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百三十三章 雨中博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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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五年二月初二早晨,暴雨已經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綿綿的絲絲細雨。鉛灰色的天空按壓著大地,濛濛的雨氣中充斥著水霧,好像隨便伸手一抓,便能在手心裡拽出一把清水來。

巴州的守將王祥,便是在這樣的天氣下上到了巴州城頭。昨日的一場大雨,讓他的反擊計劃全部落了空。

南城下的小河突然水位暴漲,從不能沒過腳踝的涓涓細流變成了齊腰深的濁浪。土暴子不可能在這種條件下涉河攻城,因此費盡千辛萬苦拉上城頭的大炮也成了擺設。

“將軍,土暴子今天不一定來。不如讓兄弟們解甲好生睡一覺!他們前天打了一天,昨日又等了一天,早就乏了!”王祥的副將呂年玉勸道。他的左手臂被一根麻繩吊著捆在胸甲上,免得扯到傷口。

也活該呂年玉倒黴。前日的守城戰中,一支狼牙箭不偏不倚,正好從他左臂的皮護臂和護腕之間的縫隙射進,大角度斜穿透大臂上的肌肉。營裡郎中用刀把箭桿斬斷,這才把箭頭拔出。郎中還道,這一箭很可能傷了呂年玉的筋腱,弄不好這條左臂就廢了。不過萬幸的是,箭頭上沒有喂毒,他的生命沒有危險。

聽見呂年玉的話,王祥輕輕轉過身來。自從呂年玉受傷,王祥看他的眼神便柔和了許多。

“不管今天土賊來不來,只要守住了這巴州城,世子說了,本營這頭功跑不了。哎,你和弟兄們都辛苦了。如果將來世子記著我們的功勞,兌現了賞賜,你和其他受傷的弟兄們就分了吧!”

“將軍,這可如何使得……”

“哎,無需多言。本將在這裡盯著,你們先下去休息,讓弟兄們好好補一覺,不過依然不準解甲!”王祥的手輕輕擺擺,不再理會呂年玉。他的目光,停留在雨霧籠罩中的南龕山,又停留在城下那條小河上。他的目光不能透過渾濁的河水,但能一眼看清河道的寬度:

小河的水位依然沒退。

……

大壩河邊。馮如豹蹦下了馬,把韁繩扔給護兵,大步踏上了岸邊小坡。

山風習習,河水湯湯。馮如豹的頭顱微揚,貪婪地吮吸著雨後空氣中泥土和植物氣息,感覺這一刻就是最美妙的。真是老天開眼,想不到世子竟然把這樣一個馮家十代祖宗做夢也想不到的美差賜給了自己!這一刻,馮家祖傳的桀驁不馴的血液在馮如豹的體內沸騰起來。他真想跪下來,給老天和世子都磕上三個響頭!

楊天波小心從上下晃盪的竹橋上走過來,打斷了馮如豹的自我陶醉。楊天波稟報道,迄今為止,土暴子沒有與二連接觸,更沒有向渡口發動攻擊。前鋒一排已經前出了近三里,仍然沒有發現土暴子。

“土暴子跑了?”馮如豹的心立即沉到了了谷底。

“不會!”楊天波一口否定了這種可能,“如果銅城寨解了圍,賈將軍會立即遣人報信。”

賈登聯沒有向後方報平安,說明賈登聯與後方之間隔著土暴子。

資訊屏障!馮如豹明白了。

世子曾經講過,在與騎兵交戰中,常常出現資訊屏障。己方派出的探馬發現敵騎,只能依靠馬匹向後方傳遞信息。然而敵人是騎兵,運動速度很快。發現探馬,敵騎會緊追不捨。己方大隊發現敵騎之時,就是大規模戰鬥的開始。因此,己方往往準備不及,很是吃虧。換言之,與騎兵作戰有一道移動的資訊屏障,且與騎兵的運動速度一樣快。

一條漫過山洪的大壩河,也是一道資訊屏障。土暴子誤以為燒了橋,他們過不來,護國軍也過不去,所以安全得很。土暴子不知道這道河流屏障之外發生了什麼,對馬超部的全軍覆滅更是一無所知!

