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天使駕到(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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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員朝堂鬥毆,那是有悠久歷史傳統的。早了臺灣數百年,便開了議會民主鬥毆的先闔。

大明最有名的也最血腥的朝堂集體鬥毆事件,發生在土木之變後不久。

五十萬京軍在土木堡全軍覆沒,正統皇帝被俘,功臣宿將一掃而空。訊息傳回京師,朝官輿論大譁。權宦王振禍國殃民,眾臣痛恨到了極點。英宗朱祁鎮之異母弟郕(G)王朱祁鈺(YU,後來的景泰帝)奉孫太後懿旨監國攝政,右都御史陳溢在朝會上請誅王振一族一黨。因為事關重大,監國朱祁鈺未能及時決斷,引發了朝臣的集體沉默抗議。

就在這時,一個不懂事的傢伙闖進來,試圖斥退群臣,結果引發了暴亂。找死之人便是當時的錦衣衛指揮使馬順。

首先衝上來打人的是戶科給事中王竑(HONG)。王竑先揪其發,讓其無處可逃;然後施展獨門絕技王八拳,招呼其身;再用唯一隨身兵器笏(FU)板,猛抽其臉;最後乾脆如野獸一般,直接用牙咬下了其臉上一塊肉!

王竑一動手,大臣們也蜂擁而上。無數雙拳頭,無數雙腳。轉瞬之間,往日不可一世的錦衣衛指揮使馬順就命喪朝堂。馬順死了,眾臣並不甘心,又有王振同黨毛貴和王長隨一併被打死。

屍橫朝堂,血濺金鑾;人人淤青,冠笏一地。長於深宮、養於婦人的朱祁鈺哪裡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他嚇得精神失常,選擇了逃走,卻被機警的於謙迎頭攔住,要他當場宣佈:馬順是王振餘黨,今日動手之朝臣無罪!

在大臣拳頭和目光的威逼下,朱祁鈺總算恢復了神智,做出了一個正確的決定。他不僅遵從了於謙的建議,而且下令將王振的侄子王山押赴刑場,千刀萬剮。

熟知國史的南京禮部尚書黃錦老大人清楚記得,除了上述的鬥毆,就在二十一年前,三大案中的“移宮案”同樣場面火爆,差點死人。

“難道今日便要命喪於蜀地?”黃錦面色灰白,幾欲坐倒。可多年高階文官的生涯和讀書種子的驕傲,讓他挺立原地,沒有退讓半步。

相較而言,那些帶刀的表現反而不如一個乾瘦老頭。人人面色驚惶,刀子半拔。尤其那個武清侯家的少年,朱平槿的外兄,表現更是不堪。朱平槿估計,今天回到王府,要給他換一條新褲子。

……

劉之勃突然發難,不僅出乎於朱平槿的意外,更出乎於廖大亨的意外。他開始以為劉之勃的所為乃是朱平槿授意,目的是為了降低蜀王府稅收包攬的數額。可轉眼他便意識到,朱平槿不可能與一位派出兒子監視他的人形成聯盟。

就在他苦思對策時,於劼湊近他耳邊道:“廖公,抗旨不遵可是大罪!稅賦嘛,做做樣子就行。天下有幾省能夠完稅!南直浙江,天下首富,完稅亦不過兩成。廖公何必認真,與自家前程過不去?”

對呀!廖大亨明白過來。當今天子氣量狹窄,極好面子。若是得知四川官員一體抗旨,羞憤之下弄不好便會以朋黨之罪處分自己。若是先接了旨,然後每天一個奏摺叫苦,再趁完稅名目拿下那些與己不諧的官員,說不定自己好處更多!

廖大亨腦袋想清楚,飛快從地上爬起來,張開雙臂,揮舞兩隻巴掌,及時擋在了黃錦面前。

“劉大人、陳大人,諸位大人!請聽本官說一句!”

“劉大人!劉大人!諸位大人!請聽廖某說一句!國事日益艱難,陛下殫精竭慮,宵衣旰食,我們都是皇上的臣子,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當是本分!黃大人和李大人來蜀地傳旨,那是奉了聖命!我們這些臣子可不能糊塗,違了聖意呀!”

