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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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母這樣說的時候,張神仙就看見,她身上放出光來。

那是一層又一層,不可思量的毫光。

(地藏本願經見聞利益品第十二雲:……爾時世尊從頂門上,放百千萬億大毫相光。所謂白毫相光,大白毫相光,瑞毫相光,大瑞毫相光,玉毫相光,大玉毫相光,紫毫相光……大海雲毫光)

(又大乘本生心地觀經序品雲:……時無色界一切天子,雨無量種微妙花香,於虛空中如雲而下……曼陀羅華,摩訶曼陀羅華,曼殊沙華,摩訶曼殊沙華,於虛空中繽紛亂墜而供養佛。是所謂“六慾諸天來供養,天花亂墜遍虛空,眾香普燻於大會”)

張神仙無花可雨。他只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瓣花,一縷香,融進那不可說不可說無量毫光中去了。

融進去時,他聽見溫柔的聲音在他耳畔說:“幸虧人會從傷痕中站起來。今天的傷口裡,也可以開出明天的花。今天的易澧之亂,造成東濱與中原分裂。日後中原步入困境時,東濱卻會成為避難的桃花源、復興的支點呢。”

張神仙舒了一口氣。

後來,人們來找他,但見他的屍身,雙目圓睜,似見到什麼不可思議之事物,臉上還留有淚痕。

人們都說,他生前見到了什麼呢?竟至於嚇死!

而英姑從此就不見了。

易澧從京城離去、要準備起兵作亂時,有個小女孩子跟他走。

這小女孩子,從易澧生命裡已經消失很久了,但易澧一見到她,就想起來了:是謝家的九小姐,雲嶺。當時她還帶著嬰兒肥,粉嘟嘟的逗人愛,只可惜有輕微的智障。從謝府的時候,她就愛粘著易澧。如今易澧要走,一邊怒火燒心,一邊要防著被雲劍發現,哪裡經得起她這麼個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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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卻非要跟著走。

易澧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把她帶走了。後來易澧作亂兩河之間,她跟著他。他敗亡了,她親手送他的終。

雲舟預感的那場最終的旅行,也正是在這時候發生。

易澧作亂,東濱態度曖昧。商會並沒有下決心要跟中原徹底翻臉,但東濱百姓出於林代的緣故,對中原抱有很深的敵意,普遍支援易澧。中原與東濱的關係降到冰點。這時候,雲舟主動作為人質到東濱去,明珠也隨行。她們在東濱,安撫了百姓的情緒,並且做了很多實際的好事。百姓的情緒緩和了。東濱的商會在反覆商議之後,決定接受雲劍的提議,與雲劍和談。他們不但答應切斷對易澧的支援,還答應實際上幫助剿殺易澧。作為回報,雲劍確立了東濱的獨立地位。比上次燈會時他答應林代的,還要優惠和具體。

東濱從此踏上了與中原不同的發展道路。雲舟與明珠留在這裡,再也沒回中原。直到她們先後辭世,百姓還紀念她們,建起一座座小廟供奉她們的像,說可以保佑家國平安。

易澧被中原撲擊、東濱背叛,而北胡力量也終於被雲劍慢慢的剔出去了。崔三帝姬被絞殺。易澧在受困一隅、仍想做困獸之鬥時,雲嶺道:“我想起來了!”

易澧問:“什麼?”

“曾經有一次,我是聰明女孩,你是小石匠。我還是喜歡你。你不滿足。所以這一次,你聰明,有前途,我笨笨的。”雲嶺道,“可我還是喜歡你。”

易澧瞪視她:“你在說什麼?你瘋了?”

雲嶺微微的笑:“我們還有好多機會呢!不怕不怕。世界如恆河沙。”

易澧沒有聽懂。

那天他還是帶著他最後的人馬成功突圍了,儘管又殺了不少人。滿地都是鮮血,有他的、也有別人的。他們還搶到了一些戰利品,其中有個大木桶。逃到安全地方之後,他們開啟大木桶一看,是酒。

於是他們都喝到大醉。不怕不怕!反正,也不知道明天是不是能活下去。醉一場少一場。

易澧醉後,雲嶺就拿起刀來,把他的脖子劃開了。她也想劃開自己的,但是下不去手,就搖起旁邊一個醉漢,請他幫忙。

最終雲嶺是死了。其他人投降了中原,被判永世關押。

雲劍覺得血已經流得太多。他想做個好例子,讓人們都學會寬容一點。

其實,風氣寬容之後,上頭皇帝的位置也會比較好坐的。

像崔珩在世時那樣,嚴刑峻法、把權術玩得駕重若輕,那又怎樣?一個國家最終的強盛,靠實力。權術是一種有力的輔助,但不是全部。如果讓它充斥整個國家的空氣,怕最終人們會窒息。

雲劍想試試林代在世時跟他說的另一種治世方法:放鬆點。讓社會的生機自己從底層開始蓬蓬勃勃的長出來。

終雲劍一世,社會富足,後宮充盈,女人的地位相當高,甚至有雪宜、碧玉這樣的女官,斡旋人事、斟酌錢穀,對國家貢獻極大。

但後世的皇帝有他們自己的考慮與偏好,新朝廷變為老朝廷,上下掙扎了幾次,又讓給更新的朝廷。在中原,這樣的更替永遠沒有止盡,百姓堅韌得好像野草,只需要幾十年的時間來喘息繁衍、好迎接下一輪屠刀。如果當中能有幾百年的休息,那就是不得了的盛世。

奇怪的是,一直由商會輔助地方治安官治理的東濱,沒有什麼聖人與皇帝,卻始終保持了穩定的發展。後來,他們索性總結出一個根本不需要聖人與皇帝的社會制度。那時候中原又亂了,他們就順手統一了中原。

在商會的議事廳,以前有一幅小畫,是樹林裡棲息著一隻蝴蝶。用炭筆描的。很粗糙,但畢竟是素描筆法。聽說是古畫。怎麼可能呢?那時候根本就沒有發明素描。

後來再有人想起來奇怪,想拿來鑑定一下,卻連那幅畫都不知道去哪裡了。

而林代和蝶笑花又去了哪裡?

