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節 思維定勢

关灯護眼    字體: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其實英國人也是陷入了一種定勢思維之中。

他們知道中國人並不懂得外交準則。

但是一份在西方人看來能夠代表一千多萬人的外交檔案擺在面前,並且還會呈遞英王,直接讓他們蒙圈了,這份沉重的外交檔案,讓他們立刻帶入了西方模式之中,因為跟他們的經常使用的方式實在是太相像了。

因此,他們一時都把中國人不懂西方外交準則的事情忘到了一邊。

至於說中國人不懂西方的外交準則,中國人有中國人的一套體系,那一套體系曾經在春秋戰國時期慢慢形成,只可惜還沒有完全發展成熟,就被秦國的一統天下所中斷,之後中國不需要跟平等的友邦搞外交了,因此這套才萌芽出來的一套外交體系就定格在了那裡,否則誰敢保證中國不會發展出一套自己成熟、理性的外交規範出來。

在西方歷史上,一旦發生這種某個地區人民整體不認可中央政府加在他們身上的義務,然後開始獨自進行在法律上合法的外交行為後,緊接著一定會是宣告自己獨立,然後開始尋求其他國家的承認,比如從西班牙統治下脫離出來的荷蘭,從荷蘭分離出來的比利時,以及跟丹麥帝國分家的瑞典,甚至包括從英國獨立出去的美國,都曾經發生過這種事情。

包括額爾金等人一時間完全陷入了思維定勢,他們根本無法理解,地方人民不再認可中央王朝政令的合法性後,還會繼續留在這個王朝中,接受這個王朝的統治,更難以理解該王朝還會認可地方人民的這種做法,這完全是不合西方政治外交邏輯啊。

當威妥瑪鄭重的將這份檔案帶回香港後,並且將朱敬倫說的,他們已經派代表去英國希望面呈英王的訊息告訴額爾金等人後,他們就開始就他們認定即將發生的事情發生了爭論,那就是一旦廣東宣佈脫離清王朝後,他們怎麼辦?是支援,是承認,還是否認,然後對抗。

至於廣東人會不會選擇不脫離的情況,他們壓根都沒有考慮過,檔案都出來了,都派代表去求見英王了,這還有什麼可懷疑的,他們都不用討論,心中都認定,那些派去見英王的代表,肯定會當面提出他們將獨立建國的事實,並且尋求英國的承認和支援。

威妥瑪認為,如果廣東脫離清王朝,對英國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們可以藉機擴大在廣東的利益,但需要顧慮的是,如果英國承認了廣東人民新建的政府,有可能會惹惱清王朝,對他們剛剛簽訂的條約產生不利。

包令則認為,就整個廣東乃至整個中國來說,領導這次獨立運動的朱敬倫(他們想當然認為朱敬倫在領導一次獨立運動,事實上他們想的是對的),和他領導的新安政府,是最容易進行溝通和交流的。

如果他們能夠成功,包令認為為求長遠的利益考慮,英國應該承認這個政府。但是包令建議,為了暫時不激怒清王朝,英國不立刻承認,至少不應該率先承認廣東政府,而是等其他國家的態度明確之後再決定。

同時他建議,英國政府可以跟獨立後的廣東政府展開合作,就好像在印度做的那樣,在跟莫臥兒帝國保持關係的同時,大力發展跟地方土邦王公的合作。他們在英國的行為方式,最終為他們贏得了整個印度。

哪怕朱敬倫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外交官,他依然不知道因為自己一份檔案的關係,讓一幫子英國人展開了多麼豐富的假設和聯想。

事實上他在後世也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加上儘管對西方外交制度很熟悉,但是骨子裡你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跟西方人完全一樣的思考問題,這是文化根源決定的。

此時朱敬倫當然也不會坐等英國人的態度,外交就如同戰場,主動權很重要,他不等英國人如何決定,已經率先出擊了,他找到了赫德這個英國人,此時赫德應該是一個很重要的中間人,起碼赫德的身份在中英之間行動,絕對比朱敬倫直接跟威妥瑪或者額爾金談判,自由度要大一些,也能讓雙方多一些緩衝。

“赫德先生,找您來呢,是希望在這個緊張的時刻,希望您能利用您中英間的特殊背景,盡力維護雙方的和平。您看到了,貴國對我國領土的野心,已經成功激怒了我國百姓,準確的說是廣東核心地區的百姓的憤怒。大家已經在組建自由的軍隊,決定為捍衛自己的土地而戰。”

赫德很清楚目前的處境,局勢確實十分緊張和敏感,和平和秩序脆弱的如同一根絲線。

赫德跟威妥瑪一樣,都是功力十分深厚的中國通,但是此時赫德就沒有產生廣東人要獨立的想法,因為他比威妥瑪更瞭解中國人。

威妥瑪是絕對的中國專家,放在任何時代,他都是最頂尖的漢學研究學者,世界上第一套中文拼音,就是威妥瑪編制出來的,稱為威妥瑪拼音,可以說在中國語言和文字領域中,威妥瑪是這個世界上第一流的專家。