“我們就這樣接下聖旨,若是稅賦短缺,朝廷怪罪該如何是好?”華陽知縣沉雲祚喊道。

“個人烏紗是小!”成都推官劉士鬥喊道,“蜀地民變是大!劉大人剛才說的好,文死諫、武死戰。下官以為,不僅要封還聖旨,還要另行將四川之情形奏明聖上,免得有人矇蔽聖聽!諸位大人,可有意與劉某連章否?”

……

劉士鬥是劉之勃提拔的,二人果然是志同道合!朱平槿下了結論。

就看廖大亨如何應對了。

廖大亨正苦口婆心地勸慰那些態度激昂的年輕官員,“諸位大人!通政司日進奏摺數千封,皇上哪裡有時間每折必看!大學士票擬、司禮監批紅,這是從‘三楊(注一)’時便傳下的老規矩。為的便是讓當朝大臣匡正輔佐,糾正錯誤……”

在場的官員有幾人不是人精?廖大亨的話他們很快就明白了:皇帝沒錯,錯的是身邊的那些輔弼大臣。要反對只能反對那些當朝諸公,不能反對皇帝。否則傷了皇帝的臉面,可能使這次政治事件的性質向更嚴重的事態發展。

“以廖公之意當如何?”始作俑者劉之勃冷靜下來。

廖大亨看著劉之勃,眼神語氣都分外親切:“聖旨自然還是要接下的。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皇上讓我等剿滅土賊,那就得花銀子。皇上抓得緊,我等做臣子的也得抓緊。藩司把軍需單子擬出來,趁著兩位欽差大人都在成都,趕快向朝廷報上去!”

劉之勃明白了,心裡讚歎:還是廖大亨老練!如此一來,土暴子也剿了,上繳戶部的錢糧也以軍費的名義留在省裡,一舉兩得!

“可是!”廖大亨的語氣猛地一轉,“土賊之據,盡在保寧。既要清剿土賊,那只得從保寧府做起!以張繼孟之昏庸無能,如其繼續留任,清剿土賊不可能剋期完成!到時錢糧花了,仗也敗了,你我罪責難逃!陳大人!”說著廖大亨轉向藩司參政陳其赤,“保寧府還欠多少賦稅?”

“崇禎十三年之賦稅不足一成!十二年的賦稅還差八成半!”

官員們頓時炸鍋了。

去年全國性大旱,連岷江水滋潤著的成都平原也沒逃掉。再加上獻賊、民亂,四川各州府都欠著賦稅。可除了瀘州等幾個被獻賊屠城的州縣,欠得再多的州府也沒有欠到七成以上!像張繼孟這樣的知府,算是極品了。他政績如此,竟然打不倒。

“大軍雲集保寧,那每月所需糧餉可是天量!保寧府倉屯空空如也,粒米全無,只得靠川西這邊運去。山高路遠,道路崎嶇,光是路上吃喝,便要加耗五成!如今成都幾個倉裡糧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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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其赤早就按廖大亨的要求準備了說辭,這時便滔滔不絕倒出來。只因為他管著一省錢糧,若是打仗,這軍需重擔他也無可推辭,所以表述時,難免動了點真感情。

廖大亨面色嚴肅地打斷了陳其赤:“皇上下了嚴旨,不管好打不好打,這仗都是要打的!至少到了明年,一州兩縣的城池我等要收回來!劉大人,本官之意,我等再以賦稅徵收失責為由參劾張繼孟。等馬兵備上任,就請他坐鎮保寧,暫代知府!若那張繼孟不交出知府印信,本撫這就要請出王命旗牌扒了他的官衣!”

“本按也有王命旗牌!到時一併請去!”劉之勃一錘定音。

廖大亨果然老辣!朱平槿暗自點頭。

喪師失地參不倒、瘟疫蔓延也參不倒,那再以賦稅徵收失責為由參劾。若是再參不倒,那天下官員除了謀反之外,也就沒有什麼理由被參倒了。

廖大亨的老辣,是還留有後手。若以賦稅徵收失責為由參劾,張繼孟很可能以川軍、楚軍在保寧府的大敗或者搶掠為藉口辯解。這樣,張繼孟不僅會得罪四川上層文官,還會得罪集結在保寧府的主、客兩軍。

撫按同心,其利斷金。再加上藩司和這場那麼多官員的唱和,老欽差黃錦知道,張繼孟不僅得罪了四川藩府,還得罪了整個四川官場。莫說東林一黨救不了他,就是起復他的當今天子,也未必為他說好話。

黃錦想著,便對接了張繼孟血書一事後悔不迭。那張袖中的薄薄絹布,此時如同鐵板一樣沉重。看來,這四川政情水深得很,一點不必那京師遜色。

李存良雖是少年,口無遮攔,但他話糙理不糙。這些事情,自有朝中大佬處置,幹我鳥事!

