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百八十九章 河淮驚變(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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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便是要在行動之前便徹底攤牌了,這和龍啟勝能拖則拖的預想不一樣。

然而在這個問題上,龍啟勝很清楚,自己沒有發言權。

他既不能承諾蜀王府不反,也無法答應給在座的官軍將領們一個前程。

他的使命,開始是信使,後來是聯絡官。以他的層級,他不可能掌握蜀王府高層的想法。陳瀛的個人建議雖然很有道理,但只能作為參考。真正能代表蜀王府回答這些問題的人,只能是劉紅婷以夫妻名義派到他身邊的特使李翠蘭。

然而一個女人,能應對眼前的局面嗎?

龍啟勝擔心地瞟了一眼他所謂的新媳婦。

李翠蘭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極為標準的護國軍坐姿。這讓龍啟勝想起了在保寧府見過的一個人——總參作戰處處長洪其信。

難道李翠蘭與洪其信是一起從碧峰峽訓練出來的?

不可能,龍啟勝立即在心中否定了。碧峰峽出來的人很少,沒有聽說過有女人。

劉小姐說她是官宦人家出身,那是怎麼樣的官,又是哪兒的宦?

她一個女人如何進了蜀王府,進了護國軍?

既然拜了天地,為什麼不準我上她的床?除了那晚自己蒙著眼睛,不經意摸了下她遞茶的手,自己從沒碰過她一根手指頭!

媽的,自己對她一無所知!說到底,我們這對夫妻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龍啟勝心猿意馬正在走神,楊國棟已經和馬進忠、莫崇文槓上了。

楊國棟道,蜀藩素有賢名,從未反過,豈能妄自踹度?

蜀府送銀送糧,從未求過回報,如何反生嫌隙?

以以護國軍橫掃川內土賊流寇的實力,我們這四營殘兵敗將又豈入人家法眼?

所以呀,說話做事一定要搞清楚行情:如今是我們求人家,不是人家求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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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貼上去,蜀王府難道不能換一家?如鳳陽府的牟文綬,本就是施州衛的土著。流民入川,龍兄弟運糧,都經過了牟家的地盤。龍兄弟說,牟家連淮河上的卡子費都沒收。怎麼著,牟家難道看重的是在座幾位大人的面子?

“好了!”溫如珍兩手下壓,強行打斷了三位大將激烈的爭執。

這位精於世故的老軍頭看得很清楚,三人的爭執既有立場與考量的不同,也有一起作秀給人看的成分。

戲份足了,也就夠了,用不著彼此傷了和氣。

溫如珍把臉一轉,對王世琮露出了一絲微笑:“王大人,您是河南的父母官,這事還得您斷個公道!”

“溫總兵請本官來說,本官這就來說道一番。”

王世琮清清嗓子,語言不溫不火。可是轉眼間他便本性暴露,把調門拉高了八度,將方才爭執不休的馬、莫、楊三將統統罵了一番:

“蜀王府乃是宗藩,太祖高皇帝的嫡脈,身份尊貴。反與不反,乃是朝堂與宗人府之事,乃是皇上之事,何時輪到我等這些小臣裨將說三道四?

依大明國法,擅議宗藩、離間親親,那可是族滅的死罪!

再說了,溫總兵、莫副將都有一個四川的官銜,楊參將也是川人。蜀王府輸銀輸糧,人家龍夫人已然說得明白,那是助餉!以蜀主助餉蜀軍,官司打到皇帝那兒,也是蜀王府有理!

諸位將軍怕五千石糧食有毒,那就趕快給人家退回去;諸位將軍怕將來惹禍上身,那本官現在就可以給奏疏一封,將朱仙鎮撤退真相原原本本寫出來,向皇上請罪……

說到底啊,倒是本官和馬副將兩位不相干的外官,沾了諸位將軍的光!

所以我等當前之急務,不是什麼蜀王府反不反,乃是永城劉超滅門殺人!乃是四營人馬糧餉斷絕!溫總兵,你說是也不是?”

王世琮不愧是最講政治的文官,一番不容置疑的大道理把心裡揣著小九九的武人們罵得體無完膚。

退回糧食?奏摺請罪?這讓武人們能如何回答?難道要當眾揭了王世琮的皮:別口口聲聲自己是“外官”,您一口四川鄉音誰聽不到?您與蜀府重臣書信往來密切誰不知道?

武人們都明白王世琮言下之意:

今天坐在這裡的人,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也逃不掉!

唯一能跑掉的,反而是千里之外的蜀王府!

為什麼?因為人家身份尊貴,因為人家有銀有糧有軍隊,因為人家沒有任何把柄落在你手頭!

“王大人見事分明,說得透徹!”

