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剎那紅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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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秦觀《鵲橋仙》

那支金光燦燦的鳳頭釵,見證了他們的刻骨柔情,亦目睹了他們的悲歡離合。嫁為他妻,是她之幸;娶她為妻,是他之福。然而,短暫的廝守、剎那的溫柔之後,迎接他們的,卻是不期而至的暴風驟雨。

因為她,他不再將求取功名當作人生最終的目標;因為她,他的身影鮮少出現在書房;因為她,陸家後花園多了歡聲笑語卻少了琅琅讀書聲;因為她,花前月下處處留下他們流連忘返的倩影。那一年,他丟開了書本,終日徘徊在曲徑通幽的廊下,不為吟詩作賦,只為貼著她的溫暖;那一月,他微笑著匍匐在她窗下,不為尋芳,只為觸控她的指尖;那一日,他不顧母親苦口婆心的勸說,依然守在閨中為她描眉,為她塗粉,為她撫琴,為她高歌。

他是真的愛她勝過自己的性命,分分秒秒都不願棄她而去。在他眼裡,她就是那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就是那踏波而上的麗質江妃,濃妝淡抹總相宜,望一眼便如沐春風裡。她是驚豔的,明媚的,薄紗長裙曳地,俯身抬首之間,總是千嬌百媚,美得讓人疑是九天仙女下凡。輕輕一個回眸,便讓他醉倒在她的懷裡;然而,她又是風韻的,惹火的,最是那回眸一笑時,萬般風情繞眉梢,鶯聲婉轉裡,總看得他心生萬千憐愛。那刻骨銘心的思念,亦早已在她低眉頷首間融入他思念的小溪,長流不息。

是的,他的心,已穿過起伏不定的時間海洋,穿過虛無縹緲的夢境,來到她的身旁,深深沉醉在風輕雲淡的影裡。那嬌美的笑顏、如水的雙眸、柔美的聲音,都讓他心曠神怡,讓他一次又一次心甘情願地在她耳畔輕語低訴,慎重地許下諾言。只要他還有一顆真摯的心,就一定會愛她到永遠,愛到天荒地老,愛到繁花落盡。即便此生如同春花般默默凋謝,也要化為沃土,滋潤她如薔薇般的純潔與美麗。

因為愛,他躺在幽靜的山山水水裡,用深情的筆蘸著叮咚歡快的泉水,為她寫詩,為她作詞。那裡的天空很藍,草地很輕柔,那裡沒有都市的喧囂與浮華,沒有煩冗的處世規則。唯有與她愜意的牽手、纏綿的繾綣,睜眼閉眼間,到處都是她的柔情萬種。寫累了,他就摟著她,在水邊一起聽魚兒講述它們自己的故事,在樹下一起聽鳥兒唱它們自己的歌。抑或閉著雙眼遐思,幻想她是否在仲夏之夜獨自一人看過那些提著燈盞、穿梭遊弋在草叢間的流螢,幾抹幽幽的綠光浮在風中,泛起一陣涼爽的、透著夏味的漣漪,從她歡喜的臉旁緩緩盪漾開去,那樣的情景是多麼美麗怡人啊!

或許她已經想不起了,那幾聲遺落在牆腳的蟲鳴,還有稻香裡的一片蛙聲,知了歡快的呼喚,蟋蟀彈奏的五弦琴,因為那都是兒時的事了。可他仍然躺在星光璀璨的銀河裡,為她寫詩,為她作詞,在她悅耳的歌聲裡沉醉,然後將她緊緊擁入懷中,輕輕吻著她的秀髮,任臉上溢滿幸福的笑容。有多久沒這樣抬頭看過星空了?他低聲問她,她頷首不語。他伸手指向天空,歡快地說,看哪,看那快要消失在記憶裡的銀河,看它有多美!那時那刻,他耳畔流淌著溫柔的風,流淌著竹林婆娑搖曳的舞。真想擁著她站在高高的山岡上吶喊,讓旋轉的氣流隱入黑夜,讓空無一人的山谷,久久地,久久地迴盪她的名字——蕙仙。

