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孝說歸說,可很快他的心情又低落許多。
“現在還不知道是不是羊角風,如果真是,那就要儘快治療了。一旦拖到穩定下來,那就是一輩子的事,莫說他長大娶老婆,開花散枝,就是連自己也養活不了。”
王天忠不虧是領導幹部,見過大世面的人,他在初始的焦躁不安後,很快恢復平靜,重新在沙發上坐下來。
意味深長地望著王天孝,輕聲道:“天孝,這件事我知道了。你今天來的目的就是讓我出面,通知老三他們帶孩子去看病對吧?”
“嗯,我就是這個意思。你的話他們肯定會聽,不管過程怎麼實現的,結果好就行。”
“好,我來通知他們。”
王天忠點點頭,神色放鬆許多,“天孝,你能在這種關鍵時刻念及親情,我很欣慰,我一直就知道你不是那種完全沒有情感的人。”
王天孝澹澹一笑。
聽到大哥的誇獎和肯定,他並沒有特別開心的感覺,只是覺得有些疲憊。
他不想繼續討論這種對人定性的話題。
任何時候,人若是想直接給他人一個紙片化的簡單總結,往往就是刻板印象的開始。
“那……我就先走了。”
王天孝站起身,事情辦完了,也沒有繼續待在這裡的必要了。
“急啥,坐下再聊會吧。”
王天忠微微一笑,指指沙發。
“我還有點事情要處理,所以……”
“在市裡嗎,是去找張文遠?”
“嗯?”王天孝愣了下,他沒想到會從大哥嘴裡聽到張文遠的名字。
“這有啥驚訝的,這慶城就這麼點大,哪有什麼不透風的牆。只要發生過的事情,就會留下痕跡,何況張文遠可不是一般人。”
王天孝猜不透大哥突然提到張文遠啥意思,所以並沒有太大反應。
“我和張總就是有點生意上……哦,準確來說,是張總照顧我,讓我能跟著他喝點湯而已。”
“是嗎?”
王天孝看似漫不經心,卻自然帶一股氣勢。
畢竟是公安局的副局長,他在問話時,會潛意識帶一些審問的味道,而王天孝本來心裡就存在著排斥和躲閃,對這種感覺就尤其敏感。
只是,現在的他最不怕的就是這種局面。
他心裡住著一個見過風風雨雨的老人,已經不會有太多的東西能讓他破防,不說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吧,至少不會因為王天忠這樣簡單的問話就露出慌亂。
他點點頭,“嗯,就這樣。人家張總是做大生意的人,和我完全不是一個階層,所以我們關係一般。”
“我看不一定,”王天忠道,“如果真是一般,你根本不需要做這麼多解釋。你之所以解釋,就是想撇清你們本來有的關係,那恰恰就是反證。”
王天孝暗暗吐槽,不虧是公安局的領導幹部。
這思維敏捷度,抓漏洞的能力果然不同常人。
但這並不會造成實質性的影響,所以他只是輕輕一笑,並不多解釋什麼。
“張文遠的父親雖然退了,但他們家族還有很多人在市裡,甚至是省裡有很大的影響力。所以張文遠才能在這座城市裡混得風生水起,生意是越做越大……”
王天忠說到這裡,輕輕敲敲沙發的扶手,“但是所謂樹大招風,事情做的太高調,必然就會迎來禍端,只看時間是啥時候到來。”
“這與我沒關係,我就是個小人物,和人家地位相隔十萬八千裡,要操心那也是大哥你和他,絕對牽扯不到我。”
“牽扯不到最好,”王天忠還想說點啥,但是略微思考一番,又沒有接著這個話題繼續說而是做了總結,“總之,和這種人接觸,一定要有個心眼,你天性忠厚老實,還不知道人心隔肚皮,很多人即使殺人的時候,也是笑著。”
王天孝聽大哥這樣說,心裡微微有些詫異,他知道自己這個大哥一向做事說話嚴謹,若不是有什麼蛛絲馬跡,應該不會直接說出來。
他竟然當著自己的面說,難道張文遠真是有什麼不乾不淨的東西。
看來,適當的防備還是有必要的。
他對張文遠的認知,也就是他前世是慶城的首富。
記得在哪裡看到過一些言論,說任何資本在原始積累階段,都充滿赤裸裸的掠奪。
那張文遠……
會不會也是有一些他不知道的問題呢。
“聽到沒有?”王天忠又問。
“好。”王天孝點點頭,“以後我會更加注意這方面的事情。”
“那就好。”
王天忠長舒一口氣,又問道:“你現在調回來在楊子嶺,工作順利嗎?”
