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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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到了山下山路已然騎不得馬幸好這二龍山香腳便有為進香客所準備的滑竿高強便僱了兩道容師師與右京坐了將坐騎交付牙兵看守徑上山去。

走了個多時辰方到寶珠寺此間已是高家的家廟寺中但凡有點資歷的僧人哪個不識得高樞密相公苦於住持與監寺俱都外出雲遊去了只得由幾個座率眾迎接。對於此類儀仗高強早已司空見慣也不放在心上念及師師與右京一路勞苦殊甚便著僧人收拾乾淨禪房留二妾在此間休息自己只領著曹正牛皋往後山去尋蔡穎。

漸行漸近遠遠已經望見茅廬三兩座高強的心中卻沒來由的慌也不是心虛也不是膽怯卻就是有點慌有點緊張這一世的恩怨糾纏獨此一個女子為最深再見時是怎樣的一副情景在他心中竟是半點概念都無。

從京城出的時候他自以為已經想好了一切此來乃是為了要問明蔡穎的心意方可定今後之行止。可是看看到了面前了他卻又有些惘然倘若蔡穎果真是為了他的安危而決意破門出戶是否就足以證明其心意之誠了然則當日種種以至於夫妻反目兩家刀兵相向又將何以置之縱然逝者如斯何以就能在這三年中洗去過往照見五蘊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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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下漸漸沉重也不知是不是多日跋涉疲勞到後來竟是舉步維艱。牛皋要上來攙扶卻被高強揮手謝絕他就這麼一步一步地走著腦子裡也是越的沉重。直到轉過一片樹林。眼前豁然開朗只見一片小小空地中有茅廬三間左邊的那一間正冒出縷縷炊煙。

高強立定腳步頗有些去意躊躇忽然聽得屋後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一個粗布衣服的女子低著頭匆匆走出來懷中抱著幾根乾柴乍然驚見有幾個男子立於屋前她顯然有些意外。抬起頭來雙眼在高強面上頓住時整個人都呆了。

這是蔡穎麼高強努力地辨認一面從腦海中搜尋過往的那個鮮活地麗影一面在面前這個好似尋常農婦的女子身上找尋哪怕一點點熟悉的痕跡。那髻原本總是烏黑亮一絲不芶地梳好再用明珠金釵挽就想當初新婦初嫁之時朝早慵起梳頭。那根釵還是自己親手插上去的;可是如今一根荊枝橫插過兩邊亂垂下來半邊臉都被遮掩住了。

那臉頰。本是吹彈得破光潤如玉的嘴角亦總是掛著充滿優越感的自信笑容自己的手指捏上去時。輕了捏不住重了又怕弄痛了她這麼一個人。也正是這般的叫人疼也不是。愛也不是;可如今。塵土滿面菸灰幾點。哪裡去尋往日麗色嬌顏

那身形本是楊柳細腰娉婷身步風吹欲折雨打若顫自己將她抱住的時候只覺得抱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句活生生地詩楚腰纖細掌中輕啊可如今一根腰帶纏住兩片衣襟微散行走之際步履沉重拖泥帶水竟連身子都是橫著晃動的

只是這麼對望著高強看的分明只那一雙眼睛依舊似昨日燦燦如星便在他眼前迅即被一層水霧所迷但那掩不住的驚喜卻分明洩漏出了主人的心緒。柔情似水再見如夢身當此際情景便是高強十年歷練心如鐵石到此也要化作繞指柔了。

穎兒高強甫一張口只吐出了兩個字喉頭恰似被什麼物事堵住了下面的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然而只是這兩個字對面的女子卻好似大夢初醒忽地將手中的乾柴象地上一擲掩面奔入中間的那間茅廬去了。

高強茫然不知所云卻聽得一旁又有幾個女子的聲音呼喚循聲望去時只見右邊茅廬開處小環與金芝迎了出來俱是滿面驚喜搶到近前齊齊都要萬福高強手快一把上前攔住拉了起來道:早知你等在此可都好麼

小環跟隨高強最久人也最老實此時只顧哭話也不懂得說了。金芝倒還伶俐一面拿絲巾擦著臉上地眼淚一面急急道:衙內安好我等俱都好只是大娘她

大娘高強立時想起剛剛那個站在此地的農婦來心中一痛聲音也轉厲了些:你等既然到此便當侍奉大娘如何讓她作這等粗活

小環和金芝大急忙不迭地要分辨卻聽中間那座茅廬門扉吱呀一聲開啟蔡穎的聲音傳了出來:官人莫要錯怪了她倆皆是妾身一力主張而已。

人隨聲出只見蔡穎依舊是方才那一身衣飾只是頭上髻已然梳的整齊重新挽過衣襟亦拉平了臉上灰塵洗去好一個乾乾淨淨地清爽佳人雖不若當日在汴京時那般大家閨秀的華彩竟也別具小家韻味。只是那行走時的姿態一如行於廣廈華堂之中仍舊不改當日的氣派。