可是威妥瑪對中國的瞭解,跟赫德完全不再一個方向上,赫德瞭解的是中國人的思想。

之所以產生這樣的差別,是因為威妥瑪編制拼音也好,編寫字典也罷,他都是在用西方語言學來研究中國語言文字,他是以西方的世界觀在解讀中國,也許他比任何人解讀的都好,可是他依然是用西方的觀念在解讀,好像走錯了方向一樣,儘管走的很快,走的很穩,卻越走越遠。

赫德不一樣,他自身就沒有多麼專業的西方學術功底,因此他沒有專業的解讀能力,可是他很耐心很踏實的在中國生活了十幾年,而且無時無刻不在學習,學習的也不是西方人編制的漢語詞典,而是直接從中國經典入手,他讀的是四書五經,讀的是老子莊子,他是直接從思想上在閱讀中國人。

所以赫德認為的緊張,並不是威妥瑪等人認為的即將有一場獨立戰爭要爆發的緊張,而是擔心自己的同胞沒有認清局勢,從而以錯誤的方式介入,最後導致了跟廣東地方的直接衝突,赫德很確信,一旦英國軍隊踏上廣東的土地,戰爭一定會爆發的,他很清楚在保衛自家土地面前,中國人爆發出來的勇氣世所罕見。

“朱先生,對您維護和平的承認,我本人十分敬佩。我十分願意盡一份微薄之力,能為英國與廣東的和平做出貢獻,那樣的話我將會感到十分光榮。”

朱敬倫點點頭:“那麼就麻煩您去一趟香港,先用非正式的方式讓對方明白,不謀求割讓土地,是我方的最後底線,希望香港的額爾金閣下能夠在這個基礎上考慮一下,我們建立和平的可行性。”

朱敬倫希望給對方打個底,或者說給可能的談判定個基調,那就是在保證廣東領土完整的情況下,大家在談其他的。如果對方願意談的話,事實上朱敬倫即能摸清他的底線,如果對方不願意談,那麼就得真的準備戰爭了。所以說讓赫德去,名義上是去轉達朱敬倫對談判的底線問題,事實上是藉助赫德去試探一下額爾金等人的態度。

額爾金是什麼態度呢,他自己也弄不清,包令和威妥瑪的意見都很有道理,都很專業,讓他一時間難以抉擇。

他是一個行政經驗很豐富的政府官員,做過加拿大總督,不久後還將做印度總督,可是他真的太不瞭解中國人了,他太需要一個真正瞭解中國人的專家幫他分析一下。

“好了,就先討論到這裡吧。既然中國人的代表回去倫敦,也許我們應該耐性等待一下倫敦的指示。”

額爾金說完,大家散會。

不久之後,赫德的到來,讓依然對局勢沒有清醒認識的額爾金如獲至寶,立刻邀請赫德當面跟他溝通。

赫德是一個英國人,他的立場始終是英國人的立場,在他內心深處他以這個身份自豪,他的忠誠是獻給英王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因此赫德一五一十的將自己理解的中國局勢告訴了額爾金,同時向額爾金轉達了朱敬倫的和平誠意。

額爾金聽完異常的驚訝:“您的意思是,新安政府首腦朱先生並不想脫離他的政府?”

赫德肯定道:“就目前的情況,看不出他有反叛的跡象。”

“可他們的軍隊已經武裝起來了啊!”

額爾金更糊塗了,在他看來,整個縣的人民都開始組建軍隊,還秘密派人去向英王遞交外交檔案,然後還不獨立?這怎麼可能!

赫德嘆道:“他們的鄉村社會一直都有很強的自治傳統,中國人將這個稱為皇權不下鄉,鄉村武裝往往都是臨時性的,而且一般作為政府軍的補充力量。”

中國鄉村武裝問題,額爾金不是完全不清楚,廣州那時候四周都是這種鄉村武裝,但他總感覺到這一次有些不一樣。

“可他們的外交檔案怎麼解釋?”

就因為有了這一份檔案,額爾金就覺得這一次不一樣了。

赫德道:“就他們的檔案內容來看,並沒有任何表明他們即將脫離政府的意思。”

額爾金又道:“那他們去秘密拜訪女王陛下又怎麼解釋?”

何德道:“他們自認為是去跟女王講道理去的,他們將這種行為稱作當面論理。”

額爾金越來越糊塗:“你是說他們並不是去進行外交行動,尋求支援的?可這明明就是外交行動啊!”

赫德都有點不知道怎麼解釋了。

額爾金擺擺手道:“您的意思是,他們並沒有獨立於清政府的意願,那他們組建軍隊,完全就是向我們展示敵意?”

赫德道:“沒錯,他們認為我們侵犯了他們的利益!”

額爾金不明白了:“可我們只是在爭取我們的利益,如果說他們的利益有損失的話,那也是他們的中央政府出讓的,他們不是應該先跟他們的政府請願,然後由他們的政府出面,跟我們進行協商?可為什麼他們一點都沒有對他們政府的行為表達不滿,反而直接向我們展示他們的態度!”