一切的一切,都已在心頭不經意地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足以使人永生難忘。他望向她痴痴地笑,過去的她一定沒有看見過,那些沉澱在空氣裡的念想,會在他的筆下開出一朵朵潔白的花,那樣的纖塵不染,純粹得仿若閃爍在樹葉間的夏日陽光;更不曾看見過,它們會鋪滿他精挑細選的素箋,任滿懷的深情生出一段段綺麗又清新的詩行來。所以,他熱切地想要為她寫詩,在霞光飛揚夕陽飄浮的白雲上,在柳色青青細雨潤物無聲的湖岸邊,虔誠地,為她寫詩,只因他喜歡,只因他要做她一生一世的夫。

然而,這樣的美好並未能持續多久。就在他們幸福得無法用語言和文字表達內心的歡喜之際,唐氏卻繃著一張臉,將新婚僅一年的兒媳拽到了供奉陸氏先祖的祠堂裡。她迷茫地望向一臉悲憤的婆母,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娘”還沒叫出口,就被唐氏勒令在陸氏先祖的靈位前跪了下來。

“娘!”唐琬委屈萬分地跪倒在祖先的靈位前,回過頭輕輕望一眼餘怒未息的唐氏,“兒媳,兒媳……”

“還要我在祖宗面前一一數落你的過失嗎?”唐氏一本正經地瞪著她,“今天,當著陸家列祖列宗的面,你倒是好好說說,你嫁到陸家這一年來都做了些什麼好事!”

“娘!”唐琬伸長脖子望向唐氏,“我……”

“別看我!你看著陸家的列祖列宗說!”

唐琬忐忑不安地掉轉頭,目光在陸氏列祖列宗的靈位前遊移著,還是不明白婆婆到底是為了什麼發這麼一大通無名之火,甚至要拉她到祠堂來當著祖宗的面認罪。

“你還不明白嗎?”唐氏幾乎是咆哮著指斥她說,“你也是出自名門的千金小姐,怎麼就不懂得相夫教子的道理?一個合格的妻子從她嫁到夫家的第一天起,就應該時刻牢記她應盡的本分,可你呢?自打你嫁給務觀後,你都做了些什麼?你從沒勸導他上進,卻以色相誘惑他,讓他沉湎於美色之中無法自拔!為了你,他荒廢了學業,放棄了功名!引他誤入歧途,難道這還不是天大的罪孽嗎?”

“兒媳沒有。”唐琬含淚分辯說,“兒媳從未誘惑表哥,更沒有引他入歧途,是表哥自己說不想現在就去考取功名,所以……”

“所以你就眼睜睜看著他繼續沉淪下去?所以你就繼續誘惑他沉迷於溫柔鄉中?所以你就忍心看著他與功名擦肩而過,讓他的父母失望,讓陸氏先祖替他羞愧?”唐氏轉到她面前,鐵著一張臉憤憤地說,“要不是看在你是我親侄女的分上,我早就派人把你攆回孃家去了!”

攆回孃家?唐琬心陡地一沉,早已是潸然淚下。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姑母竟然要把她攆回孃家?難道,自己和表哥情深意篤也是一種錯嗎?

“你哭什麼?難道我說錯了?看看你,都成什麼樣子了?又不是妖精,幹嗎整天都把心思花在梳妝打扮上?你若是有心,哪怕只抽出一點點時間來勸導務觀,他也不至於完全喪失了本性,被你迷得神魂顛倒、不務正業!”

“娘!我……”她悲痛萬分地搖著頭,“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你還狡辯?”唐氏狠狠地瞪著她,大聲斥責她說,“難道務觀荒廢學業倒是我這個當娘的一手造成的?難道你沒看到我是如何督促他求學上進的?可是他把我的話都當作了耳邊風,一句也聽不進去,這還不是拜你所賜?”

“不!”唐琬渾身不住打著戰,“娘,兒媳沒有,兒媳真的沒有……”

“蕙仙啊蕙仙,我本以為你是我孃家侄女,會一心一意幫著我管束好務觀,可你倒好,自從進了陸家的門,就沒讓務觀消停過一天。整天不是輕歌曼舞,就是風花雪月。可你明不明白,陸家不需要一個兒女情長的兒子,務觀除了是你的丈夫,還是我們整個陸氏家族的希望。從他出生那天起,我和他爹就著意栽培他,教他習字識文,教他做人的道理,不就是期望有朝一日他能高中狀元,好光耀我陸家門楣嗎?”唐氏邊說邊伸手指著她面前的一塊靈牌說,“你睜大眼睛看看,看看務觀的祖父,他老人家生前官拜尚書左丞。如果讓他在九泉之下看到自己的孫子是如今這個模樣,他一定會在地下氣得跺腳的!”

