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繚繞之中，重巒疊嶂的九尾鳳大苗山半山腰上，有兩粒螞蟻般大小的物什繞著苗山盤旋移動，待到視線拉近，方才看得出來竟是兩輛以蝸牛速度緩慢爬行的軍用汽車。

桂兒坐在小車後座上，懷抱黑貓包子閉目養神，面色平靜。朱顏趴在車窗旁邊看著只能容納一輛車子行駛的狹窄山間棧道兩旁，不時有烏鴉在死去的禽獸屍身上啄食，心中不免有些驚駭。面色頹敗的陸芙蓉拿著個巨大塑料袋，剛想說話，又翻起一陣噁心，哇的一聲又吐了起來。措那沒有想到平日強壯得跟頭小牛犢一樣的陸芙蓉竟會暈車，只顧體貼地輕拍她的後背。

司機兩眼緊緊盯著前方，小心翼翼地行駛，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他未回頭，無奈地跟後面人說道：“我開車幾十年，幸好跟軍隊進過深山老林裡執行任務，不然還真不敢走這種山路。一不小心沒看前面拐彎處地方就得掉下山去。”

措那一臉歉意說道：“就是因為路太難走，地勢又在大山深處，所以我們山寨才一直這麼窮。”

桂兒這時睜開眼睛，淡淡地問：“政府不是有村村通計劃嗎？通路應該也是在計劃之內呀？”

“我們寨子所屬的整個縣城幾乎有近四十座寨子都是這種情況，上面撥下的扶貧款哪裡夠用。我們山寨地勢尤其險惡，要翻過九座大山才能到達寨子，炸山開路所需費用幾乎要花費掉其他寨子開三條路的錢，所以在縣裡的開路計劃總是排在最後面。”措那無奈地說道。

“九座大山？天哪！還要坐車過九座大山，我會吐死的！”陸芙蓉好不容易喘過氣來，哭喪著臉說道。

“放心，你不會再吐了。”措那眼尖地看著前面的路況，知道已經到達山口，滿臉欣喜之色。他吩咐車子在一處稍大的山腹空地間停了下來。陸芙蓉搶先一步跳下車子，大口大口喘氣。

措那跟著跳下車子，用力呼吸幾口山裡新鮮空氣，臉上現出親切表情。他四處眺望，沒看見什麼人，臉色有些失望，自顧跑到卡車後面開啟大鎖，並叫來兩個司機，把卡車後廂裡的東西一件件卸下來。

“你幹什麼？”別看陸芙蓉剛才還吐得唏哩嘩啦渾身沒勁，最管閒事的還要數她。

“前面已經沒有道路，車子開不進去了。九座大山都得用走的。”措那頭也不回，只是一個勁地卸東西下來。

桂兒跟朱顏正欲上去幫助，措那連連搖頭：“不行不行，仙娘不能做這些事情，要是給阿公知道會敲爛我腦殼的。朱顏你身體剛好，也不宜太勞累。”他看著一路嘔吐過來，臉色仍然蒼白地陸芙蓉，沒有叫她動手，嘴裡小聲嘟嚷著：“該幹活的人也動不了手，還是我自己來吧。”

陸芙蓉聞言大怒，兩眼一瞪正要反唇相譏，卻見這時前方如蛇般狹窄細長山道上有黑壓壓一片影子，定晴看去，卻是浩浩蕩蕩一大群身著黑色少數民族服飾的男女老幼。

對面人顯然也看見了措那他們，從人群裡暴發出一陣雷鳴般歡呼聲，紛紛向著措那一行人奔跑過來。這時突然“嗚……”的一聲巨響，震天號角聲四起，伴隨著雷鳴般地沉重牛皮戰鼓點響，似遠古戰鬥召喚。陸芙蓉只覺得自己身上的血液都已經沸騰起來一般，心臟隨著鼓點一樣節奏，激動得整個臉都火燙起來。