然而,這一點小小的失誤,讓土暴子的後背赤裸裸地暴露在護國軍犀利的兵鋒之下。

馮如豹壓抑住激動的心情,緩緩問道。

“過了橋,距離戰場還有多遠?”

“最多十里。”楊天波迅速回答。

十里,也就是半個時辰。但是一旦開始攻擊,必須集全軍之力,一擊必殺!

馮如豹的目光離開楊天波,轉向橋頭兩岸的部隊。

除了押送俘虜和繳獲返回新政壩的南部縣一中隊,步兵四個連、兩個排和一個中隊,已經過去了一半。騎兵、炮兵和輜重兵正在等待過河。各部隊正集結成一塊塊的長方陣,等待參謀的過河排程命令。

步兵過河較快。麻煩的是騎兵、炮兵和輜重兵。

騎兵營前面幾場戰鬥有些損失,只剩兩百多人馬。他們必須牽馬魚貫而過,防止馬匹見水受驚。

炮兵的馬也不少。因為川馬矮小,馱上炮身、炮架、彈藥箱,每門炮要用七匹馱馬。加上備件和修理工具,六門炮的炮連擁有五十匹馱馬。

最麻煩的是輜重連。輜重一連有七十二輛雞公車和十輛雙輪平板大車。每輛車一人推,一人拉。好在車上的彈藥在天堡寨消耗了不少,也沒有時間撿回來。但是剩餘的兵器、糧食和火藥依然沉重,從深深的車轍印子就可以看出來。

一條窄窄的單層竹橋,要把所有的部隊渡完,至少會到中午。輜重雖然影響行軍速度,但卻是持久作戰必不可少的基礎。況且土暴子眼紅的便是這些輜重,留給敵人那是萬萬不可的。

“沉住氣,老天爺會保佑我馮如豹的!”

馮如豹在心裡給自己打氣。他強壓下心裡的焦躁,對楊天波道:“你的前衛連立即向前兩裡展開,掩護全軍過河!但要注意,絕對不能暴露!”

“是!”

“五營第四連已經全部過河。他們是火銃連,歸你統一指揮!”

“是!”

馮如豹看著楊天波走遠,把八瓣盔頸下的帶子鬆開,讓自己更自由地呼吸。

“別急躁,再等等,”他對自己說,“皇天不負有心人!”

……

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蜷在溼漉漉的草叢中,透過草叢間的縫隙,檢視遠方的動靜。

紅甲兵們昨天上了關帝廟所在的山坡,並以關帝廟為核心,把雞公車大車頭尾相連,串成了一道簡易的防禦工事。仔細看,還能發現車輛縫隙間隱藏的虎蹲炮。現在,一些紅甲兵正在拔掉樹枝做的鹿砦,另一些在拆收三角形的帳篷,更多的人在防禦工事後的樹蔭間集合整隊。看來,紅甲兵很快就會拔營出發。

這個年輕的小夥子便是巴山土暴子中以善戰出名的陳琳。陳琳領著他的嘍囉已經在三廟驛附近潛伏了三天。他的目標,正是增援漁溪場的官軍。

陳琳與其他土暴子最大的不一樣,便是他用的是本名,沒用渾名。

陳琳的爹孃是好些年前從河南那邊逃到興安府的難民。逃難途中,他的爺爺、奶奶乃至族人都餓死了。所以他爹帶著他媽在鎮巴縣附近的山寨落了草,後來生下了他。

陳琳生下來便是土暴子,長大後還是土暴子。別人眼中的十惡不赦之行,在他眼中乃是最平常不過之事。前幾年,陝西連年大旱,官軍趁機進攻,陳琳爹媽在一場慘敗中雙雙獻了人頭,於是陳琳帶著剩下的老兄弟逃到四川來發展。最近,他與同為陝西人的爭天王袁韜合營。袁韜善謀,他善戰,渠縣之戰便是兩人合作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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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叢中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想必有訊息傳來。

果然,陳琳身後有人輕聲稟報:“掌盤子,三廟驛的老黃頭上來報了信。他說仔細數過了,王府兵至少有一千五,加上官軍五百,那就是兩千人!領頭的王府軍官,姓王,據說在長平山打過仗。他手下叫他營長。車上運的是糧食,聽王營長親口說有一千石!”

