子比往日多了一桌,其他三桌都已經坐滿,另一桌卻還沒人坐。

大家都很好奇,這請的是什麼人,錦綸堂聚會的時候,也有請外人的習慣,過去就長長有十三行的行商蒞臨。

可是今天就不知道是誰了,對方遲遲不來不說,金行首也遲遲不現身,慢慢的大家感到氣氛有些不對了,紛紛胡亂猜測起來,本來喊這麼多人來,大家以為是沒事了,可現在這情況,不像是沒事的樣子,把所有人都叫來,要麼是沒事歡慶,要是有事的話,那絕對不是小事。

就在大家驚惶未定的時候,突然幾個金家的家丁帶著幾個身穿青衣的客人入內,頓時眾人更不安心了,因為這些人穿的,是官府衙役的皂衣,這些人是官差。

還好,官差不是來抓人的,他們被請到了第四張桌子,這是上席,這些官差是貴客,也對,能擺平這次的事情,當然要官府差役幫忙,請他們裡,看來是這些人出了力氣。

眾人的心剛剛放下,可突然就又緊張了起來,他們看到金老爺子帶著幾個兒子出來了,金老爺子依然是錦衣華服,難掩一副見過風浪的大氣度,可是他幾個兒子卻人人一副愁容,最讓人不舒服的是,這幾個兒子全都穿上了一身孝衣。

金行首宴客的時候,他兒子穿白衣,這也太不吉利了,除非他家真有喪事,可有喪事,那就不該出席啊。

誰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可都都不敢問,今天的氣氛明顯不對,越來越詭異,連幾個差役臉上都露出古怪,可他們也都不敢問。

金老爺子邁著大步,絲毫不像一個九十歲的老人改有的氣勢,笑容滿面不斷的向著一個個熟悉的朋友拱手,轉了一圈之後才入席。

金老爺子輕輕端起一杯酒,別人看見,連忙也舉杯,一桌傳一桌,等傳到靠近門口的下席的商人的時候,他們早就站了起來。當所有人都端起酒杯之後,金老爺子慢慢站了起來,別人不敢不起來。

金老爺子沒喝酒,而是轉身衝著漢博望侯的神像躬身,將酒灑在了地上,這一杯酒是敬張騫的。

錦綸堂後堂的地上,馬上就溼了一層,青磚地面的顏色變得更重。

“承蒙博望侯爺照拂,如今雖然日子不濟,但我等商末日子倒也能過的下去。盼張侯再保佑,能重開絲路,我等子孫萬年斷不敢斷了血食供奉。”

說完才轉身向眾人示意。

但大家沒人坐,金茂才就一個人坐下,他的幾個兒子都站在桌邊。

別人不坐,就是等他說話。

金茂才也不拘謹,坐著就說開了。

“老朽今日得以面聖,家門幸甚,絲商行幸甚。奈何天下大勢,豈人力能抗。即是聖上,也不能逆天。”

眾人一聽,似乎面聖的情況不太好,更不敢說話了。

金行首繼續道:“機器繅絲,洪水猛獸,人力豈能抗拒。”

終於有人說話了,坐在金老爺子旁邊,同樣是老人模樣的一個絲商問起來。

“聖上莫非斥責了行首?”

金行首搖搖頭:“老朽一把年紀,豈會怕人斥責。所怕者,無非是斷了後世子孫的衣食,壞了絲業行當千古的規矩罷了。”

“諸位高朋,這條路恕老夫不能跟大家夥一起走下去了。”

金行首的語氣突然變得沒落。

“行首何出此言,大家夥可還仰仗著行首呢。”

另一個絲商說道。

金行首搖搖頭:“大家夥抬愛,老朽無能啊。老朽今後擋不起廠絲了,也奉勸諸位熄了逆勢而行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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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金行首竟然放棄之前大家約定的,堅決不買廠絲,不跟機器繅絲廠為伍的約定,頓時幾個在抵制廠絲受損最嚴重的絲商不幹了。

“行首,當初大家可是聽了你的倡議,才發起抵制的。雖不敢說讓那些洋廠無絲可賣,可也讓他們只能跟洋人做買賣。今天你說你不擋了,這算什麼?”

金行首看到幾個氣急敗壞的後生,卻也不發怒,也沒法發怒。

嘆了口氣道:“這以後啊,不止是繅絲要用機器,織稠也要用機器了。”

廣州絲綢業,過去都靠手工,有絲綢作坊,也有一些織戶在家裡織稠,有的絲綢商人自己也辦作坊,也收家庭作坊的產品,還有的是包買生絲給織戶織稠,然後包銷,總之這個行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沒什麼界限。

但是一聽他們還要用機器織稠,那麼不管是辦作坊前店後廠的大綢緞商,還是那些包買的小綢緞商,一個個也坐不住了。

“行首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是讓大家以後看著他們做大,大家一起等死嗎?”

