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門

关灯護眼    字體: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朱敬倫跟赫德一個辦公室,現在他歸赫德領導,赫德已經是正式的大使館翻譯了,暫時借調給佔領委員會任職,而朱敬倫只是僱員,連副的都算不上。

但他不在乎這個,他之所以突然決定應募作為翻譯,其實動機一開始就很模糊,一開始朱敬倫以為自己是為了處理張家那幾個洋兵才這樣選擇,但是後來覺得處理那幾個洋兵,有無數種方式,而且很可能更好的方式,可自己卻全然沒有想過,在看到告示的時候,反而心中認定自己當了翻譯,能更好的處理問題,可這完全沒有道理。

到現在他才覺得,也許一切都是生活的慣性使然,他習慣了跟外國人打交道,所以剎那間根本就沒有猶豫的選擇當翻譯,至於解決張家的麻煩,或許只是下意識的一個藉口罷了。

“幾勺糖?”

赫德的聲音打斷了朱敬倫的思緒。

赫德帶朱敬倫熟悉了辦公室的環境,其實也沒有什麼可看的,兩張辦公桌平行放在一起,朱敬倫的在外面,赫德的在裡面,辦公室另一側擺著幾個文件櫃,另外就是一個小茶水間。

英國人的下午茶習慣已經培養起來,茶葉在這個時代已經成為了必需品,對貴族而言,尤其重要,這種習慣也被一向喜歡跟別人提自己祖上的貴族歷史的赫德帶進了辦公室。

“不要糖,謝謝!”

朱敬倫笑著拒絕,中國人喝茶有加糖的嗎?

“也不要牛奶!”

朱敬倫看到赫德放下糖罐,卻沒有猶豫的向兩個杯子中加牛奶的時候,再次拒絕。

赫德呵呵一笑,然後端著兩個杯子走過來。

“你們中國人喝茶也太不講究了,不要牛奶也不需要紅糖,這茶還有什麼味道?”

面對赫德的邏輯,朱敬倫不由愣了愣,因為他看到赫德說的十分自然,顯然赫德心裡就是這麼認為的。

朱敬倫感到異常不解,這是什麼邏輯?在中國人面前教育中國人如何喝茶嗎?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是誰給赫德的自信?或者說是給英國人的自信,朱敬倫相信,抱這種觀念的絕對不止赫德一個英國人。

朱敬倫腦子裡突然閃現過很多類似的現象,中國是茶的祖宗這一點毋庸置疑,可是後世日本人可以在中國人面前炫耀他們的茶道文化,而很多中國人還真正的去反思,傻傻的認定中國丟掉了太多的傳統文化,都被日本學到了,很多景區都爭先恐後的引入日本茶道。

西方人則以自己的紅酒、咖啡文化洋洋自得,土豪們一擲千金的購買西方的奢侈紅酒,自以為喝紅酒比喝白酒就高人一等,一大群中產階級則以喝咖啡為時髦,把喝茶當俗氣。

顯然在外國人面前,中國人的文化自豪感有所缺失,在茶的問題上,都不敢以自己的標準為準。

反觀外國人,日本人敢在中國人面前炫耀茶道,西方人敢宣揚紅酒和咖啡文化。

但是明明日本的茶是從中國傳過去的,紅酒則起源於中東兩河流域,猶太人釀造紅酒的歷史都比西方人更早,咖啡的原產地在非洲,Arab人和土耳其人喝咖啡的歷史都比歐洲人更早。

可是偏偏一切都反過來了,日本炫耀自己的茶道,認為中國人喝茶的方式不講究;西方人則嘲笑中國人喝紅酒還給裡面兌飲料。

最嚴重的問題還不在這裡,而在於偏偏一大批中國人認為人家說的有道理,何其沒有自信焉。誰規定喝茶就要工序繁瑣的去喝功夫茶,大碗茶的喝法難道不更加爽快?誰規定紅酒中不能勾兌飲料,讓甜度更適合自己的味覺難道不是飲食文化的原則?可是有一批中國人偏偏就願意接受別人的文化灌輸,認為大碗茶的喝法太土;認為勾兌飲料的方式太俗。

想到這些現象,朱敬倫也不由得嘆了口氣:“有意思。”

赫德已經坐下來,用小勺攪拌自己的紅茶了。

“什麼?”

赫德問道。

朱敬倫道:“你們西方人真的很有意思,一切都以自己的標準為準,難道您不覺得有些太過於自我主義了嗎?”

赫德還真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他雖然很有上進心,可以一個人孤身來到中國,五年如一日的默默無聞耕耘在寧波大使館那麼個小地方,可他畢竟眼光侷限於時代,當然是跟朱敬倫相比,比之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他已經算是眼光開闊的了。只是他的眼光,還無法讓他做到能站在整個世界的高度來看問題。

“您指的是什麼?”

