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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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子沒得吩咐不敢起身,戰兢兢挑眼盯著那竹簾。

不怪奶奶【注】生氣,實在二爺在外帶女人回來,不該這般偷偷摸摸遮掩,傳了出去,人家多半以為是太太容不得人。

遑論這又是凱旋立功,多少雙眼睛盯著,二爺堂而皇之過家門而不入,丟開盼了一天的族人親眷,眼裡便只有一個安娘子,名聲難免損傷。

明箏抬手扶住額角,指頭上冰涼的青玉戒子抵住眉心。琬華知她這兩日頭疼不愈,忙摸索著去點燈,尋了香藥膏脂,用銀匙挑出一籽,均勻點在明箏額上。“奶奶,要不要去請二爺回來?”既問出來他的去處,自然要見見他藏起的那人。

明箏擺擺手,閉眼吩咐:“不必驚動他,帶著人去把二爺乘的車駛開水兒衚衕,出城去北郊梁家墓園,備些紙錢幡引,停兩個時辰再回伯府。另尋一輛不打眼的轎子,明兒一早悄悄接著二爺。”

小春子忙連聲應下,聽明箏又道:“明早老太太那邊兒,送四屜引仙館的翡翠玉帶素包子去,就說二爺知道老太太喜歡,特特親去買的。”

一應吩咐畢,明箏站起身,不等琬華掀簾,自行朝裡去了。

琬華走到廊下,朝小春子擠擠眼睛,“咱們奶奶什麼都替二爺思量周到,你可記著勸勸二爺,別辜負了奶奶一番心意。”

小春子長舒了一口氣,適才他實在擔心奶奶會問他關於安娘子的事,二爺不準人說,若在他這露了風聲,二爺準拿他是問。未料奶奶提都沒提。

也虧得奶奶有辦法,三年多前二爺臨走那會兒,家裡的老太爺喪期將過【注】,二爺回京不入家門,直取墳塋弔唁,也算得孝義重情。

明箏撥開帳簾躺進去。這些日子她身上乏得緊,職責所在,她不能叫苦喊累,是怎麼憑著一口硬氣撐到如今,沒人知道。連她自己也把自己忽略了去。

她張開眼怔怔望著帳頂,鵝梨香幽淡的氣味縈在這四方狹窄的天地間。琬華刻意壓低的說話聲沒能避過她的耳朵。

她為梁家、為梁霄做的一切,他會知道,會感念,會明白她的苦心麼?

他外出歷練三年餘,她盼著他有所長進,她與他夫妻一體,她誠心向著他好。可她想不到,回京頭一晚,他就帶給她這樣的“驚喜”。

玩女人玩到置親人長輩於不顧。若是給御使參上一本,背上個好色昏聵的罵名,他的官聲還能好嗎?

比起失意或是妒忌,明箏心中更多是失望。

好些事,彷彿都只是她一個人在扛。

次日晨起,明箏便有幾聲咳,琬華命人調了盞蜂蜜枇杷露,服侍她用完才往上院去。

稍稍遲許,壽寧堂內已是笑語盈盈,見她來,梁老太太推了身側的男人一把,“一別經年,還不跟你媳婦兒說兩句體己話去?”

翡翠玉帶素包已經呈上桌案,顯然昨晚梁霄夜唁祖父一事亦揭過去了。

明箏朝他看去。

三年多光陰,一千多個日夜。恍惚一瞬。

他緩緩起身,眉目溫柔地望來。

他幾乎沒變樣,白皙乾淨,清癯筆挺,身上一襲簇新的寶藍直領玉帶袍服,袖口衣襬處繡著精巧的雲蝠團花。他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不是梁老太太所擔憂的那個飽經風霜、備受消磨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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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箏牽起唇角,不由笑了。

——也是。

他隨軍去“歷練”,是特特拖請相熟的官員一路照應著的,哪裡需要真的去摔打銼磨。

望著明箏的笑顏,梁霄有一瞬失神。

他記憶中的明箏,年輕明豔,可總喜歡板著臉,不是催他讀書,便是勸他長進。初成親那會兒,他貪戀床笫,想抱著她多睡上那麼會兒,她偏不肯,天不亮就收拾整齊,早早侯在外間,催他一塊兒去上院問安。

