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鐵馬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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懶向沙頭醉玉瓶。喚君同賞小窗明。夕陽吹角最關情。

忙日苦多閒日少。新愁常續舊愁生。客中無伴怕君行。

——陸游《浣溪沙?和無咎韻》

宋孝宗隆興二年(1164年)二月,在山陰休整了半年有餘後,心灰意懶的陸游終於在妻子宛今的勸說下,踏上了前往鎮江任職的路途。初至鎮江,孝宗就於三月一日下詔張浚巡視江淮,陸游亦得以與往來於建康、揚州等地的張浚接觸。對這位初到任的鎮江通判,身為陸家世交的張浚待其甚厚,而幕府中重要慕僚陳俊卿、馮方等人下榻通判衙門時,亦與其情篤甚好,“無日不相從”,每天談及的話題多為收復失地、光復河山。雖然他們這段時期的交往當時並沒留下什麼詩詞作為佐證,但從二十二年後陸游的《書憤》詩中,仍可略窺一斑: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陸游《書憤》節選

愜意的日子很快過去了。四月六日張浚奉詔還朝,十四日宋孝宗便下詔罷江淮都督府。僅僅過了十日,宋孝宗又頒旨罷免了張浚的右丞相。張浚的罷免,自然是太上皇和湯思退合作的結果,實際上只是紹興十一年故事的重演。那一年,若不殺岳飛,和議便無法達成,宋高宗和秦檜合作,完成了那一次的勾當;而這一次,又要向金人求和,不罷免主戰的張浚,和議又如何能成?

張浚被罷職後,江淮都督府中的幕僚也都星散了。首先遭到彈劾罷黜的便是在鎮江與陸游情同手足、無話不談的馮方與查籥。其間陸游亦有詩作表達他這段時間極度沉悶的心緒:

臺省諸公日造朝,放慵別駕媿逍遙。

州如鬥大真無事,日抵年長未易消。

午坐焚香常寂寂,晨興署字亦寥寥。

時平更喜戈船靜,閒看城邊帶雨潮。

——陸游《逍遙》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想起被貶的知交故友,陸游心痛難忍。八月,張浚在還家途中病逝的訊息,由前往鎮江探訪他的江淮都督府幕僚王景文傳來,陸游更是悲痛莫名。想起南宋又失去了一個依仗,陸游亦唯有和著熱淚在送王景文歸去的渡口寫下一首感懷詩,既痛悼老驥伏櫪的張浚,亦痛悼這看不清前景的國家:

張公遂如此,海內共悲辛。

逆虜猶遺種,皇天奪老臣。

深知萬言策,不愧九原人。

風雨津亭暮,辭君淚滿巾。

——陸游《送王景文》

王景文走了,陸游的心境愈趨苦悶,不久,他繼承張浚的遺志,向朝廷進《上二府論都邑札子》,提出建都建康的主張。南宋朝廷因主和派已佔據上風,這道札子傳到臨安後自然是石沉大海,他的愁苦也就更增進了一層。這年閏十一月,先前在臨安結識的詩人許昌韓元吉前往鎮江探母,順道前來探訪。二人在鎮江盤桓了兩月有餘,因有好友的開導,陸游的心緒才逐漸平復下來。

一年前,陸游接到調任鎮江通判的敕諭,悲憤之下返回故里山陰,韓元吉曾在臨安作詩為他送行:

前年邊馬飲江水,烽火瓜州一水間。

正使樓船多戰士,要須京峴作重關。

平戎得路可橫槊,佐郡經時應賜環。

把酒賦詩甘露寺,眼中那更有金山。

——韓元吉《送陸務觀得倅鎮江還越》

一年後,二人於鎮江重逢,陸游亦寫有《浣溪沙》詞一闋,用清新委婉的筆調抒寫了二人深厚的情誼,亦表達了他無力報國的孤寂心情:

懶向沙頭醉玉瓶。喚君同賞小窗明。夕陽吹角最關情。

忙日苦多閒日少。新愁常續舊愁生。客中無伴怕君行。

——陸游《浣溪沙?和無咎韻》

“懶向沙頭醉玉瓶。喚君同賞小窗明。夕陽吹角最關情。”浮生太短,戰爭頻仍,這些都不是他所能決定的,但他卻選擇了承受。那些獨行的日子,那雙握著未知的手,寂寞得猶如參加一場別人的晚宴,無論開始或是結束,都與自己無關。

