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百三十章 雨中博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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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河場西面十餘里處,山坳裡的一座小廟隱沒在綿延低山的翠陰煙雨之中,毫不起眼。

然而當觀察者的視野穿過密如綠毯的樹冠,立刻就能發現,寺廟內外聚集著密密麻麻穿著破爛的人群。他們蜷縮成大小不等的人堆,頭上頂著不知哪裡摘來的大片的芭蕉葉子。雨水從樹冠上落下,打得芭蕉葉劈啪作響。陰冷的寒風無情地吹襲著他們的身體,讓他們個個臉色灰白,瑟瑟發抖。

小廟的裡頭,自然也是擠滿了避雨的人群。人群用他們能夠想到的最惡毒的語言咒罵著老天,咒罵著這場不期而遇的春雨。這些咒罵聲匯成一股不息的嗡嗡聲,穿過破舊的前殿,鑽入了小廟的後殿。

“讓外頭那些狗崽子消停些,罵一陣有逑用!”

後殿正中,斷臂瘸(QUE)腿的泥菩薩面前,一位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輕聲罵道。他身材高大,卻不魁梧,勻稱瘦削的身材(注一)上穿著厚厚的剪裁得體的錦袍,帶著一頂富家子弟喜歡的六合一統攢頂帽。他長著寬大明亮的額頭和一張有稜有角的臉龐,然而他一說話,那雙本來就不大的眼睛就習慣性地眯縫起來,給人一種深邃陰霾的深刻感覺。

掌盤子發話了,外界那股討厭的嗡嗡聲立即小了很多。中年男人敏銳地感覺到了外界的細微變化。他對自己的權威很滿意,便轉頭看著身邊一名書生模樣的人,用謙遜的語氣問道:“懷玉先生,您看這天氣,吾等還能打這一仗嗎?”

人稱懷玉先生的書生對掌盤子的故作姿態早已習以為常。他微微躬身,含笑回道:“掌盤子,仗能不能打,一看這天氣;二看那劉鎮藩;至於三,還是要看漁溪場那幾人!”

書生沒有對自己的話做任何的進一步解釋。因為他相信,在他們兩人多年的磨合中,掌盤子對他的語言體系已經達到了心有靈犀的程度。

果然,掌盤子是心知肚明的:

“懷玉先生,”中年男人皺皺眉頭,凝望著門外的大雨,“雨大概一時半會兒不會消停。我更擔心劉鎮藩。訊息說,劉鎮藩有精兵四千多……可劉鎮藩昨天過了三廟驛,便失去蹤跡。他不急著去三河場解張奏凱之圍,反而銷聲匿跡,真是奇了怪了!事有反常必為妖,我擔心……”

雨停了,袁營便可西進與陳瑛部會合,一起截斷官軍的糧道。掌盤子不擔心影響行動的雨,反而擔心位置不明的劉鎮藩,其意不言自明。

懷玉先生輕輕一笑,插入了自己的判斷:“掌盤子說得不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劉鎮藩想當黃雀,把吾等當螳螂!”

懷玉先生說得不錯。若劉鎮藩是黃雀,自己是螳螂,那麼蟬,就是在漁溪場生死對決張奏凱與白姣龍、呼九思等人。或許,僅隔著一條山溪的陳瑛也有資格當蟬?

掌盤子冥想片刻,眯著眼睛輕笑了起來。可他不久便搖搖頭道:

“劉鎮藩不是主要威脅。他四千多人,藏是藏不住的。他離開三廟驛只一天時間,大不了就在這方圓三四十裡的地方。最遲明天,方山、運山、栓子、四巒、文家、得勝、侯家那些個山寨都會把得到的消息報過來。劉鎮藩四千精兵,頂天不過相當於我一萬丁壯。吾等如今壯得很,除了一萬丁壯,還有一萬老弱。若與陳琳合營,好歹也有丁壯一萬三四千。劉鎮藩要全軍來戰,鄙人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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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盤子不擔心劉鎮藩,但是擔心那個護國軍!” 懷玉先生雙眼閃著精光,“聽說護國軍那位與在下同姓的營長,在長平山死了一多半手下也沒後退……若他不要命也不要糧,先把糧車往河裡一推,再與我們拼個你死我活……”

中年男人終於狠狠罵了出來,把自己粗野而精明的本性暴露在文雅知禮的表象外。

“那還打個屁!媽的,啥買賣都可做,就是不能做虧本的買賣!劉鎮藩這傢伙也忒是狠毒,竟然以千石糧食為誘餌,讓我們與護國軍那些不要命的兵拼個兩敗俱傷,他好背後撿便宜!”