溫如珍打破沉默,領頭表態道:“蜀王府仁懷川人,助了我等糧餉。諸位當著朝廷的官,吃著蜀王府的糧,便要認真想一想,如何不負聖恩浩蕩,如何不負川人期許!”

有了王世琮上書揭發的公然威脅,馬進忠也不敢言語造次了;

見著溫總兵突然一臉嚴肅打官腔,馬進忠也知道說官話的時候到了。

他收起痞子般的壞笑,一本正經道:以他過往流寇的經驗,亳、潁兩州夾在闖、獻之間,背靠英、霍賊穴,幾條大河橫亙其間,無兵可徵,無糧可供,無險可守,無地可去。此乃絕境死地,不宜久留。

當年高迎祥出亳、潁間至鳳陽,燒了皇陵,遭到官軍多路夾攻,從此走了麥城,這便是教訓。

他請溫總兵和王大人速速定策,是主動請旨去打劉超,還是坐著糧船南撤江南,給句痛快話!

馬進忠道出了心裡話,莫崇文也不再掩飾自己的想法。

莫崇文道,雖然我們在奏疏中說打得如何的慘,但有了這一個多月的休整,四營人馬的實力已經大大超過了援汴之始。

百姓中的老弱婦孺應該利用船隻撤至淮安府,以便減少糧食消耗;男丁應該集之為伍,以免遭到流賊裹挾。

但百姓可以走,軍隊不能走!

軍隊的使命本來就是打仗,不能怯戰避戰,不能再一次的不戰而逃!

試想,如果劉超果真謀反,並與流賊袁時中勾結,那麼河淮局勢將會大壞;一旦他們越過鳳陽府這道屏障,那麼李自成、袁時中、劉超便與張獻忠、革左五營連成一片。那時,大明朝的江南半壁都會動搖!

因此,無論劉超是否謀反,皆應該迅速渡過渦河向北攻擊,擊潰小袁營,包圍永城。

若劉超是被冤枉的,就為他叫屈;若劉超真的反了,那就毫不猶豫地攻城!

拿下永城,朝廷那裡有功。而目前最缺的糧餉,也可以迎刃而解!

莫崇文的意見,楊國棟一半贊成,一半反對。

楊國棟同意莫崇文百姓可走軍隊不能走的意見,但不同意立即渡河北進,進攻永城。

他分析道,劉超是貴州打出來的,而楊國棟、溫如珍和莫崇文也是貴州打出來的。按照朝官們的分法,都是所謂的“黔黨”。如今你等未得旨意擅自進兵永城,地方官紳就會懷疑你等與劉超要連兵一處,共同謀反。若是朝廷奸臣從中使壞,你身上就算長了百張嘴也說不清!

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以靜制動,靜觀其變!

丁恆昌沒有官身,也沒有功名。事關切身利益,他也不得不說話。

丁恆昌質疑道,把百姓撤往淮安府,將來又往何處去?聽說蜀世子是天下難得的仁義藩王,蜀地是天下難得的太平之地。能不能請劉小姐和龍夫人代奏世子,在蜀中尋一太平地境賜與百姓耕種?

還有更重要的,百姓千里遷移,一路上的吃食怎麼辦?眼看著秋糧將熟,百姓不願離家又怎麼辦?

所以,他建議,等到秋收之後才走。也就是說,撤離時間絕不能早於八月下旬至九月上旬!

……

莫崇文要進兵永城,其意是向朝廷和蜀王府證明自己的價值和選擇;

楊國棟要靜觀待變,是等待朝廷、蜀王府以及其他各方面情況明朗;

丁恆昌去留兩難,是希望蜀王府能夠給他和百姓一個安排;

馬進忠願意保持相對獨立,是對朝廷和蜀王府皆不信任;

王世琮雖為蜀王府說話,但他肯定還希望留在官場大展拳腳。

唯一例外的是溫如珍。他的心思,深深隱藏在滄桑面容中的溝壑縱橫之中。一如援汴之役前,始終不肯與龍啟勝正面接觸的溫如珍突然收了銀鈔,而且還在路途中主動出面勸解莫崇文,從而把溫、莫、楊三營人馬帶出死地,還順便捎帶上了王世琮和馬進忠。

龍啟勝正想著,就聽見溫如珍親切地招呼他:“龍兄弟、龍夫人,這下一步如何行止,不知二位有何高見?龍兄弟,你平時喜歡說話,今天正可以暢所欲言!”

我平時怎麼喜歡說話了?龍啟勝正待說話,就聽見他媳婦清脆的聲音道:“高見談不上,建議倒是有一個!”

“請龍夫人不吝賜教!”王世琮急道。“賜教更談不上,只是一個建議!”