無咎,你可知,金兵的囂張和殘酷讓我生出死亡一般的恐懼?邊境上,疲弱的將士相繼倒下,他們終將化作累累白骨湮沒在那廣袤的大地。我不敢看他們的眼,但從沒有想過放棄,就算灰飛煙滅,我也要緊握著手中的奏摺死去。因為那奏摺上,是我給朝廷抵禦外虜的建議。

可是,孝宗始終在主和、主戰間搖擺不定,當劉錡和張浚這些主戰的大臣先後撒手西去後,太上皇竭力求和的思想又在整個朝堂上形成了一股不可逆轉的力量。該如何?該如何?還能如何!他愣愣盯著對面正襟危坐的韓無咎,唯有和著淚水勸他陪自己一起喝酒。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場了,有些心事他總放不開,對他有知遇之恩的左丞相湯思退對國事的態度更讓他覺得力不從心。這時候除了飲酒,他還能做些什麼呢?

黃昏又至,帳外的營角吹得嗚咽作響,可那又有什麼用?大宋的半壁江山都已淪喪金人之手,而今就連唐、鄧、商、泗諸州也要拱手讓給金人,朝廷徵再多的兵駐守又能如何?只不過是木偶般的擺設罷了!舉起酒盞,他一邊大口大口地喝著,一邊淚眼模糊地望向沉默不語的韓無咎。突地想起小時候,曾和一個人爭奪母親送給他的海螺的往事。那是一隻很大的海螺,把耳朵貼上去,便可以聽到海潮般的聲音,鋪天蓋地卻又隱隱約約。而今,那人早已不在,只留他孤身一人守在寂寂的江畔,便是吹響那夢中的海螺又能如何?他輕輕嘆著,無咎啊無咎,你可知,那個離我而去的人就是我的表妹,亦是我的前妻唐琬?多少年了,她究竟走了多少年了?他痛苦地低下頭掰著手指輕輕數著,一年,兩年,五年,八年,十年……怎麼,她走了已有十個年頭了嗎?

清風徐徐,朗朗的夜空下,陸游又想起了唐琬,他的蕙仙。舉頭,那窗外相偎相依的明月星子,是否也在低語呢喃:願此生相依,夜夜流光月皎潔?原來他還是無法將她忘記,原來那年那月的純真與愛戀,並不曾因歲月的流逝而在時光隧道裡淹沒,即使生命終結了,真愛亦永存。就像今晚的月夜,如水般清澈純美,淡淡的清輝,照在他淡淡的心上。

問君何事輕別離,一年月能幾團圓?相聚的時間總是很短很短,分離的時日卻是很長很長。在寂靜的夜裡,只有他還倚在窗前,亮著一盞小燈,獨望蒼穹。那一彎月也因相思而瘦,折彎了的思念掛在夜空,寂寂灑著清輝。碎了的愛情,宛若冰的稜角,始終刺痛著、冰凍著那顆清清的純純的心,而他自始至終都無力改變什麼。他知道,愛情是這樣,友情也不能例外,短暫的相聚之後便是長久的分離。他和韓無咎的他鄉聚首亦終要面對長久的別離。但他什麼也不說,只是淡淡望著對面同樣靜坐不語的韓無咎,痛而不言、笑而不語。

“忙日苦多閒日少。新愁常續舊愁生。客中無伴怕君行。”明月無言灑清輝,初心誰見照青苔?淡淡地,心底湧現了無盡的欷歔。他實實在在地感受到大好的光陰似箭般流逝而去,四十二歲的自己已經有些老了。

她走了,國事亦艱辛,在鎮江的日子裡,自是忙碌的日子多清閒的日子少,然而依舊是舊愁未去,新愁又來。無咎啊無咎,我與她一別竟成永久的天涯陌路。流年裡,她就像美麗的花兒,依然綻放在我的心尖上,一年又一年,而我卻只能隱忍著無言的痛,默默承受所有的苦。

