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只有瞭解才會理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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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軟舒適的床上,小男孩黃靜蹭了蹭枕頭,咂摸了幾下嘴巴,然後慢悠悠地睜開了眼睛,瞧見了坐在床邊的陳紅梅。

“睡醒了?”

“嗯。”小男孩縮在被子裡不想起,冬天的西南農村,起床確實是需要莫大勇氣的。

陳紅梅笑了笑,“你看哈你睡的哪哈兒?”

小男孩縮了縮脖子,把脖子周圍的被子拽得更緊了些,“睡的床上。”

“哪個的床?”

小男孩疑惑地低頭一看,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小臉先驚訝、再疑惑、最後嚇得慘白,“媽,我咋個......我不是故意的......你們......”

“好了!先躺起。”陳紅梅又將他按回床上,拎起被子給他蓋上。

感受著掌心溫暖舒適的觸感,和輕盈的重量,她忍不住多摸了幾下,想著自己要是今後有錢了,高低也要買一床這樣的被子,冬天就滿足了。

雜念一閃而逝,她笑著從一旁拿起小男孩的衣服,一邊幫他穿上,一邊道:“徐專家說了,你想來睡就來睡,沒得事。”

小男孩哼了一聲,“我才不跟他睡嘞!”

陳紅梅促狹地笑了笑,“那你昨晚上咋個爬上來的啊?”

小男孩小臉一紅,“我那是找你們。”

陳紅梅刮了刮他的鼻子,“好了,起來了,今天媽給你燒個水洗個澡,莫給徐專家把床搞髒了。”

一層層“洋蔥皮”裹在身上,帶來溫暖的同時也帶來了臃腫,小男孩被媽媽牽著走出來,“老漢兒呢?”

陳紅梅笑著道:“你老漢兒去鎮上賣柑子去了啊,徐專家去村委會辦事去了。”

小男孩噘著嘴,“我又沒有問他!”

陳紅梅端來稀飯和泡菜,再拿了一個雞蛋,“好了,吃飯了。男人家家的,莫那麼小氣!別個徐專家不是還給你送了禮物道歉的嘛!”

小男孩扭頭看去,那個精美的盒子依舊原封不動地放在櫃子上。

他抿著嘴,默默刨起了飯。

......

徐繼遠坐在牛角村村委會的辦公室裡。

這是一個只有他自己獨享的辦公室,這是村主任和村支書才有的待遇。

不管牛角村上下對於專家、對於科學技術的理解到底是什麼樣,但既然是霍書記請來的,既然是來幫他們脫貧致富的,以黃友全為首的村委會還是對他給予了足夠的尊重。

九點十分,一個村委會工作人員過來敲門,“徐專家,範委員來了,村長喊我來請你去開會。”

“哦好!”

徐繼遠應聲站起,拿著一摞資料和工作筆記本就去了會議室。

會議室裡,千符鎮組織委員範福生領著一個鎮上工作人員,跟牛角村村委會一幫幹部正坐著聊著,瞧見徐繼遠進來,範福生熱情地起身招呼,一頓寒暄過後,不由分說地將徐繼遠推到主位上坐下。

“黃村長,那我們開始吧!”範福生看了一眼黃友全。

黃友全點了點頭,“首先,感謝鎮委鎮政府的大力......”

範福生直接打斷道:“廢話不說了,在這兒的都是自己人,咱們直接說正事。”

徐繼遠看了他一眼,心頭暗道:這千符鎮上上下下的工作人員倒是都還不錯,比那些腦滿腸肥,只知道誇誇其談吃吃喝喝的好多了。

他本來也是年輕人,又正值這個蚣蜘橫行的年代,對體制內的人和事都抱著下意識的偏見,這幾次跟千符鎮的幹部接觸下來,觀感卻好了不少。

黃友全尷尬地笑了笑,“範委員說得是,那我們就說正事。按照前天在鎮上開的溝通會,以及專家組提供的方案。我們現在要商討一個水果園區的徵地和移栽方案。”

“徵地這個不用領導和專家操心,我們村上保證做好。移栽方案就需要領導和專家們幫我們指點一哈了!”

