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打了上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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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那天晚上的帳篷,是距離鐵道不遠的。蘭新鐵路邊幾公裡的位置,那段公路的規劃,幾乎與鐵路是平行線。下了火車,當地標段的施工隊有車,把我們接到他們準備施工的地點。帳篷和睡袋都是我們自帶的,當然吃飯,是跟著他們標段的項目部人員一起。”

我回想起來,當年我們四人一起自駕遊西北,彷彿也經歷過這一段路程。因為在開車時,看得到遠處火車,公路在有一段,跟鐵路平行。也許,當時我們走的公路,就是小苟他們當年修的。我印象中,柏油路,在大山與戈壁之中,對比相當衝突。

“白天核對完畢後,晚上就挨著標段項目部扎帳篷,當然人家對我們是比較客氣的,相對他們來說,我們是甲方。”

他們路橋集團,在這個大工程中,應該是總包單位。設計和施工管理,是他們負責的專案。但在具體施工中,又透過劃分為各個標段,分包給施工企業。相對於分包商,他們就是老闆,是甲方。小苟的核對工作,就是對施工分包單位,是否嚴格按設計定點,進行的檢查,分包單位對他們應該是相當於接待上級領導的考核。

“當時的宿營地,是在一個山窪的緩坡之下,因為這裡夜間風特別大,如果在山脊上,或者沒有遮擋的戈壁灘上,風吹石頭跑,會傷人的。那麼就是在山窪,如果背靠陡坡,雖然擋住風了,但山上如果有滾落的石頭,也會傷人。”

紮營地點,是非常講究的。在部隊野營拉練的時候,這是一項專門的課程。

“那是一個月圓之夜,預計中的暴風沒來,白天風沙眯眼的喧騰消失了,整個荒原顯得遼闊而靜謐,面對月色下的祁連山,我產生了一種偉大的神聖感。”

他用這種的方式敘述,詞彙的準確性和優美感,讓人陶醉。誰說理工男就沒有情懷了?他們能夠感受,只是不常表達。

“在河西走廊,祁連山是一個巨大的存在。它像一個老人,鬚髮皆白,月光如眼,靜靜地注視著生靈。它們始終在那兒,無論古人還是我們今天,從沒有逃過它們的法眼。我覺得古代邊塞詩人們,也許不是職業寫詩的文人。那些詩人也許多是能夠識文斷字的武士,但在這巨大的雪山之下,在這巨大的荒原之中,充分感受了這股蒼涼之氣,偶爾用文字抒發一下,就成了磅礴的詩歌了。”

我對他這段敘述伸出了大姆指,小苟不算是專業的文人,但他的這段如詩的語言,張口就來。如果不是那宏大的現場感帶來的,那還是什麼呢?

“我一個人走出帳篷,原因其實也很簡單。”

我在想,恐怕又是酒喝多了?或者起來解手?

“我在等風來”他說到:“我本來沒有什麼浪漫的氣質,只是第一天在這裡宿營,有好奇心罷了。當然,月圓之夜,情緒不穩,這是正常的。”

按科學解釋,月圓之夜,由於光的原因,或者月球引力的原因,影響人的睡眠,這已經成了今天科學中的常識。古人喜歡歌頌或者感嘆月圓,除了美景之外,睡不著,也許是原因之一。如果是半月或者殘月,怕該早就進夢鄉了吧。沒有月亮的夜晚,不僅睡得沉,關鍵沒風景,也就不容易產生詩歌。

但他的一句“等風來”,是多麼美妙的想法啊,光這個詞,這種期待,就足以承載一百行詩的框架了。

詩歌和情感,美妙在於對比。當一個年輕人,從四季常青的南方,來到荒涼無比的戈壁,在這巨大的雪山之下,強烈的對比,讓他產生了視覺的對比,從而產生心靈和情感的衝擊,藝術感就產生了。

而邏輯之美妙,來自於自洽。對比與自洽是不好統一的,所以,理工男,因長期邏輯的訓練,以及工作中遵從邏輯的習慣,讓他們看起來,很少具有藝術氣質。但他們不是沒有潛質的,只要到達合適的環境,對比一來,內心的起伏,就會張狂起來。

當然,小苟不僅產生了藝術情懷,而且有優美準確的藝術表達,這與日常訓練有關。也就是李茅的父親,他是小苟的語文老師,他在中學時期對小苟的文學訓練,為小苟今天的藝術語言,悄悄地打下了基礎。