他喜歡她顏色妍麗,又恨她古板不解風情……

屋裡眾人見梁霄怔怔望著妻子,不由都笑了。明箏面頰微微染了抹酡紅,退後半步行了全禮。“二爺安好。”

梁霄點點頭,想伸手去握住她的指尖,心知不妥,強自按住衝動,指頭搭在蝠紋玉帶扣上,捏得指節泛白。舌尖打個轉,帶些依戀意味地喊她名字。

“阿箏,你瘦了。”

當著外人,不好太過親暱。單是一個稱呼,就叫她臉色越發暈紅。

梁霄知她最要臉面,再不敢多說半句。

好在屋中來客不斷,轉瞬就將夫妻倆之間那點不自然蓋過去了。

梁芷縈等均回門來,重排筵席,舉家為梁霄慶功接風。

明箏是最不得閒的一個,她要待客,要吩咐人,要拿主意,要看顧大大小小的事。梁霄被粱霽喊去外院,自有外院的無數賓客等在那裡。從戰場上滾一圈回來,好比佛頭鍍了金身,功勞簿上添幾筆,落有他的名姓,朝廷從此便得念著他這份勞苦。

直到亥末時分,夫妻倆才有機會獨處。

梁霄飲了許多酒。明箏在外間和管庫房的婆子交代事情時,他就半倚在帳邊,透過內室半卷的珠簾打量著她。

烏髮如墨,膚色勝雪。

他望著她懷抱賬冊從外走進來。

她停在數步外,眉目在燈色下越顯柔媚。

他從清早見到她那刻心底便竄起的火苗一瞬燎原。他啞著嗓音喚她,“阿箏,阿箏。”溫潤如玉的公子揹著人,聲音裡盡是令人臉紅心跳的頹靡味道。

手裡的卷冊散落一地,明箏被他鉗住手腕朝床鋪倒去。

“阿箏,太想你了……”

綿綿情話不絕於耳。明箏不自在地朝內躲避。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覺得如此煎熬漫長。就在昨天,她還以為他們會擁抱著說上一夜的相思。以為自己會激動落淚。以為久別重逢,該是令人沉溺無法自拔的狂熱歡喜。

卻不是。

她始終冷靜。始終清醒。

她沒提昨晚那個令他進退失據的安娘子。

他也沒提三年多前那個她無從解釋的誤會。

簾外春雨纏綿。

水滴打在頭頂的蓬簷上,發出空落落的聲響,令陸筠覺得格外煩亂。

終於聽見馬蹄聲,他緊蹙的眉頭才稍稍舒開幾許。

侍人撐傘從馬車上跳下來,小跑至他面前,“侯爺。”

他點點頭,提步跨上車。

身後女聲遲疑,喚他:“陸哥哥?”

陸筠沒言聲,甚至不曾停頓。

車簾垂下來,他線條冷硬的的面容被遮住。雨點聲中,他稍嫌低迴的嗓音隔簾傳過來。

“郭遜,你送她回去。”

撐傘的侍人忙低聲應答,攔住妄圖靠近馬車的少女,“鄭小姐,侯爺飲多了酒,身體不適,望您海涵。”

口中言語客氣,可無論少女怎麼闖也避不開他的阻攔。

車中,陸筠緊蹙的眉頭松了。

他覺得疲倦。

疲於應付,這一場場精心謀劃的遇見。

雨還在下,嫩綠的柳條被洗刷得越發明翠,水兒衚衕外一樹絲櫻早早綻開,只是花朵嬌柔,耐不住雨打風吹,粉白花瓣零落滿地。

潔嫩的花一夜之間染盡汙泥,安如雪對窗望著那飄零的花雨,只覺冷寂悽清。

那個原本夜夜屬於她的男人,此刻懷中攬著誰,在做著怎樣的夢呢?

她拋了一切奔赴入京,得到的便只是敷衍的一句。

他說:“再等等。”

要等到何時,還要她如何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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