她去後,曾經如花的心事都成為風中逝去的諾言,如今身邊的故交也一個個離他遠去。客中無伴的他最怕與人成群結伴地行走在大街小巷,卻又無法排遣內心的悲憤。唯有默默勸慰自己,努力忘記一切,學那天上的雲兒隨風而逝,化雨成愁,只灑落清歡,而後又悠遊在天上。可是無咎也要走了,也要離他而去,就像當初蕙仙默然而去,不留一點點迴旋的餘地。以後的以後,他又要孤身一人流連在這寂寂的江畔,舉杯獨愁,默默流淚了。

是啊,怎能不讓他悲傷欲泣?愛情會讓他疼痛,友情亦讓他傷感。此去經年,何年何月,他才能再與無咎相望而坐、一醉方休?夜漸漸深了,窗外下起了淅瀝小雨。是否雨下大了,無咎暫時就不用走了?其實,他很怕無咎就此離開,此刻他的身邊已經沒有多少朋友了。無咎走後,他還能在這異鄉苦撐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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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破曉時那一記狠狠的鐘聲猛然敲醒睡夢中流連忘返的他。夢,又是夢!睜眼,起身,身旁的無咎仍然醉酒未醒。寂靜的晨光裡,唯餘孤獨的他,悄然想著自己的心事。輕輕擊打著額頭,靜靜冥想,昨夜的夢裡究竟有多少纏綿的故事帶他回到她的身旁?為什麼耳畔還迴旋著她無可奈何的憂傷淺唱?為什麼記憶中只殘留下這麼一點點恐懼的失落?

多少個日日夜夜裡,他都做著同樣的夢,夢中獨自一人站在瓢潑大雨裡,跑遍陌生城池的每個角落找尋她的蹤跡。那時那刻,時間彷彿停留在了某個靜止不變的瞬間,每一次都是哭著叫著她的名字與她擦肩而過,卻忘記涕淚四流時,自己已然醒來。這一切,九泉之下的她能知道嗎?陪他醉看人生的韓元吉又能知道嗎?那不過是一個華麗易碎的夢罷了,夢醒之後,他依然只能獨自抱著自己的影子哭泣!

流年似水,逝去的昨天總是在最不經意間留給他一記最深最痛的傷,可是,這傷痕中究竟是誰欠下了誰一世的情?獨自蜷縮在悲傷的笑靨裡,臉上還殘留著她走之後那未幹的淚痕。輕輕踱到窗前,窗外不知何時下起鵝毛大雪,看著雪花敲打著枯黃的樹葉在風中飄落,聽著遠處不時傳來的孩子們雪中堆雪人嬉鬧的笑聲,心,剎那間如刀絞般疼痛。

蕙仙已隨清風去,空餘他悲傷的笑靨在這一幕雪霧中變得淒涼冷清。回頭,望著仍在熟睡中的韓無咎,他輕輕地笑,心卻隨著唐琬模糊的身影漸行漸遠。眼看著冬天就要過去,春天就要來了,可他還會等到生命裡的第二個春天嗎?默然,輕笑,原本無意觸碰她的溫柔,卻又被夢幻中的她溫柔地俘獲。遠處風景依然,記憶卻已滄海桑田,蕩然無存的生死契約只在靈魂經過處留下一聲哀怨的嘆息。她的離開,早已變成他今生最大的守候。

或許,人生就像一出美豔絕倫的歌舞,有些故事短暫得讓他來不及回味,有些夢想荒蕪得讓他等不到春天,還有些人匆忙得讓他來不及熟悉。然而,當相守的日子裡與她不期而遇,攜手依然是那樣的浪漫,那樣的曼妙。只是,他還要再等多久,他心中思念的蕙仙才會回來。才會穿越冥河、走過奈何橋,再次走到他的身邊。在睏意綿延的午後為他泡上一杯清爽怡然的茶,輕輕依偎在他懷裡聽他敘說那段沒有她的光陰裡的故事?