李翠蘭直來直去,就像座千年的冰山一樣,把來自男性世界的熱情統統澆滅。

“王大人說得好,我蜀藩乃太祖嫡脈,仁賢之名冠於天下。方今天下多事,百姓困苦,我蜀藩以宗藩之尊倡議‘護國安民、天下太平’,編練義軍,剿滅土賊;溫飽百姓,大興工商;遍行王道,傳繼聖學。蜀人奈此以活,是故無不感恩戴德!縱然朝中奸佞中傷,矇蔽聖聽,亦難傷我主聖明之萬一!”

“想不到龍夫人還是位女秀才!龍排長,你有福了!”馬進忠指著龍啟勝,誇張地大笑起來。

“有福還是有難,龍兄弟心中自知!”楊國棟等人打趣著龍啟勝。

“龍夫人,他們一幫不知輕重的粗人,別跟他們計較!”溫如珍打著圓場,示意周圍丘八別打岔。

李翠蘭僵硬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冷冰冰的微笑:“溫總兵,楊將軍可不是粗人。他一番以靜制動,靜觀其變,深得兵法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之精髓!”

“正是!以治待亂,以靜待譁,此治心者也(注一),兵聖之法!” 王世琮點點頭,標明了自己的立場。

見眾人頷首,王世琮進一步向眾人解釋:

永城是河南所轄,他也是河南的官,出兵平息永城之亂乃是天經地義。

但因永城距離鳳陽皇陵實在太近,如果溝通不好,一旦中都留守司誤判,向朝廷告急,而皇帝在滿朝昏官庸臣的慫恿下做出錯誤決策,那便是覆水難收,有苦難言!

因此,最穩妥的法子是一面向朝廷告警,一面知會鳳陽總督高鬥光和總兵牟文綬,待到朝廷出兵旨意下達再出兵不遲。朝廷有旨出兵,自然便有糧餉接濟,此乃一舉兩得之法。

“等到朝廷下旨,只怕是黃花茶都涼了!”莫崇文冷哼一聲。

“就是!朝廷下旨最遲一兩月。那我們吃什麼!”馬進忠也大聲幫腔道。

眼看著又要鬧起來。

“報!”

隨著一陣拖長的大喊,一位淌著汗水,糊著花臉的身影閃過水榭的漏窗。此人莫崇文識得,正是其親兵,跟隨標將楊天福前往永城打探。

“劉超據永城謀反!御史魏景琦、練兵生員王奇珍和舉人喬明楷三家被屠,官紳被殺者多人!歸德流賊昨日攻破夏邑,有進入永城與劉超合兵一處的模樣!”那親兵上來便大嚷稟報。

什麼?眾人大驚。

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看著大驚失色的官軍將領們,李翠蘭緊抿的唇線微微翹起。

劉紅婷的判斷是正確的。黃淮之地矛盾沉積,早晚都是一場大亂局。

也好,這正給了我們一個渾水摸魚的好機會!

官軍、流賊,士紳、朝廷,都是一丘之貉。這場亂局利用好了,便可讓他們同歸於盡。所以,這場大亂局,要越亂要好,越大越好!

眾人啞然間,李翠蘭微笑出聲道:

“以靜制動,靜觀其變,並非靜坐不動!

沒有出兵旨意,我們不能打劉超,想必劉超也不會來攻打我們。

闖獻可與劉超不同。此為天下巨賊,何人不能剿之?

王大人、溫總兵,諸位將軍,陳州乃河南重鎮,與鹿邑亳州近在咫尺;潁州,乃淮上要地,獻賊和革左五營之北側。

在朝廷那兒,拿下陳州,那便是收復失地;進佔潁州,那便是助剿流賊。在我們這兒,拿下陳州,那是大功一件;進佔潁州,那是徵糧徵餉!

有功有糧,這等好事,諸位大人不會也靜觀其變吧?”

李翠蘭話音剛落,王世琮和楊國棟便是齊聲叫好。溫如珍老邁渾濁的眼中也蹦出了亮光。

而兩位急於上陣的將領,莫崇文和馬進忠則有點摸不著頭腦。收復陳州,是一件升官不發財的功勞。但佔領潁州,到底是佔地盤徵糧徵餉,還是要與獻賊和革左拼個你死我活?

溫如珍和王世琮文武兩位主官都贊成,而官軍主力馬進忠和莫崇文都沒反對,就在眾議將成之時,一直甚少說話的龍啟勝突然盯著他所謂的老婆李翠蘭道:

“出兵陳州、潁州,那宿州、蒙城怎麼辦?宿州、蒙城在永城之南,若劉超夥同流賊攻打鳳陽,宿州、蒙城繞不過去!靜觀其變,難道是坐視鳳陽祖陵再度焚掠一遭?”

注一:出自《孫子兵法軍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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