人群漸近，陸芙蓉只見來者都以老人婦女兒童為主，全部穿著黑色主調的苗族服飾，膚色多半黝黑發亮，人人赤足而行。男子身著有些象唐裝模樣、不知什麼面料製成的閃閃發亮紫紅色上裝，下著大襠長褲，頭纏青色長巾，頭巾兩頭以綠絲線鑲成鋸齒形花邊，衣釦都是以布包成，粗粗一看都有十多粒。而女子側身著無領無扣對襟外衣，領邊、袖口均鑲有苗族花邊或絲線繡花邊。兩片衣襟有人交叉繫緊，也有人放開不繫。衣內掛一塊上寬下尖的菱形胸圍，人人的胸圍上都繡著各種不同飛禽走獸、花鳥魚蟲。下身穿著黑色亮布百褶裙，裙襬剛過膝，走起路來閃閃發光，分外炫目。小腿上套有腳套，有點象以前軍人的綁腿，腳套兩端鑲花邊，用一條一寸五寬的綢帶繫緊上端，綢帶的兩端隨於腿側，分外漂亮。婦女們都沒有綁頭布，挽髻於頭頂前端，頭髮烏黑、梳得油光發亮，個別婦女在頭上插一把木梳，但更多的婦女頭上插著各式銀簪，戴銀冠，銀冠上有銀雀、銀蝶、銀花、銀針等各種飾品。也有婦女戴著銀子製成牛角形狀飾品。她們耳邊墜著大耳環、胸前掛著銀牌或一圈一圈環形銀鏈，手上戴著銀鐲、戒指、足環，行走之間銀飾叮噹響個不停、裙襬層層搖曳，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為首兩位領頭老人，一位瘦削矮小，雙目炯炯，不怒自威。另一位微胖身材，臉帶微笑，觀之可親。兩人一眼瞧見桂兒形容模樣，正是心裡中日夜所盼之人，不由心頭激盪，搶前一步雙雙跪在桂兒面前，高呼：“仙娘!”身後烏拉拉一片人也跟著全部伏倒，大聲呼喊：“仙娘!仙娘！”眾聲響砌山間，半響聲音仍在林中繚撓。

兩名司機與朱顏陸芙蓉哪裡見過這個場面，頓時被唬得目瞪口呆。措那垂手站在桂兒身邊，偷眼看去，只見巫桂兒被山中微寒清風吹過，人影寂廖，衣袂飄飄，與校園裡看著不知怎地分外不同，在這苗山深處，她渾身散發出逼人氣勢，與傳說中的仙娘並無兩樣。

桂兒看著身前伏首跪拜的眾苗胞，鮮血雙眸裡有絲感慨神情。這種場面她在前世不知經歷過多少次，現在重溫，竟似在夢中一般。這些深山老林裡的苗胞，才是自己生命裡難以割捨的組成部分吧?她看著人群裡有個臉帶黑泥的女童與跟著母親跪在地上，兩眼偷偷抬起來好奇地向上看，跟自己視線對上，便縮頭吐舌嘻嘻一笑，桂兒只覺心裡有說不出親切感覺。

桂兒微微點頭，輕聲說道：“不用大禮，都起來吧。”措那連忙上前扶起領頭黑瘦老人，嘴裡尊敬叫道：“阿公。”

黑瘦老人面無表情起身，不發一言恭敬地站在桂兒身邊。旁邊那個胖老人家倒是笑嘻嘻搭話道：“措那你真行哪，真把仙娘請來了，下個學期的大學學費我幫你想辦法!”言罷轉頭對著後面跟著起身的苗人們大叫：“還等什麼!等著分豬崽哪!全部給我搬東西去!”

苗人生性活潑爽直，聞言後轟地爆笑起來，紛紛湧到卡車後面，早有人輕快跳上車子，把桂兒一行人帶的東西遞下來。苗民們事先已經收到措那通知有許多東西，都帶了常用的扁擔揹簍過來，把車上物品分開搬運，往山道上走去。他們路過桂兒身邊時大多好奇地偷眼看這個來頗為年紀稚氣的仙娘，都沒敢高聲說話。

黑瘦老人這時沉聲說道：“我叫那森，是蚩寨族中長老。他叫班弄。”黑瘦老人指著那個胖子說道：“他是寨子裡的村長兼支書。到我們寨子還得翻過九座大山，可能要到傍晚才能到達，辛苦仙娘了。”朱顏陸芙蓉事先已經知道桂兒是巫師內情，但見到這苗人老者年近七十卻口口聲聲稱桂兒仙娘，神色再恭敬不過，心裡還是有些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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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兒這時似乎才被從回憶中拉回現實，她看黑瘦老人一眼，淡然說道：“不用叫我仙娘，我不是你們這族巫師，不過是答應了措那過來看看而已。”