“嗯。”範福生點了點頭,看著徐繼遠,“徐專家,這個移栽方案就需要麻煩你多給點指教咯。”

徐繼遠謙虛道:“指教談不上,一起學習討論吧。”

在這些言語交流上,徐繼遠的應對不說多麼優秀,至少還是不負家學,四平八穩的。

範福生微微一笑,拿出煙來給大家發上,笑著道:“來之前,我跟霍書記和青峰鎮長彙報過,霍書記的意思是,這個移栽方案裡面,最核心的兩點,是如何保障村民的利益,提高配合度和執行力;以及,如何合理佈局,儘量不走回頭路,規劃要長遠。徐專家覺得如何?”

“確實說得很到位。”徐繼遠點頭道:“霍書記不愧是農村工作的行家,這兩點,也是我們專家組討論之後,建議牛角村一定要做好的兩點。按照我們的經驗,具體來說就是,移栽的補貼,各種情況的應對辦法,收益的分配方式等要設計好,然後種植區的佈局要規劃得當,對灌溉水需求大的,要多建灌溉涵洞;土壤肥力要求高的,提前深翻、漚肥;對土質疏鬆度有要求的、對光照有要求的,凡此種種,都必須根據情況做好提前的設定。還有就是道路交通條件,也要考慮在內,否則等到未來園區成型了再來調整,要花費的功夫就要大得多了。”

眾人聽得連連點頭,莫看別個年輕,這專家不愧是專家啊!

範福生也讚許地點了點頭,“既然這樣,咱們就一項項地來討論一下吧!先就從這個移栽開始。”

這個問題的基本邏輯就是,原本村裡的這些果樹(大部分是柚子樹和紅橘樹),都是村民個人的,現在要集中到一起,變成村上的了,這當中,確實是要適當給予原主人補償的,不然誰樂意啊!

但是,從村上的角度而言,這個補償的額度是多少,怎麼界定,以什麼方式,都值得好好研究研究。

時間一晃就是兩天,整個方案基本討論成型。

範福生只在第一天上午來了一下,但留了個工作人員在這兒,各項支援也給得到位,誰也沒說啥,人家是鎮上領導,又不只是牛角村的幹部。

第二天晚上,徐繼遠和村委會的工作人員一起熬到深夜,終於將方案定稿,報給了鎮上。

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徐繼遠起身伸了個懶腰,走出辦公室,就瞧見黃遠發正叼著一根煙,拿著個手電筒,哆哆嗦嗦地站在門口等著。

他連忙道:“黃哥,你怎麼站外面,快進來啊!”

黃遠發咧嘴一笑,“沒得事,你們忙事情我進來打擾你們。”

徐繼遠轉身走進屋子,從暖水壺裡倒了一杯熱水,拿出來遞給黃遠發,“黃哥,來喝口水。”

黃遠發也不客氣,端起來就往嘴裡倒,徐繼遠那聲小心燙還沒說出口,黃遠發就被燙得直哆嗦,又不好吐掉,只能在嘴裡只吸氣,好不容易吞下去了,尷尬一笑,“哎呀,一哈就熱和咯(一下就暖和了)!”

徐繼遠笑了笑,“走吧!回去了!”

一個夜晚悄然過去,當晨光重臨,徐繼遠從床上起來,看了看專門留出的空枕頭,苦笑一聲。

連續三個晚上,小男孩都沒再過來了。

看來自己那點心理建設,多少也帶著點自作多情的意味。

簡單洗漱一下,配著點泡菜吃過了一碗普普通通的稀飯,徐繼遠和黃遠發一起出了門。

按照跟村長的約定,今天要在柚子樹集中種植區進行實地考察,丈量土地,確定種植數量、種植間隔、灌溉涵洞位置等等。

等二人走到約好的位置,好些個得了通知的老農已經到了地方等著了。

有的拿著煙桿,有的捏著紙菸,坐在路邊的青石上,慢慢悠悠地聊著天。

徐繼遠和黃遠發慢慢走近,還沒開口招呼,就聽見了一個老農的言語。

“那個啥子專家說的話,你們也莫太當回事了。青鉤子娃兒(形容年紀小),毛都沒長齊,說的話做得到啥子數嘛!”

黃遠發面色一變,正要開口,被徐繼遠拉住。

另一個老農也點頭道:“對頭,也就是村長當回事。我們跟著吆喝兩聲就算了。”

“要我看啊,村長也不一定當回事。那不是鎮上當官的請起來的嘛!要給當官的面子噻!”

“行了哈你們幾個,聽不聽是一回事,別個大老遠跑起來,還是該尊重一哈!”