問題到了這個層次,即使是赫德也不明白,他也不理解,為什麼中國社會的地方階層,在這種情況下,竟然不選擇向他們的政府表達不滿,甚至他發覺沒有一個中國人覺得他們應該向政府表達態度,大多數中國人完全將他們的損失歸咎於洋人。

分明是他們的政府沒有盡到保護他們的義務,可他們組建軍隊也不向政府施壓,而是直接面向英國,至於他們的政府嗎,赫德本能的感覺,他們的政府很支援這種民間私下對抗外敵的情況,對此他也很不理解,因為這意味著地方勢力對政府權力的削弱。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赫德嘆道:“也許是他們的政府和他們的人民之間,有某種特殊的社會契約關係,他們的政府從來不把主要的目標置於保護人民的生命和財產上,而他們的人民也從來沒把自身的安全和利益寄託在他們的政府身上。”

額爾金嘆道:“那麼說來,他們現在組建軍隊,並不是在謀求建立一個對自己負責任的政府,而是在向英國發出挑釁嗎?”

赫德一聽這話,立馬感覺到額爾金似乎有採取軍事行動的心思,馬上解釋起來。

“也不能這麼理解,總之他們的行為不太附和外交慣例,但也不是向英國挑釁,他們以為自己是在維護自己的利益,之所以組建軍隊,不過是在向我們施加壓力,就好像縮成一團,露出自己渾身尖刺的刺蝟一樣。”

額爾金道:“這是威脅?他們在恐嚇我們!”

赫德知道這次額爾金領會對了,但是卻不能這麼說。

赫德道:“這不是威脅,而是恐懼,他們感到了恐懼。”

額爾金點點頭:“您是說他們在恐懼,那麼如果我們採取強硬態度,他們有可能妥協?”

赫德苦笑道:“不,那樣真的會引起戰爭!”

對自己政府加在自己身上的義務不滿,卻不嘗試組建新的責任政府,向對方君主呈遞外交檔案,卻不是去進行外交活動,組建軍隊,卻不是為了威脅對方,但如果對方堅持維護他們的利益,卻真的可能引起戰爭。

這樣的國家和民族,讓一個只有在加拿大當總督的經驗的額爾金如何去理解?

“但我們必須維護我們的利益。”

額爾金態度堅決,哪怕因此引起戰爭。

“您有什麼好的建議嗎?”

額爾金問道。

赫德嘆道:“也許我們應該耐心的向他們的朝廷施壓,在管理中國人方面,只有中國人的官府才最有經驗。”

額爾金點點頭:“我也這麼認為,是的,按照正常的外交程式,我們應該向他們的政府進行抗議,抗議他們沒有履行條約義務。”

額爾金的觀念是,條約中清政府答應割讓九龍給他們,英國已經取得了九龍的利益,那麼就必須維護,更何況還有政府的訓令,倫敦讓他在法國不反對的情況下,取得九龍的管轄權,他做到了,但是當地人卻不肯答應,法理上讓當地人接受割地的義務,應該是清政府來承擔的,而不是他們。

至於說放棄條約上得到的利益,讓當地人滿意,然後跟英國人和平相處這種事,額爾金根本就沒有想過,不是他不知變通,而是既然取得的利益,為什麼要放棄,而且他在負有政府訓令的情況下,又私自放棄了已經取得的利益,這個後果是十分嚴重的,第一任港督義律曾經在香港大肆賣地,被倫敦政府認為沒有履行政府訓令而解職,額爾金確實不想在中國工作,但他絕對不願意以這種方式結束在中國的職責,這身關到他的榮譽。

但一想到又要跟北平政府打交道,遞交照會,然後扯皮,甚至再次進行談判,誰知道還會引發什麼想象不到的問題,而且要去談判,他就想到了他弟弟普魯斯,上次去跟僧格林沁談判,最後竟然會被人俘虜,等交還他們的時候,很多人竟然成了零件,為此額爾金燒了北平的三山五園。

那麼這次去談判,難道又要把軍隊派去,不派軍隊去的話,對方會不會不談判!

越想額爾金就覺得這是無窮無盡的麻煩。

“難道就沒有一種辦法,能夠在不採取軍事行動的情況下,維護我們的利益嗎?”

赫德嘆了口氣:“很難,除非他們願意放棄佔有九龍領土。”

“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額爾金嘆道,討要九龍司是政府的訓令,他不能不遵照,取得了利益後,又要放棄,那更是麻煩,除非在打一場戰爭,然後英國戰敗了,可這也是不可能的。

赫德也沒有什麼可以解釋了。

沉默了片刻,額爾金道:“不知道巴夏禮先生現在情況如何了?可憐的巴夏禮是否恢復精神了呢?你要跟我一起去看望一下巴夏禮先生嗎。”

他們這次想盡辦法將巴夏禮從北平帶了回來,但可惜的是巴夏禮竟然瘋了,把他從北平救出來之前,就已經瘋了。(未完待續)

[上一章] [目錄] [加入書籤] [下一章]
推薦閱讀
相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