床上那個年輕女子睜開眼睛,只看見一室潔白。

那種白是塵埃落定之後一片雪原鋪展般的、茫茫的白,讓人只想嘆出最後一口氣,閉上眼睛往後一躺,萬事皆休。就連這口氣息都會很快消散得乾乾淨淨。像她的記憶一樣。

她是誰?

年輕女子想了一會兒,還是坐起來。肌肉骨骼抱怨**了兩聲,有點疼,但還好,可以忍。就是手上掛著點滴,針管連在那裡好不煩人。她自己把它拔出來,走到床尾,看見那裡有塊窄窄長長的名牌,上面白底黑字一個名字:林曉丹。

丹,紅也。有一種紅又叫“醉紅”。所以古人說“曉來誰染楓林醉,總是離人淚”。這名字不吉利。

女子如此評判。

記得這麼多,連詩句的一筆一劃都記得,卻不記得這個名字跟自己有什麼聯絡。女子惘然,環顧室內,沒有鏡子,但窗玻璃一派明澈,看得見外頭無垠的綠草地,修得那樣整齊,如假的一般。她臉的影子就映在碧綠的草影中。眼窩深陷,下巴太削瘦,頭髮太蓬亂,分外憔悴。這樣憔悴都還是個美女,只能說底子好。可惜不是她喜歡的型別。

怎麼辦呢?還沒想起來自己是誰,就已經決定了不喜歡自己的姓名以及長相。看來前途多舛。女子長嘆一口氣。

身後的病房門開了。

兩個淡藍衣服、淡藍帽子的護士姑娘,一前一後走進來,先看到年輕女子,愕一愕,視線往下,到她手上,就像被燙著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

女子不得不也低頭看自己的手。

手背上汩汩的淌著血,那樣溫柔、可是堅定,就像潤物細無聲的某種善意,她淺灰色的衣襟毫無抵抗之力就被打溼了一大片。

順帶一提,這件衣料的灰是微微帶點藍的,好像夜晚草原上潛伏下來的月亮光,染了血,暮草上怒放出大朵的紅花。

“不疼。”女子想安慰那一對慌亂的護士姑娘,“很可能不是我的血。”

她們根本不聽她的,七手八腳用綁架的姿勢把她押回床上,一個年輕些的護士看起來都要哭了:“她又自殺?”

——哪個她?為什麼要加個“又”字?

年長些的比較鎮定:“不會!她沒利器!窗玻璃是強化的,她也打不破!”

年輕些的腦洞大開:“她用自己牙齒咬的?”

年長些的還真俯身向年輕女子的腦袋,似乎要檢查她的牙床。

這上下年輕女子再遲鈍,也有所領悟了:“其實我——”

“嚓!”年長的護士乾脆利落從床頭拉出兩根帶子,把年輕女子上半身固定住。年輕護士在床尾如法炮製,她的腿也失去了自由。這確實是太過份了,她試圖抗議,門那兒有個人探進頭來問:“怎麼回事?”

年輕女子的心忽然“篤”的一下響動,隨後鬆弛下來。就好像她是一顆硬殼果,他是一隻鳥兒。她在這裡不知等了千百個晝夜,總算著他看見她,“篤”的一啄,她再硬的殼都為他鬆脫開,從此生死由他。

護士忙著跟他解釋,年輕女子怎麼自己拔了輸液針頭,針頭怎麼好險沒有斷在她血管裡給她造成生命危險,她怎麼沒有按住針孔,所以血管怎麼流血……

年輕女子則忙著看他。

看他眉似蒼峰蹙、眼似秋水橫,水裡映著天色。是秋天剛被雨洗過一場的天空,藍色淡到近乎沒有。這樣的雨過天青色。

他穿著雪白的袍子。捆著古銅邊的鋥亮黑釦子一絲不苛直扣到最上頭一顆,緊挨著下巴。下巴上是剛剃過的一片鐵青。那鐵青一直延伸消失在他的雪白衣領裡。

衣領這樣挺括,整件袍子平整得賞心悅目,衣褶細潔如剃刀剃出來的般。胸口也有一塊窄長的名牌,上面紅色的字寫著他的名字。是本院的主任醫師。

年輕女子沒有看他的名字,仰頭凝視他,篤定而且含笑道:“原來你在這裡,林……”卻忘卻了後頭的稱謂。

他的神色比她更迷惑:“你叫我林?你才是林。”頓了頓,“你未婚夫要來看你了。”

陽光曖曖的曬進玻璃窗。這一世誰是誰、誰還記得誰、雲後醞釀著怎樣的風雨,都沒有關係。至少他們還在這裡。恆河沙數的世界,應許他們再一次相遇,在彼此最好的年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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