好端端一個隆重的接旨儀式,變成了鬧哄哄的菜市場。眼見日頭正中,事情總算有了結果。

廖大亨的勸說,劉之勃的態度轉變,終於讓官員們接下了聖旨。看夠了大戲的朱平槿一言不發,不等官員們散場,請了兩位欽差就走。王府官們還在承運門前站隊,等待朱平槿將聖旨帶回去。臨行之前,身著王府護衛衣甲的劉名升得到朱平槿的吩咐:請高安泰停止在北門聚兵示威,今天的戲份已經足了,再演就過了。

蜀王府的王府屬官不少。

長史司、左護衛、奉承司,文官武官宦官三大系統帶品級的官員有幾百人,其中絕大部分是武官。朱平槿出門接旨,少不了帶回朝廷對這些王府官員的處分。因此,王府官一大早就在右長史鄭安民的帶領下在承運門外集合,等著世子回府。預計處分最重的左長史秦文薦,被他的兩個兒子用竹椅抬進了王府,準備迎接他幾十年宦海生涯中的最後一道聖旨。而在位的幾位郡王,也在石泉老王的帶領下,來到了蜀王府。

……

“欽此!”李四賢口齒清晰,大聲將聖旨唸完。

“臣謝世子搭救之恩!”鄭安民出列,代表官員和郡王們接了聖旨,又給朱平槿行了個大禮。

朱平槿來不急示意鄭安民起身。他快步掠過石泉王和汶川王,直奔到前蜀王府左長史,現在的普通士人秦文薦之前。

老人整個身體匍匐在地面,身體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不是聽了奪籍為民的處分,他心臟病當場發作了。

朱平槿的舉動讓在場的官員都注意到了這位倒臺的蜀王府左相,連到場的兩位欽差都驚住了。

身強力壯的內江王朱至沂趕來幫忙,合力將秦文薦翻轉過來。朱平槿用手腕將老人頭頸托起,只見這他雙眼微張、面色發紫、呼吸急促,鬍鬚上滿是淚涕,顯然是聽旨時情緒激動所致。

“李良醫!”朱平槿大聲呼叫。

秦文薦的頭突然輕輕搖了搖,嘴皮微動,一根顫巍巍的手指指指自己。

“秦老大人有遺願,要與世子分說!”鄭安民將腦袋湊上,站在一旁大聲翻譯。

朱平槿道:“秦大人放心,本世子已在父王陵前留下萬年吉壤。秦大人百年之後,將以王府左長史之身份隨侍父王,官服、烏紗、金印、墓誌一樣不少,並諡‘文正’以彰萬世!”

秦文薦的手指沒有放下,彎了彎,又指著他兩個傻乎乎的兒子。

“秦大人也放心!”朱平槿又道:“兩位世兄生性淳樸,老實忠厚,乃至情至孝之人!本世子即刻委之王府文案,斷不會讓他們餓著肚子!”

秦文薦的眼睛眨了眨,用最後的力氣指指東邊。

“山東不寧,兗州不安!”朱平槿點點頭,大聲道:“兗州秦氏一族,準遷蜀地安置!本世子即刻請兩位世兄修書兗州,並寄去盤纏!”

秦文薦的嘴角露出些笑意,嘴巴動了動,咕嚕出幾個含混不清的詞句,眼睛一閉,腦袋一歪,死了。

鄭安民的動作比朱平槿更快。他向所有在場人員宣佈:“秦大人之最後遺言,是護國安民、天下太平!世子享國,蜀明大興!”

等秦文薦的屍體抬走,親眼目睹這一切的黃錦用袍袖擦擦潮溼的眼角,向朱平槿深躬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世子厚待老臣,有上古仁君之遺風!”

朱平槿的遠房外兄則嘴角歪著迅速接話道:“世子仁厚,比不得那些天性薄涼之人!”

內江王朱至沂沒有聽到兩位欽差與世子的對話。他坐在轎中,暗自揣度。

“蜀民大興?文法不通嘛!難道孤王聽差了,並非蜀民而是蜀……”

注一:三楊,指楊士奇、楊榮、楊溥。明朝內閣制正是在他們手中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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