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四章 穿越時空的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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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公贊便在李雲心的身後搓了搓手指。

一團柔和的光亮起來——照出此前洞府中,那黑衣小頭領的臉。

到這時候看他的臉,終於覺得不那麼平凡了。他臉色蒼白,但表情到底生動起來,不再呆呆傻傻。一雙眼睛在光亮中顯得尤其的黑。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撐在地上。口中不斷有白氣哈出來,胸口裡也有“嗬嗬”聲。也許是哪根骨頭斷了。

他如此看著李雲心與劉公贊,並不說話。

三雙眼睛如此對視了一會兒,李雲心才道:“剛才放你走,你是先回到另一個院子裡。在地下挖出些金銀,兩身衣裳,一些跌打損傷的藥膏,然後才走。這些我用符籙看得到——既然用得到這些東西,你果真是個人吧。先前我的照妖鏡裡看到的可不是你的魂魄,而是你的真身。是不是?”

那黑衣頭領還是不說話。但到底慢慢將手探進懷裡,摸出些碎金銀,無力地丟在地上。金銀立時陷入雪中不見了。

“我身上只有……這麼多財貨。”他開了口。

這時候聽他說話,已完全是兩個人了。此前扮作妖魔,說話時候故意提高嗓音,聽起來既尖利又愚蠢。如今聲音略微低沉冷靜,倒也稱得上悅耳。

他的面容因著火光也有了些輪廓。李雲心皺眉仔仔細細地瞧了瞧,覺得這種模樣做主角其實也還可以——雖然不算好看,但也不算難看的。

李雲心便笑了笑:“你我都清楚,我找你不是為了金銀。”

那人便低沉地咳了兩聲。斑斑血跡濺到白雪上,彷彿春日裡飄落的花瓣:“那麼是為了什麼——我只是個可憐人,跑到狼主的洞府裡避難……你要尋仇的話,找的人是他,可不是我。”

李雲心便沉默了。

眼下是陷入了一個僵局。

他與這個黑衣人都清楚一些事——他清楚黑衣人可能是“真太子”。既是真太子,就知道許多自己不曉得的事情。或許,知道得與狄公一樣多。

他想要從這黑衣人的口中得到一些資訊,因此,得偽裝成“接引人”。但問題是,有此前在雲山上時與狄公交鋒時的前車之鑑,他再不敢輕易地開口、訊問了。

譬如自己隨口問一句“你在這裡等了多久”——萬一真正的接引人是該曉得這位“真太子”何時到的呢?

他唯有避重就輕,小心翼翼地打些擦邊球,叫這一位自己說出些有用的資訊來。

然而……

這一位並不蠢。

他藏身在狼主的洞府中,以一個人身做了妖魔的頭領。又仿似是給狼主洗了腦,叫他相信自己乃是真命天子、說些亂七八糟的話做暗號。如此一旦有李雲心這樣的人找上門,注意力便被狼主吸引過去。而這一位就在暗中觀瞧——

此前李雲心與劉公贊被引入院中歇息,這黑衣人與另外兩個妖魔直挺挺地站在門口……便是在觀察他與劉公贊了!

這傢伙,謹慎卻又膽大。

等狼主意識到事情不對、要將他供出的時候,二話不說便引發了早佈置好的機關直接將那狼主滅口。又演了一出苦情戲、甚至在李雲心叫他走的時候把收尾工作也不慌不忙地做好——向那狼主的殘骸磕了頭呢!

換成是旁人哪能想得到,自己要找的人,就一直大模大樣地在自己面前晃、且處處出頭呢!

好在……這種事李雲心也常做。

在洞庭君山紫薇宮初見洞庭君時,不就是用這種法子惡人先告狀、坑害了那玄門的修士麼。

兩個戲精飆戲,輸贏就在細節。這一位的心思或許不輸李雲心,然而劣勢在於,他沒有神異的力量。某些事情需要一個聰明的普通人推理、調查、揣測才能得到一個大致的結論。可對於李雲心這種人來說……就如此前看到他走後做了什麼、如今又身處哪裡——只需要一個神通就可以了。

且……再說句公道話。

——這傢伙演戲有些用力過猛。或許是許久未見人,生疏了吧。

然而此時此刻,這一位定然也曉得李雲心知道某些他的事情。可他既然樹了狼主做一個明面上的靶子,也就意味著,他知道可能有危險存在。如今李雲心與劉公贊露面,他該是要搞清楚他們到底是“接引者”,還是危險人物的。

如今他身負重傷,仍揣著明白裝糊塗。也如同李雲心一般說話不著重點……也在等對方先奉上有用的資訊。

便是這樣沉默了一會兒,李雲心將手伸進懷裡、摸出一個玉瓶,丟在他的腿上:“先把這個吃了。”

“我懷疑你是因為肋骨骨折引起了肺水腫。”他看著黑衣人,將“肺水腫”這三個字說得輕微但清晰,“但你也知道,當時我沒辦法。”