似這麼一

形象和臉面地女子方才令高強找回了當日蔡穎的幾是這麼看著她心中又生多少憐惜高強迎上兩步方要說話蔡穎卻先自萬福低頭道:有勞官人跋涉到此實乃妾身之過。

無過無過高強趕忙將她拉了起來肌膚相接之時已覺出蔡穎大大清減不由更是痛惜:穎兒此間多少自家人皆可令其勞作服侍為何要這般苦了自己

蔡穎微微一笑竟是不答轉頭吩咐金芝和小環為高強備茶卻向高強道:茅屋低小不堪待客官人可要移步前山寶珠寺中

不要不要高強拉著她往茅屋中走一路走一路叫:這屋子你住了幾年我便坐一下也不得就在此間就在此間蔡穎哪裡經得起他的氣力只得小步急趨著由他。

這茅屋裡亦有傢俬什物窗明几淨。倒不是住不得人地所在乃因高強遣人從旁維護生活上總不能叫她受了委屈是以方才看到蔡穎那樣子時他分外接受不了才有責備金芝與小環之舉。進了屋中但見正中供著大肚彌勒旁邊一個木魚一卷經書一個手串。一個蒲團顯然是蔡穎居常誦經之用。

蔡穎將那蒲團拖過來微笑道:妾身居此日常只在蒲團上坐如今也只好委屈官人坐這裡妾身在旁侍立便了。

高強也不是不能吃苦地人看這裡環境倒還潔淨整齊心下稍安卻哪裡肯坐招手命牛皋取了一張胡凳進來自己坐了教蔡穎也在那蒲團上坐定。

二人相對。高強卻又找不到話說了也不好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只是將些閒事東拉西扯蔡穎臉上始終掛著淡淡地笑容。有一句便答一句渾似夫妻閒話家常一般。

然而在這樣平淡的談話之中高強卻分明覺得空氣中有一種情緒漸漸凝聚。是期待是怯意是欣慰是悵惘不明所以卻令兩人這樣平淡地說話也漸漸難以維繫了。

直到金芝和小環奉上了茶來這種莫名的氣氛才得以中斷。高強一路跋涉上山。此際口中也確實是渴了。幸好小環服侍他最久。懂得體貼給他的是一杯溫茶。高強大口飲盡甚是暢快。放下茶杯方向小環道:多承你這杯溫茶畢竟是你隨我最久。只是既到此間便當如服侍我一般服侍大娘怎可容她去生火做飯便是出自大娘己意我卻也要責你。

小環乍驚乍喜忙道:官人便要恁地責罰奴家也是甘當只是大娘整日說道要出家只等官人那裡休書到我二人苦勸不住官人你一壁說一壁眼淚又流了下來。

金芝口快搶道:官人你這般趕來定是不容大娘出家的了是也不是

高強還未答話蔡穎卻微微笑道:兩位妹妹多承你等拳拳之心只是此事內中多有曲折非尋常家事可比。今日官人既然親身到此勢必要作個了結敢請二位妹妹出屋少坐待妾身與官人分剖明白便是。

金芝與小環都是一臉的擔心卻見高強並不作答亦叫她二人出外情知自己說不上話也只得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小環一面流著眼淚一面也不忘了將門扉掩上。

終於要說到正題了如何開場高強悶了半天只蹦出了一句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話:這兩個也不是小女子的卻還是那般渾沌當真有趣。

蔡穎微笑應道:未曾生養自然還是小女子了。官人如今膝下只得長恭一子又是常年不得在家幾位妹妹想是寂寞的緊了慮及高門之後官人還該上心才是。若然仍不得子便是多納幾房妻妾也還使得。

此種話題有多久不曾聽見了高強搖頭道:你不在家中這內宅之事誰能作主話剛一說完他便是一陣心悸這話題引的天衣無縫啊誰之心意使然

果然聽蔡穎又笑道:官人說的是國不可一日無君高門內宅亦不可一日無主。今妾身出家之意已決官人又肯遠來相見足慰平生來日即行剃度當請官人為妾身觀禮。官人回京之後便可再擇名門淑女為妻以正家宅。

高強定定地望著她望著她地眼睛。從來人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只要你夠用心的去看從那裡就可以看到一個人的內心他拋下京城和天下的一切長途跋涉來到這裡不就是為了看穿蔡穎的心看看這個女人和自己是否還有緣分未了麼

可是蔡穎的眼光就那麼流動著如同一泓秋水清而不冽在高強的目光注視之下竟是平靜如初半點也不見波動。高強沉吟片刻忽道:穎兒我從京師到此你那兩封書信我已盡知。去歲得李易安相告我已知你欲落出家之情惟念及夫婦一場故而央李易安將了那