她知道,務觀的祖父陸佃是陸氏家族的驕傲,也是務觀生平最崇拜景仰的人。雖然務觀出生時,陸佃早已去世二十餘年,但這位青年時代高中進士,並受經於王安石的故人在陸家仍然有著極其深遠的影響。陸佃曾歷任蔡州推官、國子監直講、中書舍人、給事中、禮部侍郎、尚書右丞、尚書左丞,是陸氏家族所有讀書人的楷模。所以陸氏夫婦一心指望兒子能夠追隨祖父的步履,也好替日薄西山的陸家揚眉吐氣一回。

“你看清楚了嗎?務觀的祖父雖然從沒親眼見過這個孫子,但他的在天之靈可是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務觀。你要再引誘他不學好,我一定會攆了你出去,好讓務觀心無旁騖地繼續求取他該求取的功名!”

唐琬呆呆望著陸佃的靈位,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只是掩面而泣,哭得傷心而又委屈。

“你還有臉哭?好了,我也不為難你了,只要你當著陸家列祖列宗的面起個誓,說你以後絕不引誘務觀不學好,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嗯,你聽到沒有?”

“我……”唐琬哭得梨花帶雨,“我發誓,以後……若是再引誘表哥不學好,就讓公公婆婆攆了我出去……我……”

“好了!”唐氏一把拉起她,伸手替她拭去臉上的淚花,“你別怪姑母心狠,姑母也是萬不得已……”

“我知道,我……”唐琬哽咽著望向唐氏,“兒媳以後,以後再也……”

“以後一定會好起來的。”唐氏勉強衝她擠出一絲笑容,“務觀一會就要回來了,趕緊回屋把臉上的淚擦洗乾淨了,千萬別讓他看出來。”

“嗯。”她輕輕點著頭,在唐氏的注視中,步履艱難地走回了自己的臥室。

從那一天起,她開始刻意疏遠陸游。無論他怎麼哄她開心,她總是冷著一張臉,不苟言笑,也不肯再陪他到後園賞花。被他逼急了,就學著唐氏一本正經的模樣,不是勸他用心讀書,儘早博取功名,就是直接把書本丟到他面前,再無一語。

“你這是怎麼了?”他仔細端詳著她,“怎麼才幾天的工夫,你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我沒變,是你變了。”

“我?”他呵呵笑著,“怎麼是我變了?”

“你忘了,你從前不是這樣的嗎?”

“從前?”他裝作驚訝地望向她,故意打趣著問,“我從前是什麼樣的?你倒學個給我看看。”

“瞧你,又不正經了。”她輕輕咬一下嘴唇,“從前的你整天都埋首在書堆裡,不是溫習功課,就是用心作文,可現在……”

“現在怎麼了?”他呵呵笑著,“現在變得不務正業了是嗎?”

“可不是?”她鄭重點一下頭,“你都快變得讓我認不出了。”

“變得讓我認不出的人應該是你吧?”他一屁股在她身旁坐下,取過梳妝檯上的胭脂盒,麻利地開啟,用指尖輕輕一點,趁她不備,迅速朝她臉上塗了過去。

“你……”她偏過頭,避開他的指尖,突地站起身來,冷若冰霜地盯著他說,“你再這樣,我都快做不了人了!”

“什麼?”他瞪大眼睛,目光炯炯地盯著她,伸手在她眼前一揚,不無洩氣地說,“你怎麼變得這麼無趣了?從前你可不是這樣的。”

“那是從前的樣子,你不是也變了嗎?”

“我怎麼變了?我還不就是從前的我嘛!”他起身朝她身邊挨了過去,咬著她的耳朵呢喃著問,“到底怎麼了?是不是,那個,有了?”

“有什麼有?”她滿腹委屈地盯他一眼,不無心酸地說,“要是有了,就不會這般難做人了。”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他伸過手托起她的下巴,“是不是母親找過你,跟你說了些什麼?”

“不,沒有。”她矢口否認說,“母親只是經常問我些小事,都是女人的事,你們男人家不懂的。”

“我不信!”