“還行,反正沒多少難事,基本還算簡單。楊子嶺的資源相對貴乏,樹木多半以不怎麼值錢的闊葉林為主,珍惜的野生動物園更是少之又少,所以相對輕鬆很多。”
王天忠點點頭,又轉而說:“年輕人,也不要一直想著輕鬆簡單。越是困難的工作,才越是鍛鍊人。若是你年輕的時候就想著輕鬆,沒學到什麼技術和能力,過些年,你就會被這個社會發展淘汰。”
“嗯。”
王天孝覺得自家大哥說這種話的語氣就像是兒子說他老闆給說大話的樣子,好像是叫什麼“畫餅充飢。”
不同的是,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很多階層已經非常固化,房地產帶動的膨脹讓年輕人普遍失去上進的動力。
在他們知道怎麼辛苦都無法進行階層躍遷後,就再也不願意吃領導畫的大餅,開始以一種近乎佛系的姿態生活。
但王天孝如今身處八十年代中期,這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是颶風吹動前夜的平靜,這個年代,只要腦子活,又願意努力,只要碰到一些機會,就可能被風吹起來,人生和事業發生質得飛躍。
所以,這個年代聽到這種鼓勵,並不會讓人覺得刺耳。
王天孝對哥哥這種說法也深有體會。
“唉,說來也怪你。當初你要是稍微活潑一些,就不會淪落到這種局面,我本來……”
“沒關係,哥……”王天孝知道王天忠要繼續說那個場長的事,便打斷了他的話,“做什麼都一樣,條條大道通羅馬,只要認真生活,不管做啥都能做出一番門道出來。”
王天忠愣愣,欣慰地拍拍弟弟的肩頭,“能聽到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天孝。你真的長大了,哥很高興。”
王天孝笑笑,再次站起身,還是要離開。
這次王天忠沒有阻攔,他也跟著站起來,將王天孝送出客廳,在院裡魏芬芬也從廚房跑出來了,腰上還系著圍裙,手裡提著一把刀,幾根還沒剝好的蔥。
“天孝,這就要走了啊,不要急嘛,我正在做飯呢,吃了飯再走唄?”
“不用了嫂子,我還有點事,改天再來品嚐你的廚藝。”
“有啥事這麼緊啊,我這飯都做了半截了。”
“真的是有事,要不我客氣啥呢。”
“你看這……天忠,你給天孝說說,讓他留下吃飯唄,好不容易來家裡一趟,怎麼能讓兄弟餓著肚子走,這要是被左鄰右舍聽到,還不戳著我們嵴梁骨罵啊。”
“嫂子……”
“讓他走吧,他確實有事情。”
王天忠攔住妻子。
“那……那下次吧,下次來就多待一會,要不嫂子就不高興了。”
“一定一定。”
王天孝感激地滿口答應。
魏芬芬這才放棄,和王天忠一起將王天孝送出門外。
看王天孝竟然跨在一輛豪華的摩托車上,她難掩心中的震撼,怎麼都想不通王天孝哪裡來的這輛車。
一直等王天孝的影子轉過拐角,王天忠才和妻子返身進門。
“既然天孝沒有留下吃,準備的飯就不要繼續了,少做點就是。”
“我準備啥準備,就是做做樣子,你還真以為我會給你那種兄弟做飯吃?”
魏芬芬將圍裙解開,順手搭在窗臺。
她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其實根本啥都沒做,她就知道王天孝不會留下吃飯。
王天忠微微愣了愣,看到妻子這種德行,有點不耐煩地說:“所謂上行下效,你做人一直這樣斤斤計較,那孩子看在眼裡,長大後還能做個頂天立地好人嗎?”
“為啥要做好人?”魏芬芬不以為然,坐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做好人有好處嗎?你倒是個好人,可又有啥好處呢?你同級別的人,哪個不比你過的好?就不說別的,人家誰不是車接車送,就你還整天騎著個腳踏車上下班,也不嫌丟人。”
“不可理喻。”
王天忠不屑和妻子繼續說話,他坐在沙發另外一角繼續看起報紙。
“我哪裡不可理喻了?你清高,你王家全家人都清高,”魏芬芬看王天忠輕蔑地態度,更是不願意服軟,“要是真清高,那王天孝來找你幹嘛,難道不是求著讓你幫他辦事?”
“不是。”
“什麼不是,你當我是傻子?”魏芬芬挪動著屁股,朝王天忠靠近一些,“上次讓你找下我們院長,稍微調整下我崗位,就是一句話的事,你和他又很熟,可你就是不願意說。現在輪到自己兄弟就又願意了,王天忠,你這一碗水端得可真平啊?!”
“你胡說些什麼?!”
“我哪裡胡說了,難道不對嗎?”
“你知道什麼啊,天孝這次是為了老三家孩子的事……”
王天忠沒辦法,將王天孝的來意告訴妻子。說完後才說,“他就是為了這事,並不是要我幫他辦啥事。”
“你說老二讓你去勸說老三,老三的孩子看病?”
魏芬芬一時沒反應過來,顧不上說自己的事,開始八卦起來,“可老二和老三,不是水火不容嘛?他不應該巴不得老三家出事才是嗎?”