赫德虛心問道,對於探究中國人的心理,他向來很有興趣。

朱敬倫笑道:“你們喝茶時加牛奶和紅糖,自認為這種方式是正確的,而且是唯一正確的,反過來可以教育喝茶的祖宗中國人不懂茶。同樣你們喝咖啡在裡面放糖和牛奶,還敢反過來嘲笑喝原味苦咖啡的土耳其人不懂咖啡?您不覺得歐洲人太以自己為中心了嗎?這個世界上,可不止有歐洲人,還有亞洲人,非洲人和美洲人。”

赫德一愣,這個現象好像還真的存在,他不由得笑了笑:

“是有點意思!”

早茶時間很快就過去,正式開始工作,翻譯的工作很簡單,但絕不輕鬆。

因為現在翻譯很少,而要跟中國人打交道的機會卻很多,所以每個人都沒有固定工作,都必須身兼數職,隨叫隨到。

朱敬倫一天三天忙碌,甚至都沒辦法回張家一趟,吃住都在廣州巡撫衙門中。但是他的工作得到了中外雙方的認可,跟中國官員漸漸熟稔,跟洋人相處的也比較和諧。

讓赫德十分高興的是,朱敬倫不但能說英語,還看得懂英文,這給他分擔了相當大的壓力,因為朱敬倫可以幫助他翻譯一些中文資料了。

這些資料分門別類十分駁雜,小到英國人需要透過佔領委員會張貼出去的告示,打到他們蒐集到的各種情報都有。只是暫時朱敬倫還接觸不到機密文件,他也僅僅是幫助赫德將佔領委員會的一些日常檔案,翻譯成中文,然後交給柏貴和穆克德訥等大清官員閱讀。而赫德則親自翻譯來自方方面面的中文情報,讓人震驚的是,竟然還有來自大清皇帝的聖旨。

此時廣東已經完全出於英法聯軍控制之下,各級衙門都在他們掌握中,大清官員要麼像柏貴和穆克德訥這樣跟他們合作的,要麼就是消極抵制的,稱病在家的。可是大清王朝的一套政府機構還在執行,所以柏貴此時竟然還能跟皇帝通上話,不過他的奏摺當然也是要給皇帝過目的。

柏貴的身份現在依然是廣州巡撫,而且在葉名琛被俘之後,廣東被俘官員紛紛上書,將廣州失陷的責任都推給了葉名琛,後世的資料說是洋人要求這些官員彈劾葉名琛,但朱敬倫並不知道這種情況,所以很可能這是中國官場特有的推諉風俗,即便沒有洋人逼迫,估計這些官員也會毫不猶豫的把所有責任都推給葉名琛這個兩廣總督的。

廣東官員集體將責任推給葉名琛之後,皇帝也不好苛責這個文官團體,只能折衷任命柏貴暫代兩廣總督之職,讓他儘量維持廣東局勢。可笑廣州城都被佔領了,皇帝竟然還任命一個被俘虜的官員,在敵佔區負責管理。難道大清的皇帝真的昏庸至此,還是說廣東官員集體給皇帝傳達了一種錯誤的資訊,讓皇帝誤讀了。朱敬倫認為是後者,以他這幾日的觀察,他認為這些官員真的做的出這種事。

由於柏貴成了代理兩廣總督,依然需要管理兩廣地區,所以需要的各種行文是海量的,當然這些都必須翻譯出來給佔領委員會過目,並且存檔。所以對應的翻譯工作也是海量的。

更離奇的是,所有這些行文於廣東各級政府機構的檔案,都需要經過佔領委員會同意,然後才能蓋上廣州巡撫的大印,在朱敬倫看來,這怎麼看,這個委員會都是一個傀儡政府,可偏偏大清皇帝依然要用他們。

這其中的荒誕,讓朱敬倫感覺匪夷所思,簡直無法理解。也許這就是觀念詫異吧,滿清政府作為一個繼承明朝政府管理制度和世界觀的一個落後政府,他們的皇帝此時,恐怕還在幻想著他手下的這一批官員,能在廣州城陷落之後,還能忽悠住洋人。或許在他看來,洋人也只是船堅炮利,智力上還未開化吧,反正他的官員,他的授業師傅,肯定就是這麼教育他的。

總之這幾天的工作讓朱敬倫越來越無法理解,越來越憋屈,尤其是在洋人無時無刻都不斷的展現他們的優越感的時候,他甚至從心中都無法反駁,這讓他極為焦慮,人都變得沉默了起來。

幾天後,突然巴夏禮通知赫德,讓他帶人跟他一起出去辦事。

赫德自然帶上了做工作極為認真可靠的朱敬倫。

這是一趟短差,巴夏禮不但帶著翻譯團隊,還帶了一隊士兵,他們要去南海縣收稅。

南海縣治所就在廣州城內,廣州城分兩縣,東半個廣州城歸番禺縣管轄,西半個番禺縣歸南海縣管轄。但是這兩個縣的縣令跟柏貴不一樣,他們對英法聯軍佔領廣州城一直抵制,雖然不敢武力對抗,因為手裡沒兵,可是卻一直消極抵抗。