或許,她再也不會回來;或許,她一直都守在他身邊;或許,只要肯等,她終將回來;或許,見與不見,都已成惘然……可是,在這淒冷的拂曉裡,他仍然將她深深淺淺地想起,想起她鬢間插著的那支金光燦燦的鳳頭釵,想起她題在沈園牆上的那闋《釵頭鳳》,想起鑑湖畔、蘭亭邊、三山下、清荷小苑裡,與她牽手度過的一個個花前月下、纏綿悱惻的日子。他還記得,去年夏天回山陰時曾特地去沈園緬懷憑弔過她的芳蹤。在他踏進芳草萋萋的園內時,一抹斜陽正好將斷壁殘垣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而她寫下的那些字跡卻在光影的反射中顯得更加冷冷清清、寂寥滄桑。

他已看不到她的身影,聽不到她的聲音,但那支見證了他們婚姻的鳳頭釵卻始終縈繞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鳳頭釵啊鳳頭釵,它不僅見證了他們相愛時的兩心相依、兩情相悅,更見證了他們分手後的各自寂寞、各自飄零。分開後,他們一個違心地嫁了,一個違心地娶了。本以為煙消雲散、彼此兩忘,沒想到十年後的重逢卻又替他們揭開了另一場悲劇的序幕。淚眼相看,“春如舊,人空瘦”,剪不斷理還亂的抑鬱,化作兩闋溫柔繾綣的《釵頭鳳》,銘記了那段過往的愛情,跨越了時空,終年在春風秋雨裡哀哀地唱。此去經年,他亦漸漸明白,沈園其實就是“一懷愁緒,幾年離索”的斷腸地,就是不能永成眷屬的有情人“山盟雖在,錦書難託”的傷心處,就是寫滿了“錯錯錯”“莫莫莫”的愛情墓碑。然而,他還是想去,還是要去。只要他還活著,他就要去那裡走一走、看一看。哪怕痛徹心扉,哪怕肝腸寸斷。

雪,越下越大。迷濛中,他彷彿聽到遙遠的沈園上空飄浮縷縷樂聲,那是蕙仙在傷心橋畔彈琴,曲調哀怨而又抑鬱。她又在想自己了嗎?可自己什麼時候才能迴歸故里,再去她的墳上為她添一抷新土?蕙仙啊蕙仙,你還記得否,曾經,那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裡,你牽著我的手,邁過高高的門檻,笑語如珠地走進那雅緻的沈園中?

那時的你,是那麼的嬌俏,那麼的活潑,那麼的機靈,那麼的快樂,那麼的無憂無慮;那時的你,拉著我的手在沈園的牆邊栽下株株新柳,臉上寫著一如既往的羞澀與靦腆;那時的你,喜歡春天的燕子、夏天的蝴蝶、秋天的蜻蜓以及冬天覓食的鳥兒站在枝頭歡快地吟唱;那時的你,喜歡在清涼的早晨、薄暮的黃昏,坐在“斷雲”石上,在隨風而擺的垂柳下為我撫琴一曲、低吟輕唱……

可是,你知不知道,那時的我,是多麼喜歡跟你一起在竹林裡追逐嬉戲;是多麼喜歡看你倒映在池塘裡的婀娜身影;是多麼喜歡看你在園子裡和婢女們歡快地蕩著鞦韆;又是多麼喜歡聽花叢中傳來的你的清脆的笑聲?而今,你不在了,我卻只能在柳絮飄飛的沈園裡、在不老的紅塵迷戀中、在這大雪飛揚的世界裡靜靜感受有你的氣息。只是你真的還在嗎,我的蕙仙?

無咎,快起床吧!轉身,他從縹緲的思緒裡重新回到淒涼的現實世界中。伸過手,輕輕拍打著睡眼惺忪的韓元吉。無咎,快起來看雪吧!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銀裝素裹。只是,這場大雪會讓你即將遠去的腳步稍稍駐留嗎?蕙仙已經走了,父親陸宰也早於紹興十八年仙逝,張浚幕府中結識的朋友馮方與查籥已被貶斥放逐,臨安的摯交周必大、范成大亦不在身邊。你若走了,我身邊是真的再也沒有半個朋友了啊!

然而韓元吉還是走了,走在那個飄雪後的季節。韓元吉走的時候已至次年初春,宋孝宗在一片辭舊迎新的爆竹聲中改元乾道。守在孤寂的鎮江城頭,陸游仍在懷念故人,仍在思慕他的愛人,仍在時刻冥想他的沈園和她的鳳頭釵,仍然執著地守候在一場沒有結果的等待裡。直到這年夏天,他等來朝廷的調任隆興府通判的敕諭,匆匆離開鎮江、踏上南去的征途,也未嘗停歇他的等待。(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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