“尊重嘛,沒得哪個說不尊重啊!但是不聽也沒得問題噻!”

“咳咳......”這時候,黃遠發才重重地咳了幾下,讓眾人轉過身,然後瞬間臉色一變。

“哎呀,徐專家,來了嗦!”有人尷尬地招呼著。

徐繼遠輕輕點了點頭,另一邊,村長也帶著人快步走了過來。

黃遠發看了徐繼遠一點,瞧見他神色平靜,照例跟村長討論起了事情,心頭稍稍松了口氣,看著那幾個老頭的目光也多少帶著點埋怨,你們這些人,喜歡背後說點壞話發點牢騷大家也拿你們莫辦法,但是莫遭別個碰到噻!這哈瓜起了嘛(這下傻逼了吧)!

經過先前的測量,現在這一片柚子園區就有將近兩百畝,主要用於移栽已有的柚子植株。

另外還有兩百畝的土地在推動流轉手續和平整土地當中,準備好之後,主要用於培育幼苗。

屆時整個牛角村將有四百畝的柚子園,後續是否還要增加,根據情況再調整。

接著眾人確定了各處灌溉涵洞的位置,以及種植的技術要求。

對於徐繼遠提出的株距三米*行距四米,畝植50-60株的建議,黃友全不帶猶豫地點了頭,“要得!沒得問題,我們就按照科學的辦法來。”

“村長!勒恐怕要不得哦!”

“對頭,一畝地才種勒點兒,咋個掙得到錢哦!”

“我覺得專家的話也不一定要全信嘛,我們種了幾十年柚子了,咋個種還是曉得的噻!”

徐繼遠沒有反駁,只是平靜地看著眼前的土地。

黃友全想起昨晚電話裡,霍書記對他的提醒,不由愈發佩服起霍書記真是料事如神。

他面色一板,眼睛一瞪,看著這幾個老頭,“村上哪個不是種了幾十年柚子了,問題是種出個啥子東西沒得嘛!種了好多錢出來嘛!繼續像原來那麼整,掙錢,掙啥子錢?掙得到個火鉗!你們要是那麼能幹,還輪得到我來操心這些事情咩?”

一番話將幾個老頭噎得說不出話,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忙活了一天,約好了明天去挨個排查村裡現有的柚子樹,眾人便各自散去。

黃友全主動跟著徐繼遠一路,笑著遞上一支煙,“徐專家莫往,心頭去,他們不是針對你。”

黃遠發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村長,你錯了,他們就是針對徐專家!”

說著,他就把之前聽見的情況說了,黃友全聽完一愣,一跺腳,咬牙切齒,“這幫老狗日的,張起嘴巴亂說!老子勒哈兒(現在)就去找他們!喊他們來給徐專家你道歉!”

“村長!”徐繼遠叫住了他,擺了擺手,“真的沒事。其實老人家們說的話我都能理解。我的確是年輕,這麼大的事情,全部聽我安排,說實話,要不是我身後還有我的老師們,我自己都沒底氣,更何況是他們。”

說著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後又道:“至於別的,更好理解了,那些照著做了半輩子的東西被否定,會讓這些老人覺得整個人都被否定了,沒面子,心生抗拒是必然的。不過既然村長已經把大家說服了,我們就好好幹吧,做出成績來,老人家們也自然會欣然接受的。”

他看著兩人,笑了笑,“所以,別擔心我,我真沒事。”

.......

黃遠發家,門前的壩子外,是一個不高的堡坎,堡坎下面是一片竹林和農田,居高眺望,風景還不錯。

這些天徐繼遠偶爾也會坐在這兒抽根煙,看看風景什麼的。

但今天回到家之後,看著依舊搬了凳子坐在那兒的徐繼遠,沒多少文化的黃遠發忽然莫名地覺得,徐專家的樣子,好像有點孤獨。

這幾天打扮得已經少了些邋遢的小男孩站在不遠處,手裡拿著個泥巴捏成的“大哥大”,望著那邊,大眼睛裡滿是好奇。

吃過晚飯,徐繼遠看著在黃遠發身邊玩鬧的小男孩,笑著道:“還有糖嗎?給我吃一顆唄?”