“那你為什麼這些日子對我冷冰冰的沒個好臉色?肯定是母親對你說了些什麼,你要不說,我現在就問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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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務觀!”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面色凝重地盯著他說,“我求求你了,為了我,你有點上進心好不好?好男兒志在四海,你總這樣兒女情長,教我很難做人的。”

“我一猜就是母親大人。”他嘆口氣說,“上進,上進,難道我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考取功名嗎?我們新婚還不到一年,他們怎麼能這樣逼你?”

“沒有誰逼我。姑母也是為你好,她怕你玩物喪志,移了性情,就叫我多加勸慰你,一切以功名為重。可我實在不知道如何對你開口,所以……”

“所以你就整天對我冷著一張臉?”

“我……”

“好了好了,不就是見不得我們花前月下嗎?那好,從明天開始,我就到書房做功課去,看他們還有什麼話說?”

“此話當真?”

“當然。”他深情款款地望向她,“不過你得跟著我陪讀。”

“陪讀?”她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姑母不會同意的。”

“你可以偷偷跑去書房陪我啊。”

“偷偷?”

“你知道,書房是陸家最悶人的地方,要是你不在,我又怎會安得下心來好好讀書呢?”

“你倒有理了?”她撅著嘴睨他一眼,“要是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所以才讓你偷偷地來,再悄悄地去啊!”他盯著她意味深長地說。

“要是被姑母知道了,她一定不會原諒我的。”

“我有辦法,一定不會讓她看出端倪的。”

“真有辦法?”

“你還信不過自己的相公嗎?”他在她額上深情一吻,“好了,從明兒起,你就安心當你的聽話兒媳吧!不過現在……”

“現在如何?”

“當然是攜手入洞房了!”他盯著她壞壞地笑,一股柔情蜜意瞬間溢遍全身,想要把今生最美的美麗分毫不差地獻給她,只一句簡單的對白、一雙溫暖的手,就將她輕輕拉近。

她再也無力抗拒,就那樣,被他輕輕抱起,一邊沐浴月光的溫煦,一邊感受他愛的輕撫,於溫柔繾綣的喘息裡,帶著如花的心情,聽他,讀他,懂他,惜他,慢慢欣賞,近近觀望,悄然融入他的生命,在他的濃情蜜意裡繁衍生長。她是幸福的,他亦是快樂的。窗外,風,輕輕吟著,煙,慢慢飄著,雨,漸漸下著。沒有星星的夜晚,她沉浸於他給的纏綿裡,細細品味情愛裡的痴絕,風情無限。踏著月色朦朧,一路嗅著芬芳的馨香,他緊緊握著她的手,千憐萬愛都是惦記,隻言片語都是牽掛;說著相思的情話,隨著愛的節拍,她輕輕咬著他的肩,閉目含笑。伴著風輕雲淡的剪影,任翩然起舞的衣裳揚起五彩繽紛的亮點,點綴著青春年華裡獨特的風景,溫暖的氣息瞬間灑滿整個世界。

轉身回眸,她頷首迎著風兒淺笑輕言,慢慢醉在這個與他相親相愛的夜晚,醉在這個與他情深意篤的瞬間。清風徐徐吹來,一陣陣清涼,一陣陣舒適,亦伴隨著一陣陣花香。在他痴愛的眼神裡,她輕吻他滾燙的唇,每一次撫摩,都是感恩,是感謝,是欣慰,抑或是祝福。此時,相遇最美,相知最憐,相惜最貴,她站在時光的背後,眺望,默默祈禱,只願他一切安好,只願生生世世都守在他沾滿墨香的心靈世界,不再醒來。

夜深了,帶著淡淡的睡意,她悄然進入夢鄉,再一次遇見了那個風流倜儻的他。他從遠處打馬而過,路過她的門前,她輕輕地望著他笑。靜聽風的吹過,感受風的輕撫,只是一句平凡的問候,一個無意中的表情,便將他的視線牢牢吸附在她緋紅的臉頰裡。風兒來得輕柔,總是輕易觸動心絃,他匆匆跳下馬背,邁著輕快的腳步來到她的門前,仰起頭靜靜欣賞著她,目光裡全是憐、全是愛,沒有一絲褻瀆的意味。她微微地笑,把他讓進院裡。他則緊握住她的手,肩並著肩,陪她一起走過花落花開,走到屋後的山坡上,且聽風吟,那一曲接著一曲的韻律,悠遠而寧靜,仿若十指輕撫古絃,散發著淡淡的憂傷,但他和她的臉上卻始終充溢著歡快的笑意。