哦?陳琳有些吃驚。但他吃驚的不是糧食數量,而是對方的兵力。

主官名營長,那說明對方的戰兵至少一個營。王府兵一個營,一般有八百人。三廟驛有一千五,那說明王府兵是一個大營,甚至是兩個營。

兵力多少,直接關於戰鬥力強弱。對於這一點,陳琳有過沉重的教訓。

攻打渠縣時,陳琳聽說城裡的王府兵不到四十人,便大大咧咧請纓為前鋒,結果弟兄們在城牆下死了一片。後來好容易靠著人多攻下了城池,把剩下的十幾名王府兵包圍在南門城樓上。那些王府兵只要搥城而逃,便可保住性命。但是他們沒有逃,反而戰鬥到了最後一個人。

後來陳琳聽說,這些王府兵都有家眷在王府手裡為人質。除了軍餉之外,士兵每家還分了大塊土地。打傷打死沒關係,土地不會被沒收。但一旦投降,家眷全部株連。

不到四十人,仗都打成了那樣。這裡的王府兵有一千五,外加官軍五百,而自己只有三千人,單靠自己,這仗怕是不能打!

想到這裡,陳琳有些煩躁地問:“爭天王那邊有訊息嗎?整整一天了,怎地這時候還沒過來!這雨水不是早停了嗎?”

“小的不知。可王府兵不是也沒走嗎?”

陳琳恨恨地拔下一根長長的官司草,罵道:

“王府兵有輜重,前頭有山溝,當然過不去!爭天王有個屁的輜重?怎地也過不來!”

“爭天王打仗可精了!”他手下的人小聲反駁道,“說不定就等在對岸半渡而擊!”

聽了這話,陳琳微微點點頭,表明他非常贊同。然而,等來人一走,他眼裡便閃出一點寒芒。

半渡而擊?你袁韜當王府兵是傻子?

豈不說劉鎮藩的兵就在前頭。即便王府兵過河,也會小心地派人過河打探!

一股清冷的山風刮過,在樹梢間發出沙沙的聲音。陳琳狠狠盯著兩百步外的王府兵。王府兵已經整隊完畢,正在陸續透過鹿砦拆除的地方。這時,兩名紅甲兵騎著馬走到佇列前,不知是哪名紅甲兵吹響了喇叭。紅甲兵隨著這喇叭聲,迅速由五個縱隊轉換為了五個橫隊。橫隊的排面,正對著陳琳藏身的這個山丘。

“王府兵在幹嘛呢?他們不是一天三頓嗎?大中午的不吃飯搞什麼操練?”一個老兄弟把臭烘烘的嘴湊近陳琳笑道。

陳琳沒有回答,他心裡湧出一股不好的預兆。他的腦袋拼命運轉,可就是找不出這預兆的來源。

王府兵的喇叭又響了,這次換了一種曲調,聽著十分的高亢。喇叭聲停下,便有鼓聲響起。隨著鼓聲的節奏,王府兵的五個橫隊一起向這邊開來。

“不好!掌盤子快撤!”陳琳身旁的老兄弟驚叫起來,“定是那黃老頭把我們藏身之地給賣了!”

說著,老兄弟將還在發愣的陳琳一把拽了起來。

“掌盤子,大事不好了!”

陳琳沒跑幾步,剛才報信的人又迎頭跑了回來。他一臉的驚恐,好像天塌了。

“官軍在我們背後!好多好多的官軍!我們被包住了!”報信的人哭喪著把一句話分作了三截,終於講了個大概。

陳琳這時才明白,他心中的凶兆是什麼。

那是同夥的背叛!

袁韜跑了,把陳琳丟給了劉鎮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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