小男孩猶豫了一下,跑開了。

徐繼遠搖頭笑了笑,吐了一個寂寞的菸圈。

又是一個清晨,徐繼遠和黃遠發按照昨天的約定,到了一處柚子林邊。

有了昨天的教訓,黃友全今天到得很早,等徐繼遠和黃遠發一到,就直接拉著眾人開始做事。

今天的工作任務並不複雜,就是挨個摸排登記村裡的柚子樹,哪家哪戶有多少株,都在什麼地方,品質如何等等。

因為事關補貼,在村裡也不是個小事,所以也不能隨便一兩個人就辦了,還得服眾,便拉上了一個十來個人的隊伍一起出發,按照既定的路線,到一株一株地看過去,然後統計造冊。

對這個事,村裡還真有些人動了些小心思,偷摸搶栽了些幼苗想要補貼,直接被早有準備的黃友全和眾人戳穿。

這些人敢跟當官的對著幹,通常卻不大敢跟村上的幹部擰著來,尤其是這個隊伍不止有村幹部,還有不少同村威望不錯的老人。

走了一陣,眾人來到一塊地頭,照例數著樹株,徐繼遠忽然喊了一聲,“等一下!”

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他走到兩顆挨著的柚子樹前,看著樹葉上的霧狀不規則黃化區,又仔細看了看葉脈,最後蹲下來看了看柚子樹的根部,抬頭道:“這兩顆樹得病了,不能要。”

一個老頭登時面色一變,“憑啥子不能要!”

他正是這一片柚子樹的主人,登記到他家了,他自然跟著來看,沒想到卻聽見徐繼遠這麼說。

徐繼遠站起身,平靜道:“這兩顆樹得了黃龍病,這個黃龍病還會擴散傳染,是絕對不能移栽到園區裡的。而且,這兩株最好還要連根挖除,焚燒或者銷燬。”

老頭登時急了,兩棵樹就是兩棵樹的補貼,一涉及到錢,他也顧不得什麼尊重不尊重的,破口大罵道:“放你媽的屁!老子的樹子好得很!”

黃友全喝罵道:“跟專家說話注意到點哈!”

徐繼遠冷冷道:“這兩顆樹病沒病你比我更清楚,它們的花期比其他樹早,而且花量特別多,結的果也要比正常的果小,成熟早而且水分少、皮厚、味淡。這些你會不知道?”

“我知道個錘子!你莫在那兒打胡亂說!我屋頭的柚子好吃得很!你個青鉤子娃兒球經不懂,少在那兒開黃腔......”

老頭的情緒愈發激動,說話也漸漸變得難聽起來。

說到激動處,更是從地上撿了一個泥塊捏在手裡,作勢要打。

黃遠發一個閃身護在徐繼遠身前,“五大爺,你莫亂來!”

黃友全面色難看,“老五,你狗日敢動手!莫怪老子今天給你點燃火!”

老頭呸了一口,“打燃火就打燃火,哪個怕哪個!你莫以為你是村長我就怕了!想要把我的樹燒了,門都沒得!”

徐繼遠開口道:“我只說了這個樹不能搬進園區,但是村上要不要收下來,給你補貼,那我管不到,所以,你跟我吵架沒用。”

老頭一愣,啥子?還是可以拿補貼?

他扭頭看著面色比天氣還冷的黃友全,擠出一絲比苦還難看的笑容,“村長,要是還給補貼的話,隨便你們咋個處置!”

黃友全翻了個白眼,沒吭聲。

老頭眼珠子一轉,看著徐繼遠,“徐專家,你說得對,你料事如神,我這兩棵樹確實得病了,今年的柚子結得稀撇(很差),我剛剛是給你開玩笑的。”

......

最終,事情安穩揭過,但黃友全並沒有當面承諾什麼,只是重點將這兩顆樹和這一片柚子樹登了記,具體採用什麼辦法,等全面摸查清楚了,根據情況匯報鎮上再說。

畢竟出錢的也是鎮上。

全村這麼多樹,一天的時間當然不夠,等到五點來鍾,天邊隱現暮色的時候,眾人便結束了今天的工作,各回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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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友全照例陪著徐繼遠和黃遠發走回家去。

“徐專家,今天辛苦了,村上有些人沒得文化,也不懂規矩,你千萬莫介意!不要影響了工作狀態。”

徐繼遠擺了擺手,“沒事。”

他扭頭看著一臉擔憂的兩人,笑了笑,“真的沒事,我怎麼會跟他們計較呢!”