“掌盤子,現在山洪暴發,切斷了袁營與陳瑛之間的聯絡。在下愚見,若是漁溪場戰況不利,我們必須迅速撤退,離開這攤汙水!俗話說,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懷玉先生說的不錯!”中年男人拍了拍椅子扶手,毅然決然。可轉瞬間,他又露出一絲遺憾的表情:“從江口到這裡,跑了兩百五十裡爛路,這樣灰溜溜離開,有點心有不甘呀!”

那書生這時嚴肅起來,他拱拱手道:“掌盤子欲成大事,心裡要裝著天下!區區兩百五十裡算什麼!”

“懷玉先生說的好!”那副謙遜的表情重新回到中年男人的臉上,“只是如今往哪裡去,可是生死攸關之事!陝西那個餓死人的鬼地方,鄙人是再也不想回去了……”

……

這個中年男人,便是巴山土暴子的後起之秀爭天王袁韜。他口口聲聲的懷玉先生,是他的軍師王懷玉。

袁韜是陝西沔縣(MIAN,今陝西勉縣)人,從小生活在一個人口眾多、生活殷實的大家族中。袁韜在這個家族中,並沒有受到長輩的特別重視——並不是因為他家庭破敗,也不是因為他相貌醜陋,而是因為他並非一個喜歡讀書的孩子,不是一個能夠“學而優則仕”,光宗耀祖的讀書種子。

在這種寬鬆優裕的家庭環境中,袁韜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從少年時起,袁韜便迷上了三國、水滸之類的故事,對距離家鄉不遠的定軍山等地名耳熟能詳,對聚嘯山林的自由生活產生了一種朦朧的嚮往。隨著年齡的增大、身體的成熟,他又迷上了《昭陽野史》一類的淫書和各式各樣的春意兒圖。

少年的無知和衝動,終於釀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錯。

袁韜家的隔壁,住著族中的一位遠方叔伯。這位叔伯經商長年不在家,他的妻子,也就是袁韜的嬸孃,一位成熟而又風流的年輕女人,開啟了少年的袁韜對性的嚮往。

一個是垂涎欲滴,一個是乾柴烈火。來往之間,兩人便勾搭上了。

然而,紙是包不住火的。很快,兩人姦情暴露。族人們在怒火中做出了最仁慈的決定:用以侄奸嬸的罪名,將袁韜逐出了祠堂和家門。

從此,袁韜像一名孤兒,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他先是落草於沔縣附近的山寨,然後在崇禎十年,他做出了一個重要的選擇,加入了李自成率領的闖軍,跟隨著起義軍大部隊進入了天府之國的四川。當李自成無法在四川站穩腳跟,被迫退出四川之時,袁韜再次做出了一個人生中的重要選擇:

留下來,堅持鬥爭!

於是,袁韜終於成了肆虐於巴山的眾多土暴子中的一支,成了爭天王。闖軍在十年的時間裡積累的戰鬥經驗和組織體系,成了爭天王一營快速成長的催化劑。加之他這位掌盤子的精明、狡詐和遠超出一般土暴子的廣闊視野,他迅速在土暴子中脫穎而出,成了繼姚黃之後的新一代土暴子中的領軍人物。

去年十一月,廣安的白蓮教首何加起陰謀暴動,派人聯絡巴山裡的土暴子。袁韜得知,立即利用了這個大好機會。他一面以分銀子和均虜獲為誘惑,攛掇震天王白蛟龍和行十萬呼九思等人繼續阻擋官軍向巴州的進攻;另一方面糾集了黑虎順天星、陳琳等幾支土暴子,以接應何加起為名,將自己的爪子伸出巴山。

渠縣之戰,袁韜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但終於攻破了城池。若不是護國軍一支千人左右的部隊在短短幾天內迅速從新政壩經蓬州轉向營山,另一支千人左右的部隊沿嘉陵江機動佔領定遠新城,威脅到土暴子南下的側翼,土暴子們將會把周邊擄光掠盡,然後繼續南進,拿下定遠、合州、甚至渡過嘉陵江,佔領大足、永川、榮昌等渝西縣城。