前來。卻並非有所暗示李易安於我夫妻皆為益友多心。

蔡穎望著高強依舊是微微笑著然而此際的笑容卻多了幾分淒涼的意味:官人你我夫妻一場豈同旁人你心裡想地些什麼當初妾身或者蔽於己見不能看清。而今在這山上過了些時當日種種盡皆廓清難道妾身現今還看不穿麼妾身與官人緣分已盡而官人昔日在李易安身上所種之因今日業已到了結果之時妾身出門之舉正為得己身之果報而消官人之業障也。

這等言語若是說的旁人。高強必是聽也不用聽的然而當說地是自家事時卻是無比地清明。想想二人的過往還有與李清照相交的種種。造成今日之局勢豈非是三人各自的性格與遭際使然冥冥中自有天意

可是再看看面前這位年方二十八歲地佳人。數載同床的枕邊之人只因為一念起時與自己結緣落得要在這花信年華。青燈古佛了此殘生。縱然說什麼因果報應。難道往後的日日夜夜自己就能安然渡過高強自問。並無此等修為

用力搖了搖腦袋高強咬了咬牙問道:穎兒你既雲出家只須求座師剃度即可乃今日定須得我一紙休書莫非別有緣由若不是逼於無奈他斷不會這般問話難道一個人內心真實地想法是可以這樣說出來問出來地嗎但若一直這麼打機鋒他恐怕永遠也無法得到自己所要地答案了。

聞聽此言蔡穎的目光仍舊是凝定在高強地面上嘴角依舊是笑容但那表情卻出現了變化笑容顯得甚是欣悅:官人妾身當日寫下書信時已知定有今日之所以不徑自出家全因心中尚存一絲妄念以為官人既對妾身存了憐惜之心事勢未必定須走到今日之地步。只是官人既有此問妾身一切塵念就此斷絕當可無所掛礙矣

她不理高強盈盈從蒲團上站起身來走到那觀音像前點起一支信香頭也不回地道:官人可知妾身之所以能下定決心向官人親索這一紙休書有何緣由不待高強說話她便自問自答道:去歲李易安三上二龍山起初兩次時妾身雖說與她坦誠相待亦不無私心甚或有意借她之手勸得官人回心轉意誠能效娥皇女英共事一夫亦足慰平生矣

她轉過身來與高強的目光一對高強驚的從胡凳上直跳了起來只見蔡穎依舊掛著平靜的笑容雙目中卻有兩行清淚流下來悄沒聲息地滑過她的臉頰一滴一滴的滴落塵埃:直到李易安三上二龍山見到妾身時她竟坦然相告說道與相公有曖昧之情且將當日之情事一一道來巨細靡遺。官人你可知那一刻乃是穎兒今生最為絕望的時刻從高強上山見到她直到此刻蔡穎第一次以穎兒自稱這一刻她才真正變回了當日身為高強妻子的那個穎兒。

高強還未懂得她地心事聽她說及自己與李清照的曖昧情事只覺得被人捉奸在床一般的尷尬正要出言解釋卻被蔡穎截住話頭。只見她一面流著淚一面搖頭道:官人你當日對李易安說所以與我家反目並非出於私心乃是為國家大計不得不然。當日妾身之所以與官人失和也正因為此事亦曾以此向李易安哭訴衷腸待得知當日李易安對官人說話竟只是一句深信不疑妾身那一刻如同五雷轟頂頓覺昨日之非

她輕輕邁步向前珠淚猶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一顆一顆落下來:官人女兒家一生志願只想尋一個英雄夫婿相夫教子光大門楣。而穎兒自嫁入高家卻崖岸自高師心自用從不曾細思過己身之責直到聽得李易安之深信不疑論方悟昨日之我空自佔據了官人家宅正位又幾時曾與官人同心不二便此一處穎兒已被李易安形容地極是不堪也就是那一刻起穎兒方才醒悟官人心中究竟所恨何事所思何事了

官人適才你問穎兒為何書請你休妻是否另有因由在官人的心中何嘗不是對於穎兒少了一份信任便如穎兒昔日之於官人一般即此一言足證你我無緣矣罷了罷了你能在萬機之餘親上二龍山於我夫妻之情分已是蔑以盡矣有夫如此穎兒今生何求官人求你放開執念也去解開李易安的執念你之於她她之於你方是今生之歸宿啊說到此處蔡穎已是泣不成聲雙膝跪倒在高強身前將面孔埋在他的大腿上捉著他地衣襟放聲痛哭。

一個女人一生的淚水倘若在一場哭泣中流盡的話該是何等地悽此時地高強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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