那森聽她這樣說，神情有些激動，腦門上青筋暴出，開口說道：“這是天神的旨意，仙娘不要推託。”旁邊的村長班弄見他有些著急，連忙使個眼色，笑嘻嘻的打圓場：“這事呆會說，呆會再說。”向桂兒神色恭敬地點點頭，在前面帶路，與她只聊些寨子的情況，絕口不再提仙娘的事情。

這時搬東西的苗人把物品已經卸得差不多，有人眼尖，發現最裡面有幾個透明塑膠大箱子，隱約可見裡面都是白花花的肥多瘦少豬肉，用冰鎮著，大概約有幾百斤模樣，不由欣喜的歡呼起來。

從剛才一直被震憾著沒吭聲的陸芙蓉這時回過神來捅捅措那，問道：“我剛才就一直納悶，你為什麼會在山腳下的小鎮裡買這麼多豬肉？他們又為什麼這樣高興？難道寨子裡沒有豬肉吃嗎？”

“寨子裡窮，有多餘錢養豬的人很少。就算是有人養了。不知道是水質還是食物出的問題，寨子裡的豬總瘦精精的，長不了膘。我們寨子離鎮上遠，翻過九座大山才能出來，就算有時賺了錢想買豬肉也很麻煩。所以寨子裡如果有人出山，總是會帶十幾斤豬肉回去給大家打牙祭。這次朱顏桂兒從店裡帶了不少錢出來，我看有車子送東西到山口，所以多買了些打算分給大家。”措那很耐心地跟陸芙蓉解釋道。

“那你們生活還真是蠻苦的哦。”陸芙蓉搖搖頭有些感慨。旁邊桂兒聽著他們說話，淡淡看著面前歡呼苗民，臉上仍是波瀾不驚，眼裡卻有了點難過。

胖老頭班弄看著桂兒眼色，胸有成足地笑笑，又接著剛才的話題：“我們這個寨子叫做蚩寨，已經幾千年歷史。據老人家說是咱們都是格蚩尤老的後代，在這裡還埋有格蚩尤老的齒骨，不過當然只是傳說而已。寨子裡共有987名寨民，因為地理位置比較偏僻，從來沒有外人願意婚娶進來，到現在寨子裡仍然全部都是黑苗族人。以前寨子裡娃崽讀書要翻過幾座山到二十裡外的別個寨子裡去，還好三個月前來了一名城裡人，說是志願者。可以教娃崽小學所有課程，他們才不用天天走山路去上學了。寨裡青壯年耐不住貧苦，大多出去打工了。只剩下少數放不下家裡的年青人，還有老人女人和娃崽。最近沒有下雨，政府又打擊賣菸絲的，村民收入更少，日子越發的苦了。”班弄說到這裡，不免也激動起來：“不過終於等到仙娘了，我們寨子苦日子到門了！”

桂兒聽到班弄這話，剛想說什麼，看著他期盼眼神，又止住了話頭，只是沉默著去看那連綿不斷的青山。

陸芙蓉走在措那身邊，看著興高采烈的苗民特別的黑苗服裝和婦女們身上叮噹做響的銀飾，覺得大為新奇。那些心裡歡暢的苗人一直用苗語笑鬧個不停，這時有名男子“咦呀！”先喝一聲，擔著東西的腳步未曾停歇，嘴裡卻唱起山歌來：

喊妹上山打豬菜，

叫了半天妹莫來。

莫是妹妹沒那意，

直叫哥哥把衣摔。

他聲音渾厚繚亮，歌尾迴音直在山間盤旋。苗女群裡轟然一陣爽朗笑聲，七手八腳地推出來一個姑娘，紛紛嚷道：“都拿跟他們唱！”

那名身材健美臉蛋黑紅黑紅的苗女也不害羞，眼睛直勾勾火辣辣望向措那，放聲唱道：

太陽落坡四山陰，

蛟龍去了海水平。

孔雀飛去山冷淡，

阿哥走了妹失魂。

那群苗人又是轟地一聲大笑起來，紛紛嚷道：“情妹妹想你了！措那！去城裡這麼久也不來信，不會是找到新的阿妹了吧！快點跟她對歌！對歌！”一直笑嘻嘻的陸芙蓉這時聽出味道不對，兩眼一瞪措那：“這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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