然而繁花似錦中,卻處處堆滿凋零於風中的情愁。風兒帶來的溫馨,卻不能阻擋暴風驟雨的來臨。就在那個慵懶的夏日午後,他靜坐在書房窗前,在宣紙上把她的容顏一筆一畫輕輕描摹之際,不曾想,怒氣衝衝的唐氏居然闖了進來,二話不說,一把便將悄然坐在他面前的唐琬拎了起來。這一次,唐氏沒再拽著唐琬去陸家祠堂,而是當著陸游的面痛斥她一番,要兒子立即將其送回唐家閉門思過。

唐氏盛怒之下,他自然無法反抗,只好遵從母命,送唐琬回唐家暫避鋒芒。可他沒有想到的是,唐氏是當了真的,她不僅幾次三番阻撓兒子將媳婦接回陸家,還親自到郊外無量庵請尼姑妙因替他們卜算命運。不料妙因這一番掐算,卻說唐琬有克夫之命,如不及早解脫婚姻,長此以往,勢必危及陸游性命。唐氏不聽則已,一聽之下頓時慌得六神無主,回到家立馬找到丈夫陸宰計議,要將唐琬休將出去。陸宰究竟是讀書之人,雖然在妻子整天的牢騷中也對兒媳心生不滿,但休妻之事豈能視同兒戲?於是耐下心來苦口婆心地勸說唐氏,讓她看在唐琬年紀尚幼且是她孃家侄女的份上,再給她一次機會。豈料唐氏愛子心切,哪裡能夠容忍一個克夫命的女人繼續留在家中,遂稱唐琬不僅命中剋夫,而且無子,這樣的媳婦養在家裡勢必是個禍害,還要她做什麼?聽唐氏提及唐琬無子,倒是擊中了陸宰的隱痛。是啊,兒媳嫁到陸家都快兩年了,可肚子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務觀斷子絕孫不成?

“妙因師太說了,只有休了蕙仙,務觀才會吉星高照,切不可為了一個女子誤了兒子的前程啊!”

“妙因師太真有那麼靈?”陸宰將信將疑地盯著唐氏,“當初務觀娶蕙仙時倒沒聽說他們八字不合啊,怎麼一到妙因師太嘴裡,蕙仙偏生出克夫命了?”

“妙因師太是紹興府德高望重的修道之人,你怎麼可以出言不遜?”唐氏狠狠地瞪了陸宰一眼,“難道非要等到務觀被那個掃帚星剋死了,你才肯相信我說的話?”

“可是……唐家那邊你讓我怎麼交代?當初是我們陸家到唐家提的親,現在又是我們陸家要悔婚,這……”

“一切由我和務觀出面便是,你就不用操那麼多心了!”

“你有沒有想過,以後陸唐兩家該如何相處?蕙仙可是你的親侄女,一個被丈夫休棄的女人,你教她如何立足?”

“考慮不到這麼多了。只要咱們兒子好,我豁出去了!”

“可你考慮過務觀的感受沒有?他那麼愛蕙仙,這麼做是不是有些過分?”

“過分?過分的是她唐琬!我早就給過她機會了,可她是怎麼回報我的?她居然陽奉陰違,表面上把務觀勸到書房裡去讀書了,背地裡卻偷偷跑到書房跟務觀打情罵俏。哪裡還有一點千金小姐的風範?這樣的女人能做好一個賢妻良母嗎?”

“可是……”

“長痛不如短痛,務觀以後會理解我今天的決定的!”

“唐家……”陸宰嘆息著搖了搖頭,“唐家那邊,你可讓我怎麼交代啊?一個如花似玉的閨女嫁到我們陸家來,我們不拿她當寶貝寵著也就罷了,居然……”

“你當我就不心痛嗎?蕙仙怎麼說都是我孃家侄女,可有她在室,務觀就沒法收拾心思求取功名。這倒也罷了,可怕的是她的克夫命,和咱們兒子的性命比起來,她的名節又算得了什麼?”

“總不能以克夫命這樣荒唐的說辭休她出門吧?”

“我看你真是越活越糊塗了!七出之條,無後為大,她嫁到陸家兩年始終沒能懷上一男半女,難道這個理由還不夠將她掃地出門嗎?”