最近發生了一件事,英法聯軍佔領廣州城後,許多士兵或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失蹤了。其中當然也包括被張家關在菜窖中那四個英國龍蝦兵。類似張家這種情況,在廣州城中還不少,英法聯軍張貼告示,給予提供線索的線人大量獎賞。

丟人的是,真的有人前來告發。

雖然大多數失蹤的聯軍士兵,都是被鄉勇俘虜到了城外去了,可是也有個別是被廣州的老百姓打死的。英法聯軍掌握這些情況之後,開始在廣州城搜捕犯人。

此時南海和番禺兩個知縣不但不願意執行,不去抓捕英法聯軍的犯人,反而將那些告密者統統抓了起來,還發出威脅,凡是敢跟洋人合作的,一律都是漢奸,會被下大獄。

本來廣州城的百姓對洋人就不太待見,時至今日廣州的街面都無法恢復到以前,貿易量大大減少,讓英法聯軍十分頭痛,在有這兩縣的不合作,更是助長了百姓的對抗情緒。

於是能不能保住這些告密者,這些跟英法聯軍合作的中國人,就成了一個象徵。

佔領委員會先是給兩縣衙門下達命令,讓他們放人,但是兩縣根本就不肯接受。

巴夏禮不是個有耐心的人,所以他決定親自動手。

幾百個士兵先後包圍只有幾個衙役的兩個縣衙,接著宣稱“凡向佔領委員會報告過某些外國人俘虜的去向的中國犯人,現已受到外國保護”的名義,強行從南海縣監獄中提走6名中國犯人,又從番禺縣監獄中提走1名犯人,甚至連對抗的典史也被帶走了。

英法聯軍顯然希望透過這種方式,來樹立自己的威信,同時打擊中國本土官府的威信,讓廣州人知道誰現在才是真正的主人。

回去的時候,天已經不早了。

巴夏禮在戰前就是廣州領事,對廣州的道路十分熟悉,他帶領大家抄近路趕回廣州巡撫衙門。

這需要穿過衙門旁邊一條巷子。可是誰知道巷子口的門竟然關了。

這種巷門是用來防盜的,一到晚上淨街鼓一響,廣州大大小小的這種巷子都會關上門,只有正街無法阻斷,但只有正街能走的話,晚上小偷之類的犯罪就被大大的限制了,因為風險太大了。

由於是衙門附近,生意不錯,所以巷子中有不少店鋪。

巴夏禮確實很熟悉中國國情,他知道這種巷門都是有巷口的店鋪來負責的,倒不是官府這麼規定,只是巡街的衙役圖省事,將這種工作攤牌給這些商人罷了。

巴夏禮想都沒想,就走進商鋪的側門,要求店主開門。

此時旁邊一個商店的店主走了出來,哈哈大笑、幸災樂禍,大喊“不開門”。

巴夏禮很生氣,直接就衝進那小店鋪,挽住那人的辮子把他直接拖到街上,店主稍微抵抗,赫德竟然也上前幫忙。

此時這裡有無數士兵,犯不著赫德一個文員動手,朱敬倫朝他臉上看去,以為他只是向上司巴夏禮諂媚,卻看到赫德臉上洋溢著笑意,顯然他很享受這種抓中國人辮子的樂趣。

看著赫德抓住店主的辮子,繞在手腕上牽著往衙門裡走,就好像無數外國人用來諷刺中國的漫畫一樣,朱敬倫不由皺起了眉頭。

“你是一位紳士,請不要這樣做。”

朱敬倫開口阻止道。

赫德聳了聳肩膀,這時候在洋人的威逼下,巷口的店主不敢反抗,乖乖的取出了鑰匙,開啟了巷門,赫德則抓著隔壁店鋪的店主,施施然從巷口走過,對面就是巡撫衙門。

旁邊還有許多商店的店主在圍觀,有的是開啟一條門縫偷看,有的則大膽的走出來想那個被抓著辮子倒拖著走的店主吆喝,有喝彩的,有譏諷的,有幸災樂禍的,但是沒有出面阻止的。

而那個被抓走的店主,家裡老小坐在門口的地上嚎啕大哭,大哭倒了家裡的頂樑柱了,一個黃臉婆還哭著抱怨老不死的不該招惹洋鬼子。

朱敬倫走過巷口的時候,感覺自己心中壓了沉沉的一顆秤砣,如斯國民!

他一夜未眠,最後做了一個決定,要把洋人趕出廣州城!(未完待續)

[上一章] [目錄] [加入書籤] [下一章]
推薦閱讀
相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