然而,護國軍的反擊速度快得讓袁韜瞠目結舌。

就在袁韜佔領渠縣後的幾天時間,護國軍的前鋒已經到了近在咫尺的營山縣城,上萬護國軍更從成都出發,向川北增援過來。二十天後,護國軍從定遠新城首次出擊,橫掃嶽池以南地區,一舉打碎了白蓮教渡過嘉陵江的意圖。據說,親自指揮那次作戰的便是神秘的大明蜀世子。

一個月後,從瀘州開來的護國軍與官軍會和,開始了從南向北的反擊。

當袁韜得知羅渡鎮的白蓮教匪被護國軍全部殲滅,而大竹的護國軍已經前出到渠縣的東翼,控制了華鎣山間的州河峽谷時,袁韜已經明白:這次難逢的南侵機會錯過了時間視窗,退回巴山只是早晚問題。於是他派出嘍囉,抓緊時間將渠縣周邊的財富和人口一掃而空,並將自己的戰利品運往巴山。

新年前,當護國軍的大部隊越過廣安城向渠縣城發起進攻時,袁韜迅速渡過巴河,向巴山的深處退去。同時,他在三匯鎮留下一隻掩護部隊,既掩護大隊撤退,又藉此與護國軍先頭部隊掰掰手腕。

結果再次讓他震驚:掩護部隊幾乎全軍覆滅。逃回來嘍囉哆嗦報告:護國軍中有大量的山中蠻子,那些蠻子根本不接受投降,所有落在蠻子手中的土暴子幾乎都被剁成了肉泥!

護國軍的速度,護國軍的戰力,袁韜都沒有估計到。在撤退中,袁韜還有一個更大失算。

當護國軍經過三匯鎮繼續追擊時,他用了義軍擺脫追擊最慣常的一招:拋物滯敵。銀子和糧食當然是不能拋的,所以他拋的是女人和老弱。他打了個小算盤:當這些女人落入官軍之手,她們的命運就註定了。她們的父兄、男人和子女,將成為與大明朝不共戴天的仇敵!

但最後的結果令他懊悔不已:這些女人被護國軍收容後,並沒有成為護國軍的性奴和營妓。經過短期集中後,她們被放歸其家,據說還分了耕種的土地!

如此一來,他營中的那些被裹挾進來的新丁,將成為未來的不安定因素。雖然他下令嚴密封鎖消息,但他心裡這種不安並沒有消失,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大!

……

老天繼續向大地傾瀉雨水。雨水從屋簷的瓦片上直線墜落,在殿外拉出了幾十條幾百條平行的銀線。銀線撞擊石階,騰起了朵朵小小的水花。腦海中一個模糊的影像手持寶劍向步步走來,讓他從冥想中突然驚醒。這一刻,心悸的感覺使他有了一種強烈的末日預感。

“掌盤子!”一個領哨從後殿的前門直衝而來。他並沒有走兩側帶簷的迴廊,而是直接跳進了大雨瓢潑的庭院。

“漁溪場大敗!”這個領哨壓低聲音稟報,“在行十萬身邊的人送來訊息,張奏凱昨天在漁溪場放了一把大火。白蛟龍逃了出來,張顯受了傷,王友進失蹤,呼九思最他媽的不是東西!他見勢不妙,立即裹挾了其他三家的弟兄們撒丫子……其餘義軍弟兄們死傷慘重,正在向巴州奪食王靠攏!”

噩夢變成了現實!

袁韜從椅子上蹦了起來:“怎麼回事?四家在漁溪場有三萬人!張奏凱只有四千多!”

“掌盤子!”面色慘白的王懷玉從袁韜身後鑽了出來,“如今之計,走為上策!”

丟掉陳琳?那領哨目瞪口呆。

“陳琳部三千人已經渡過了前面的山溪!與咱們就隔著一條溝……”

“沒聽見懷玉先生說嗎?走為上計!走!現在就走!”

袁韜突然暴怒,嚇得那領哨轉身便跑回了雨中。

“怪事!怪事!連官軍也變得這麼能打了!”袁韜頹然坐下,嘴裡喃喃唸叨。

“既然張顯受傷,王友進失蹤,那三河場的上萬人,掌盤子莫要忘了裹上!”王懷玉提醒道。

注一:史載,袁韜投降清軍後,某日正好遇見楊展的兒子楊璟新。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楊璟新二話不說,暴打袁韜一頓。可見袁韜的身材和武藝都不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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