黃友全和黃遠發對視一眼,嘆了口氣。

回到家,黃遠發瞧見徐繼遠又坐在了院壩邊上,怔怔地看著遠方發呆,搖頭癟嘴,輕輕一嘆。

陳紅梅撞了撞他,小聲道:“徐專家這是咋個了?我看他這兩天心情有點不好吶?吃飯也只吃一點。”

黃遠發三言兩語講了,然後道:“我以前也覺得徐專家不行,但這次別個明顯跟之前不一樣,真心實意地在幫村上做事,那些人真的做得太過分了!還差點動手!”

“村長咋個說嘛?”

“村長當然是站到他這頭的噻,不然徐專家還不走球了!”黃遠發又嘆了口氣,“但是心頭難受啊!熱臉去貼冷屁股,好心當成驢肝肺,換哪個也不好受噻!”

陳紅梅點了點頭,“你去安慰一哈嘛!我進去弄飯了!”

“媽!”

剛要走回廚房的陳紅梅被一隻小手扯住了褲子,“媽!我要吃糖!”

“吃啥子吃!”陳紅梅板著臉,“說好了三天一顆,你前天才吃了一顆,要後天才能吃了!”

“哇.......”

小男孩直接不講道理地哭了起來。

陳紅梅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徐繼遠,一跺腳,一邊無奈地牽著他進去拿糖,一邊低聲喝罵道:“老子明天才收拾你!”

徐繼遠呆呆地看著前方,風景在眼裡,卻不在心裡。

他的確有些難受。

這次來這兒,他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也沒把自己當個公子哥兒。

因為以他的本心,他知道齊教授和父親跟他講的道理是對的。

剛到這兒那幾天,雖然有些不適應,但給他的感覺反而是好的,大家對他的好,和農村殘酷的現實,都讓他在心頭生出了不少的感動,也暗自下定決心要為他們把這次的事情做好,繼承父輩的旗幟,不枉自己這一生。

但是,這兩天過後,他卻發現,他始終還是一個局外人。

這些人尊重他、體貼他、乃至於奉承他,都是因為利益。

他們會在背地裡鄙夷和嘲諷,說著那些和當面完全不同的話。

他們會在利益產生衝突的時候,將那層溫情的面紗無情撕開,露出猙獰而醜陋的嘴臉。

這還只是暫時看到的,還有更多他不知道,沒看到的。

就連村長黃友全,對他堅定的支援,也不過是擔心自己的情緒影響到了村子的前途而已。

真正最純粹的那個,這家裡的小男孩,不管自己怎麼示好,不就至始至終對自己保持著疏遠和拒絕嘛。

或許這才是他們真正的態度吧!

徐繼遠自嘲一笑,自己之前把這兒的人想得太差,看來現在又把他們想得太好了。

正想著,一隻小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徐繼遠詫異扭頭,瞧見了站在旁邊的小男孩。

“有事?”

小男孩沒有回答,伸出手,五指張開,掌心上,安靜地躺著一顆普通而廉價的糖。

他張著一雙烏黑清澈的大眼睛,小臉上滿是認真的神情。

“我不高興的時候,吃一顆糖就好。你吃一顆嘛!”

徐繼遠愣了愣,心頭忽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感覺。

他遲疑著伸出手,拿過那顆糖。

他看得出來,小男孩很捨不得,但還是竭力控制著自己沒有收回手。

他緩緩剝開糖衣,放在嘴裡。

一絲甘甜在口腔裡暈開,很劣質的味道,但他眉眼一彎,“很甜。”

小男孩喉頭滾動,吞了口口水。

“徐專家!”

院子一頭,響起了村長熟悉的嗓音。

徐繼遠站起,村長笑著晃了晃手裡的兩個塑料袋,“剛去鎮上切了點滷菜,來跟你喝兩杯。”

徐繼遠忽然笑了,笑得很開心。

晚飯的桌上,徐繼遠發現,陳紅梅不止多做了一個菜,而且全是自己這幾天相對更喜歡吃的。

他抬起頭,陳紅梅笑了笑,“我也不曉得你喜歡吃啥,就看到做的。”

黃遠發開口道:“喜歡就多吃點,你這兩天都沒好好吃飯了!”

徐繼遠點了點頭,拿起筷子,笑著道:“好!”

月上中天,一個小黑影默默爬上放在床腳的小凳子,鑽進了徐繼遠的被窩。

徐繼遠微微一笑,輕輕幫他掖了掖被子。

人生,不那麼美好,但也沒那麼差。

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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