說了這麼一句,豎起一根手指、微微往天上指了指。

實際上,他又是在冒險了——他說了一個自認為無關緊要、可在這個世界不存在的詞兒,且做了一個模稜兩可的暗示。然而這是沒辦法的事。

他不可能“慢慢觀察、從長計議”。在這種資訊不對稱的情況下,拖得越久越容易露馬腳。最明智的做法是冒險、迅速找到一個切入點。然後在對方覺察到事情不對勁兒之前得到足夠多的資訊,也就有了更多敷衍、解釋的機會。

如果切入成功,才可以慢慢撬松對方的嘴。如果失敗了……

要立即滅口,絕不能猶豫。

然而對方也該想到了這個可能性。

黑衣人愣了愣——依著李雲心的毒辣眼光,這神情是自然流露的。可即便如此也有許多解釋。譬如“沒料到竟要救他”,或者“沒料到竟然不是接引人”。

然後他沉默著將玉瓶兒拾起,拔開了蓋子。沒有遲疑,甚至沒有嗅一嗅,直接將瓶中的東西倒進嘴裡,自然地咽下去了。

兩息之後,藥效立竿見影。生機重新出現在他的身上——他略吃驚地挺了挺身,再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因而慢慢站起身,看李雲心。終於說:“出了什麼事?”

說這話的時候,也如李雲心一般,抬手往天上指了指。

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李雲心問了不該問的“蠢問題”。他發現了不對勁然而面不改色,試圖叫李雲心說出更多的蠢話、確定自己的推測。

第二種可能,是李雲心那一句話賭對了。

木南居的人、黑白閻君都密切地關注著自己,將自己當成眼前這個人。而天上雲山裡的共濟會長老們,也知曉這件事。可木南居與共濟會又是彼此敵對的勢力。這意味著這一位必然歸屬某一方。就他目前所掌握的種種細節來看,他屬於木南居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那麼他向天上指,可以理解為共濟會的勢力在注意著他們。

然而仍舊無法完全確定。如今的一切都在猜疑鏈中,每一句話都可以有相反的解釋。最好的結果,便是小心翼翼地從彼此的真話或者假話中歸納出細節,再用這些細節拼湊出最接近真相的事實。

李雲心打算,至少先如此試探一個晚上。

如果過了一個晚上,他仍舊無法得到什麼有用的資訊、這人依舊無法拿捏……他終究是個凡人。以妖魔的神通輔以李雲心前世的專業技能,該是可以很容易地得到他腦袋裡的東西的。

只是那麼一來,此人就必須死了。而留他一命,或許可以在今後挖到更多這個人如今也暫且不曉得的事情呢。

他問“出了什麼事”,李雲心便決定再冒一次險——用狄公所說的“大劫”來打發他。

可就在他準備開口的時候,這黑衣人竟然輕出一口氣,又說了一句話:“你們的關係現在緊張到這種地步了麼?看來我小心一點是對的——之前的雷暴是為我來的?”

這一次,輪到李雲心發愣了。

他想過自己如果身處這黑衣人所在的情況當中時會怎麼做——裝作已經信任對方的樣子,然後引導對方說出更多的資訊。

可如今眼前這一位一連說了三句話,都包含了很明確的資訊。

“你們之間的關系緊張到這種程度了嗎麼”——意味著李雲心的推測是對的。的確是兩個敵對的勢力。然而……似乎從前並沒有太深的仇恨,所以才用了“如今”這個詞兒。

這句話所透露的資訊與李雲心觀察到的完全一致——共濟會與木南居雖然共存,可並未像道統與妖魔一樣慘烈地廝殺。他們之間在進行隱蔽的、有限度的低烈度戰爭。

據說那森羅殿的黑白閻君從前是天人、或者與天人有極深的淵源。到如今兩位閻君與木南居有了很深的牽連……也證實黑衣人所說的這一點:木南居與共濟會,在從前是有某種密切聯系的!

“看來我小心一點是對的”、“之前的雷暴是為我來的”——意味他早做好了雙方的關系惡化的準備。因此才隱藏起來、因此才不敢在這世界到處闖蕩。從前的李雲心好比是一個孩子走進黑暗中遍藏猛獸的森林,他並不曉得有多麼危險,直到後來經歷許多生死之事,如今才慢慢意識到,自己能活下來有多麼命大。

可這位從一開始就曉得森林的危險,因而才隱藏了這麼久、這麼深呢!

這三句話……不像是試探。似乎在李雲心拋給他玉瓶、治好了他的傷勢之後便贏得了這人的信任。

這便是奇怪之處——是哪一點在那一瞬間贏得了這個傢伙的信任?

又或者說……難道他眼中的危險、來自天上的威脅,與李雲心所想的並不相同麼?

既然如此……李雲心輕出一口氣,說了幾句更加大膽的話:“所以你也該聽說了小妖保的事。”

然後認真地看著他:“但先不急。先對我說說看……你之前,都是怎麼過的。還有,現在怎麼稱呼你?”

稍頓了頓:“你要知道,此前我們搞錯了一個人——把那個人,誤認成了你。”

——黑衣人此前所傳達的資訊勾起了李雲心難以遏制的好奇心。他決定再次冒險了。或許不是理智的做法,但也的確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黑衣人的眼中浮現出奇特的光:“怎麼會?”