金行首搖搖頭:“稍安勿躁,老朽經的風浪多了,但這一回的格外大,格外兇,聽我一句,這回怕是過不了這個坎兒了。不想等死的話,就學著順應大勢吧。老朽已經交代下去,今後我金家也要開絲廠了,大家夥要想入股,老朽歡迎之至。”

頓時絲商、綢緞商都有些怒了,顧不得金老頭幾十年的積威,大聲吵鬧起來,有朝著金行首吵鬧的,有自己之間爭吵的。

有幾個年輕的甚至要衝上來:“好一個不跟我們走了,抵制洋廠是你說的,到頭來你卻要去開洋廠,你今天得給我們一個說法,得給大家一個交代。”

金行首的兒子也很惱怒,就要衝上去跟幾個年輕商人廝打,金行首擺了擺手。

“交代是要給大家夥一個交代的。也要給官府一個交代啊。”

說著對那幾個已經嚇的不敢說話的差役說道:“之前的事情都是老朽一人做下的,跟在場諸位行東無干,老朽一人做事一人當。諸位請稍帶片刻,老朽更衣之後就跟你們走。”

幾個差役連忙拱手說請金爺自便。

他們只是南海縣最底層的差役,雖然官府給安了一個候補官的身份,正經的九品官,但是知道這不過就是一個說法,跟過去的衙役又有什麼分別,可是金行首可是能見皇帝的人,得罪不起。

因此今天金家來人突然主動來官衙自首,說請他們去拿人,他們還以為是美差,來了之後,聰明的他們早就察覺情況不對了,為首的已經決定,如果對方不配合,今天這人就不抓了。

商人們一聽也不鬧了,感情事兒沒擺平啊,這些差役不是來吃席,是來抓人的,金老爺子把所有事都擔了下來。

大家都不說話了,看到金老爺子在幾個兒子的陪伴下,慢慢的走進祠堂中。

一刻鍾之後,裡面突然傳出了嚎啕哭聲,金老爺子的大兒子金廣利走了出來,雙眼通紅的請各個行首和差役進去。

大家好像覺出了什麼,沒人敢說什麼,老實走了進去。

他們沒見到金行首,但是看到了一條擺放在神像後面的棺材,香楠木打造的厚實棺木,上面雕琢明細,十分上等。

幾個兒子扶棺痛哭,而金老爺子已經躺在裡面了,卻閉上了眼睛,面色尚還紅潤,但卻慢慢變白,這竟然是死了。

幾個有頭有臉的行首頓時就呆住了,原來金行首說不能跟他走下去,不是說不跟他們做生意,也要辦廠繅絲織稠,而是說人生這條路他不走了。

差役也傻眼了,原來金老爺子說要更衣跟他們走,則更衣更的是壽衣啊。

金老爺子白手起家,到了四十才娶親,五十才有了第一個兒子,大兒子金廣利今年也才四十歲,但是金老爺子知道創業艱難,並沒有因為老來得子而有半分鬆懈,反倒是希望兒子能守住他的家業,對老大要求格外的嚴格,其他幾個兒子是有名的紈絝,可這老大卻是有名的老成持重之人,早早就進入絲織行跟在老爺子的身邊言傳身教,已經能獨當一面,除了金老爺子的茂記絲行外,還獨自開了一家廣記綢緞莊。

金廣利也很傷心,但不像幾個弟弟,他還能接人待物。

壓著心中的悲憤,他一面向各個行首解釋:“這棺材家父三十年前就準備好了,今天才用上。家父有遺言,今後金家子孫不在擔當行首,以後錦綸堂就仰仗各位了。金家今後將辦絲廠,綢廠,要是今後跟各位有個山高水低得罪的地方,還望看在亡父的面子上,大家能高抬貴手。不過若是大家有意入股,金家來者不拒。”

幾個行首跟金茂才交情匪淺,說起來他們都是金茂才的後輩,很多都是受金茂才恩惠才做到如今的地步,加上突然目睹了金茂才從活生生的模樣變成屍體,心中感到驚懼,此時都說著客氣話,請金家節哀,還說趕緊給老爺子辦了喪事才是正經。

金廣利又跟差役們解釋:“家父鮐背之年,說是不想還在這個年紀到公堂上走一遭,怕身子骨受不住,就先走一步,各位大人若是要拿人,活人是拿不走了,棺材可以抬走。”

差役忙說沒這個道理,拱手就出了祠堂,他們心中暗罵晦氣,本以為是一個美差,到這種豪商家中抓人,不但是一個露臉的事情,就是對方家人也得好生打點著,官府雖然禁止,但往往睜只眼閉只眼,這種錢還是可以收的,但沒成想碰到這種事。

說身子受不住是假話,怕是這種大戶人家看不起人才是真的,金茂才這種人,到了這把歲數,不想在刀筆小吏手裡受辱,故意自殺的例子可不是這一遭,只是讓他們哥幾個碰上,就只能自嘆倒黴了。

但心裡還是有氣,一個商賈之流,神氣什麼,真把自家當成官宦人家了,呸,豬鼻子插大蔥裝什麼象!

差役走了之後,幾個行首慢慢也鎮定下來,知道了原委。

原來金茂才進皇宮之前,就做好了死的準備,打算跟皇帝當面據理力爭的,怕恰連到家人,甚至將小兒子一房提前送到了香港。

從皇宮回來後,就交代了幾個兒子,留下了遺言,不打算活了。這才一邊請來錦綸堂的各個行東,一邊還請來差役,同時幾個兒子則穿著孝服。

棺材是三十年前就準備好的,壽衣也在十年前就備辦齊全,而那杯毒酒則是入宮前就備好的,此時全都用上了。

行東們嘆口氣,說到底金老爺子還是為了大家夥的事情,才豁出去了性命,這件事錦綸堂不能不管,這不僅是金家的私事,也是錦綸堂的公事。

雖然金家不缺錢,但是大家還是決定,要給金老爺子分廣大葬。不但全體行東都要來,跟錦綸堂有生意往來的絲戶、織戶能找來的也都要找來,說到底金老爺子給絲戶們爭取到了三年的養家銀子,這功莫大焉,大到最後他們要給老爺子建一座祠堂,供後任奉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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