“他是和老三處不好,但宏偉是親侄子,他不忍心是正常的啊。”
“這麼說,他還真是個奇怪的人。”魏芬芬不解地感嘆。
王天忠沒有多解釋,他其實心裡亮如明鏡。
這就是他二弟的性格。
吃弱不吃硬,有原則和自尊心,有點固執和刻板,但骨子裡……是個老實人。
只是,雖然這麼說,但他還是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
王天孝的摩托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
想到剛才魏芬芬的樣子,他忍不住嘴角微微一抽。
露出幾分嘲諷。
誰家做飯的時候,會一隻手拿著沒有剝皮的蔥,還是幾根蔥,一隻手又提著刀呢。
這很顯然,不過是臨時提起來的而已。
也就是說,魏芬芬根本沒有準備什麼飯菜,那些熱情都是裝出來的。
說不定,自己一走,她立刻就將圍裙解開在和大哥吐槽自己又來佔便宜呢。
他實在對這種人太瞭解了。
若是前世,他肯定會覺得很難受,說不定還會自尊心受到傷害,為此悶悶不樂許久。
然而,現在的他絲毫不會痛苦。
基本沒有任何感覺。
因為他不在乎。
他從不渴望魏芬芬那種人會做什麼,都與他無關。
打心眼裡,他就不在乎這種人。
這一世,他的行為準則很簡單,那就是只在乎自己關心的人,對自己有恩情的人,好人,以及有希望的孩子們。
除此之外,他都無所謂,只要不來觸碰底線,他都懶得理睬。
王天孝回到場站,心情還很不錯,覺得自己應該算是解決了一件大事。
若是大哥王天忠都沒辦法讓王宏偉被送去醫院,那只能說,那就是那孩子的命。
他算是盡力了。
傍晚的時候,王天誠來場站了。
這段時間他因為要去當兵,就提前去蘭城看看大姐王小梅。
畢竟幾年都可能見不到。
除了王天孝,王天誠主要是王小梅照顧的,所以他對大姐的情感也很深。
因為從蘭城回來要經過很多山路,前段時間落了巨石,路被封了一段時間,他就被耽擱了,今天才回來。
一回來,就聽到王小蘭也在場站,按捺不住性子,等不及第二天,連夜來看王小蘭。
兩人也是多年未見,見面後都是非常開心。
王小蘭和王天誠的年齡相差最小,所以小時候兩人就很親近。
即使姐弟,又像是朋友。
一番寒暄之後,王天誠才知道王小蘭還沒回去看過母親,就勸說她應該回去看看。
可王小蘭還是有點膽怯,並沒有做好立刻回去的準備。
王天誠便沒有繼續糾結,他也能理解母親和王小蘭之間的芥蒂。
兄妹三人和李雅麗聊天時,王天誠提到大姐,眼神有些躲閃,王小蘭沒有注意到,王天孝卻敏感地發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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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晚上單獨問才知道,大姐夫查出了肺癌。
王天誠說得時候很難受,王天孝卻相對要平靜一些。
大姐夫肺癌的事他前世就知道,而且還知道他今年後半年就會去世。
這屬於無可挽回的事情,他也沒辦法。
大姐夫年輕時在水泥廠幹活,一幹就是十幾年,所以積攢下這個肺病,等發現時已到了晚期,算是無力回天了。
大姐王小梅和大姐夫都是那種脾氣性格很好的人,也是這個家族裡罕見的兩口子老好人。
可是,好人卻不長命。
他們都壽命都不長久。
想想也是無奈。
晚上睡覺時他將這個資訊告訴妻子,李雅麗也很難過。
夫妻倆在黑夜裡沉默不語,最後還是李雅麗將王天孝輕輕摟在胸前。
年輕的她面對生死離別雖然傷心,卻也只是淺層次的難過。
而王天孝作為一個蒼老的靈魂,卻覺得有幾分悲涼。
這種情感,他說不出來,李雅麗也揣摩不到。
有些事情,人只有到某個年齡段才能真正感知到,太早或者太遲,都難以理解。
次日,王天孝送王天誠下山,順便去找王大寶詢問通電專案進展情況。
差不多和王天孝的估計很接近。
全隊剛好有一百戶人家對通電沒有興趣,不多不少。
王天孝大致看了下不同意的名單,除了極個別之外,其他都屬於家庭非常貧困,實在拿不出五十元。
“天孝,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和你預估的也不差多。那些不同意的人我也反覆遊說過,但基本沒有同意的可能,”
王大寶有點為難地說,“也不能怪他們,確實是沒辦法,你看看這些人,吃飽穿暖都成問題,要他們平白無故拿出五十元去拉電,還不如殺了他們。”
王天孝點點頭,“嗯,我懂得,都是一個隊,誰家什麼情況我還不知道嘛。”
“那現在怎麼辦?你不是說……”
王天孝笑了笑,“嗯,剩下的事情就要我們一起來想辦法。這樣,大寶哥,就按我們之前說得,你組織大家召開一次生產隊大會,會上這樣……”
王天孝給王大寶講述了具體做法。
他之前就已經想好了。
具體做法也已經有成熟的計劃。
“那什麼時候開會呢?”王大寶聽完王天孝的計劃,覺得很不錯。
“今天行不行?”王天孝不想讓事情繼續拖太久。
“時間有點趕,”王大寶略微沉思下,拍拍大腿,“也行,反正早晚都要開。那就吃了晌午飯,後晌兩點吧,你看怎麼樣?”
“行,那就兩點。”
王大寶回去準備了,既然是好不容易組織開會,就不能只說這一件事情,最近隊裡發生的各種事,也需要在會上通知和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