李雲心不動聲色地搖頭:“事情很曲折。不然不會現在才找到你。”

黑衣人忽然笑了笑:“我懂了。你在懷疑我也是冒牌貨。但是可以理解。”

李雲心的心跳了一下。“可以理解”……是什麼意思?是說這種情況的確有可能發生的麼!?

但黑衣人隨即往四下裡看看:“那麼就在這兒說吧。這裡,唉……再生一堆火。就很像那邊了。”

“那邊”。李雲心在心中將這個詞兒重複一遍,隨手在地上一彈。一團火焰便自虛空中浮現,在雪地上燒起來。積雪很快被燒化了,露出其下的荒草。

李雲心便道:“這樣就無趣了。老劉,麻煩你去拾些柴,才有趣。”

兩人此前只說了幾句話,其實時間很短暫。其間劉公贊一直板著臉,好不叫任何情感波動出現在面上。到如今聽心哥兒叫自己去拾柴……便意識到自己再待下去,或許要壞事。

也許接下來會有激烈交鋒——搞不好自己的一個吃驚、恐懼的神情,都要壞了大事。

因而面不改色地低低應了一聲,轉身便沒入叢林中去了。

這小山坳裡,只餘李雲心與這黑衣人。

兩人圍著一團浮在半空中的火焰站立著,面孔都因為火光而陰晴不定。如果有凡人路過此地瞧見這情景,非要嚇出病來不可。

過了三息的功夫。等劉公贊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黑衣人才開口道:“在這裡,叫我謝生吧。”

李雲心點頭:“好,謝生。你請說吧。”

謝生眯起眼睛看了李雲心一會兒,卻又道:“先說些你聽得懂的吧。”

因為這句話,李雲心又愣了愣。然後意識到……事情到底是出了偏差。這個自稱謝生的人並沒有完全信任自己。或者說,自己並沒有扮演成功他自己想要成為的角色。

李雲心想叫謝生認為自己是一個洞悉一切的“接引者”。但經過剛才的幾句交鋒,對方覺察到他不是。

可因著其他的某些原因,或許將他看成是一個“使者”。也許是……共濟會的遊魂那樣的角色吧。知道一些事,然而不清楚核心內容。

由此才會說,“先說些你聽得懂的”。

李雲心忽然明白了謝生如今的這種態度。大概與他初來這個世界時是一樣的——在謹慎小心之餘,仍有某種優越感。因為即便是皇帝,在他眼中也不過是愚昧的、落後的傢伙罷了。

但他並未感到失望,反而叫一顆心稍微落了地。

——終究是達成了他此前想要的目的。以某種方式將自己隱藏起來,以獲得對方的信任、獲得更多資訊。哪怕如今這信任是有限的、暫時的。

“說來不走運。我來的時候,村裡遭了獸災。”謝生重新坐回到剛才那裡,慢慢地說起來。一邊說一邊看李雲心,似乎也在研究他的神色,“我那村子,其實和你那村子離得不遠……三天的路程吧。”

“那年是初春。狼群沒食吃,就跑來村子裡吃人。小村子,十幾戶,差不多都死光了。我這身子的原主兒的父親、母親,也在那時候死了。那時候,他大概三四歲。”

李雲心眨了眨眼。

他知道這件事——謝生所說的,遭狼災的事。

李淳風曾對他說,在他出生的那一年,距他那村子三天路程的某個村落遭了狼災。那時候,他與上官月本打算到那裡定居的。然而到了那裡只瞧見滿地屍骸……就又往別處走。才到了後來他們隱居的地方。

這意味著這位謝生的實際年齡比他大四歲。且……他是附身到了這個世界的原住民身上。

李雲心想了想,說道:“怪不得。”

怪不得——我們沒有找到你。

謝生又笑了笑:“但我這身子的原主,是被一頭母狼叼了回去。很奇怪。傳說中狼孩這種東西,大多是嬰兒時期。三四歲的孩子被狼群收養,是很罕見的。”

“然後我就這麼活下來。其間的事不細說。大致是並不瞭解周遭的情況,試過幾次向外走。但走不出。這身體太弱,從小營養不良。我更不敢生大病、也不敢受傷。你應該明白。”

李雲心點頭。他自然明白的。一個人穿越到貧困山民家裡的孩子身上,從小身體就瘦弱。然後被困在深山裡,只能與狼相依為命。得了感冒可能死,腿上劃了道口子可能死,寄生蟲感染可能死,被大型猛獸盯上也可能死。

不要說走出大山、找到人煙。就單單是竟然真活了下來……就已經是傳奇主角的模板了。

“再過一年,遇到一個妖怪。我才第一次親眼見到這種東西。”謝生搖頭感嘆,“這裡果然不同了。”

“這裡果然不同了”——李雲心記下了這句話。意味著……他從前曾經在這裡、這個世界生活過?或者是他知道的人在這裡生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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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的語氣就彷彿一個大都市的人回到了鄉村的老家,如此感慨。

有某種詭異的神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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