陸宰明白,妻子決定了的事是無法挽回的,索性不再過問,眼睜睜看著她逼著兒子將一紙休書扔到了兒媳面前。休書!居然是休書!在孃家深居簡出的唐琬沒想到,她等啊盼啊,等來的居然是務觀的一紙休書,淚水頓時如決堤的潮水崩潰而出。不是說好,等姑母消了氣,他就要來接自己回去的嗎?為什麼,為什麼他送來的居然會是一紙休書?

捧著蒼白如雪的休書,瞪大眼睛望著那“無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傷了的心瞬間遊離在一段段誓言破裂後的碎片間,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逡巡蹣跚,任不甘與悔恨在霧靄瀰漫的天空下擲下一道道撕心裂肺的傷痕,悲痛莫名。原來等待了一季如絲如縷的芳香,愛的守候,終是一場形同陌路的邂逅,而長相廝守的諾言更是緩緩消逝在闃寂的暮色中,與她漸行漸遠。然而,他遺留的背影還是若即若離地碎在她思念的眼眸裡,曾經有過的情感仍在晨霏細雨裡傾訴往昔的纏綿繾綣。只是從今往後,他便要任她一個人孤零零地陷入一場場孱弱的糾結裡,淪陷、涅槃。

不是的!務觀不會這麼做的!她悵立窗下,始終不敢相信手裡這紙休書是務觀送來的。可左看右看,那白紙上的黑字分分明明都是他的筆跡,這又該作何解釋?父親和母親帶著唐家所有的親眷去陸家討要說法,可他們不明白,她要的並不是說法,而是務觀深情的注視。無論如何,務觀的眼睛是不會說謊的。可是務觀居然連面也沒敢露,只是把休書交到父親手裡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他害怕什麼?又恐懼什麼?可就算她弄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被姑母所逼又能如何?休書已寫,自己已然是一個棄婦,又能要求他再為自己做些什麼?

掀開珠簾,復又拉上,心緒總是起伏難平。對鏡嗟嘆,但見鴻影消瘦,添了的卻是幾許惆悵、幾許黯然,還有那兩行尚留餘溫的清淚。陌上花開,前路漫漫,更不知今夕是何年。抬頭,默默望向窗外,又是一個溼漉漉的清晨,跌宕的雨水激濺窗欞流露出柔軟的線條,一點點徜徉消融在眼線裡。思緒便在這凜冽情節裡剝開那萬劫不復的傷口,剎那憔悴了目光,苦澀了心靈,卻湮沒不盡夢遺落的傷痛。細雨紛繁,不堪落寞,她用指尖在窗紙上徒勞地畫著兩個圈,恍惚中卻疑心那是他的眼睛。嘆息聲裡,那雙眼卻憔悴冷漠得讓她心疼。務觀啊務觀,如果你覺得冷,就讓我用一個溫暖的擁抱驅散你身上所有的哀愁吧!然而,她已是被休棄的女子,又以什麼名分去擁抱他、溫暖他?

淅瀝的冷雨在她眼前翩躚婆娑,映襯出她悽楚苦澀的心境,煢煢哀緒被冷落在逼仄的角落裡。她只能幽怨地望著他的雙眼,在風聲雨聲裡悽惻*,只希冀下一個紅色落葉的季節將會是春意盎然的歸宿。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可是,青春的褶皺裡沉澱了太多的是非真假,在愛情這躑躅不出的罅隙裡,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肝腸寸斷地去遺忘那些不曾兌現的誓言,任淚雨磅礴她日漸消瘦的臉龐。

握一把冷風在手,她知道,他和她,終是漸行漸遠的陌路之人。然而,有些事是註定永遠不會泯滅的記憶,所以還是無法忘卻那遺留的傷痕。倏然而過之際,更發現心底還一往情深地在為他默默守候。只是不知那風中遺落的花瓣,流淌過花團錦簇的花街後是否還在等待他下一秒的採擷。

回首,愛,曾是花前月下流連的歡喜,而今,愛不在了,花自飄零,空餘一地暗香,卻是照誰傷?回首,情,曾是滄海許下今生的不悔,而今,他已遠去,桑田變幻,舊時誓言隨風,只換得她一個人的無語凝噎。問,紅塵幽夢,究竟是幸福的淚珠,還是慘淡的淚痕?歲月在風中匆匆不語地流逝著,隨它走在深深的寂寞裡,黯然了的,是一場沒有結果的盛世的邂逅,而她依然沒有做好任何離去的準備。心,微微地疼,淡去的誓言,將風中的記憶一股腦兒吹皺,轉身,捧不起年華絢爛的色彩。她只能孤寂地回眸,惻然他莞爾的容顏。

握不住的浮生,是他忘記了等她。馨香依舊縈繞在流年的縫隙裡,她卻來不及觸控。放眼望去,看到的唯有那斷線的雨,在她窗前一串串彈唱著彼此的寂寞。那些流淌在年華里的痛,被醒來的心迅速憶起,當時間開始詮釋童話的結局時,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擦乾淚水,努力去辨清他的漸行漸遠;那些沉淪在午夜的夢寐被悄然打碎,戲子入畫註定了一生悲慼,她終究無力撿拾散在浮塵裡的香;而那些定格在流年裡的敷衍,終被無情牽絆。殘花舞起淡漠的天長地久,停在眉間的傷瞬間紛飛起一季的遐想。

終於,暖色的夢碎了滿地,她俯下身一片一片地撿拾。而那縈迴在彼岸的花瓣,正一簇簇地伴著憂傷吟唱在子時夜半,默默收藏起徘徊在淺夏裡的眷戀,任月下寂靜的白羽起舞翩躚。然而,寂寞煙花綻出的月圓,有誰能懂它開過的憂傷?以後的以後,又有誰會陪她痴迷在紅塵的湖畔看那一彎溫婉的月色?回首,素指輕拈,再也奏不起美麗的敷衍,只能隨記憶流浪在燈火闌珊的流年,忘記了永遠有多遠。

淚水輕輕滑過臉龐,匆匆擁抱了所有不願接受的預言。因為清楚地明白,那場煙花雨終將消逝在她的生命裡,便一直尋覓未知的結局。然而,斷線的淚珠卻是串不起,彼年的留香。繁華落盡時,誰還會在流年裡低吟那季風化的誓言?

往事如風,失去的,永遠不會回來了,留在心上的傷痛卻還依舊。這大千世界,唯有記憶裡殘留的片斷,依然溫暖著離別後的日子。只是,那些曾經擁有過的點點滴滴,都成了生命中既溫暖又冷寂的痛。此去經年,縱是良辰美景也虛設!明月夜,究竟照見了誰的初心?凝眸,無垠的陌上,只有風中的花草還在月色中輕輕地搖擺,低低地訴說著這隴上的流年花事,如流水般盈盈地流淌,而這一切終究又與她何涉?

淺淺醉在有他的年華,滾滾紅塵裡,唯念他曾經許她的一季歡顏,卻又是數不盡的傷痛。拈一頁花箋,鐫刻昔日繾綣的柔情,茫茫人海,她為他低入了塵埃,一次又一次;醉一紙詩行,追憶流年荼靡的花事,傾國傾城,一心只念他莞爾的回眸,歲歲復年年;舞一簾夢寐,淡漠許在昨天的誓言,只任時光在月落烏啼的靜謐裡匆匆遠行,卻還是無法把他忘懷,更恨不起來。誰知道,每寫一行字,都是無與倫比的痛?誰知道,為等一場煙火,直至風月凋敗了繁華,她也不曾遇見所謂的唯美?

花開一季為誰醉?這一世的輪迴隨他輾轉在紅塵裡,縱使醉舞天涯,也只換來她心傷一片。素筆一生為誰描?走過的時光未能清晰那一張等待的容顏,轉身便已淚到了傾城。日暮殘年,到底是什麼吞噬了曾經的芳華?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以後的以後,她再也觸不到昔日的晴朗,唯任殘缺的記憶撒滿一張張泛黃的紙間!

人杳杳,思依依,自此後,再美的景緻也無法絢爛她那顆受傷的心,煙花綻出的色彩再繽紛也只不過是蒼白了她一世的等待。沒有他陪伴的路上,她只能一個人靜靜地走,直至找不到記憶的來路。雲澹澹,水悠悠,一聲寂寞的橫笛鎖住了同樣寂寞的空樓。那些抖落在年華角落裡的暗香,不約而同地跳躍在她緊鎖的眉梢,任思念逃出禁錮,陪她在深寂的寥落裡埋葬起地老天荒的等待。只是,殘花流年,瓣瓣都浸著憂傷,渲染著寂寞如香。繁華殆盡後,誰又會為她築起一方天長地久,共她掃黛窗前月,共她泛舟春溪月?(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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