真正的知識,要如何算得上完全掌握呢?就是你意識不到它在哪兒,但當需要用時,下意識地就流露出來了。

“我忽然聽到,有聲音,彷彿在這個山谷。但仔細辨別,又弄不清楚那是什麼。肯定不是風聲,因為根本就沒有風。也不是水聲,因為,這一帶根本沒什麼水源。若有若無的,有時是高頻音,間斷幾下後,連續的低頻音也來了,彷彿,這座山的每一個褶皺,都有某些聲音發出,有時是一條就消失,有時是混然一片,搞不太明白。”

我說到:“也許是幻覺。還有一種可能,是遠處或者高處的風聲,你聽得見風聲,但風沒吹到你那個高度來,或者那個緩坡,擋住了風。”

“對,當時,我也是這麼猜想的。聽了一會,沒聽出明堂,天有點冷,我就回帳篷睡覺了。你知道,那地方的夜晚,冷是從上至下來的,如同瀑布,隨著夜晚的深度,將寒冷流到了地面。”

好精彩的比喻,將寒冷比喻成瀑布,這是親身經歷後才有的恰當比喻,活靈活現。聽他的講述根本不枯燥,因為他語言的生動性。

“月亮是個製冷的訊號,祁連山頂接到指令,就開始灌注冷氣,那可是千年冰雪的力量。那種冷,除了讓你躲在帳篷裡的睡袋中,你無處躲藏。從那時我才知道,寒冷是可以聽的,要不然,你伸出一隻耳朵在睡袋外試試,寒冷就被你耳朵聽來了。”

我笑了起來,這小苟是個什麼樣的人,居然這樣描述,生動中,還自帶幽默。

“由於帳篷的隔離,在這個安靜的夜晚,我睡不著,除了對家鄉親人的思念,其實還回味著貴州臘肉的味道。”

我笑到:“想那個小嫂子了吧?”

“畢竟,貴州再冷,還是要溫暖些,關鍵是有人氣。在這裡,我感受到了人類的渺小,因為山和地,太大,除了偶爾的草,幾乎沒有生靈。”

他雖然迴避了我的玩笑,但他沒有說謊。在那個地域,孤獨才是你最直接最大的感受。

“我突然,聽到幾聲,也許是帳篷過濾的原因,我彷彿分辨出來,那是馬叫的聲音。剛開始,我以為,是遠處有牧民養的馬。但轉念一想,不對。我們從小火車站下來,坐越野車進入這個標段時,車子開了這麼遠,根本沒什麼牧民和牛馬,況且,這一帶草都沒有幾根,怎麼養得活馬呢?即使是遠方傳來的,哪有這麼大的聲音,能夠傳出這麼遠?”

他分析得對,當時我在那段路上開車時,也許一兩個小時,都見不到兩邊有牛馬和牧民。

“後來,還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眾多人吼叫的聲音,我當時覺得,那是我的幻覺。自從採石廠遇鬼過後,我就常常提醒自己,不要被幻覺欺騙。我還故意捏了捏我的鼻子,發現自己不是在做夢,是清醒的。”

他確實警惕地觀察自己的感覺,因為他自己曾經遇到過太離奇的東西,所以警惕自己的幻覺。

“大約到後半夜,我才沉沉睡去,因為實在是太疲勞了。第二天一醒來,我就找人問了。這事,除非多幾個見證人,我不會單純相信自己聽到的東西。”

究竟是自己一個人聽到,還有許多人都聽到。究竟這是什麼聲音,需要多人的求證。他是有科學素養和邏輯思維的人,他深知“孤證不立”的道理,何況,人證的力量還小於實證。

“結果,標段上的人,也有人聽到這聲音。畢竟人家比我們先來半個月,但是,各有各的形容,各有各的說法,我一聽也糊塗了,好像大家聽到的,有上百種聲音一樣。但聲音從哪兒發出的,究竟有什麼規律,完全沒有線索。”

證人越多越麻煩,因為主觀感受和聯想不同。何況,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眼見都不一定為實,比如海市蜃樓,在大海和沙漠中都見得到,那麼耳聽呢,就更不可靠了。

“第二天,把他們標段的樁核對完畢,趕往下一個標段,先坐火車,到了縣城。那個縣城裡,有我們一個老同事的同學,這個老同事已經退休了,但讓我們帶點東西給他的同學,我們聯絡上後,就將禮物帶給那個老同學了。那個老同學非要留我們吃飯,說見個山東人不容易,非要盡地主之誼。”

他鄉遇故知,即使是故知的熟人,也是故鄉親人了。對於一個長年生活在西部荒野縣城的山東人來說,來了這些老同學的同事,當然也是高興的。

“我們叫他老魯,他原來跟我們退休的老同事是大學同學,支援國家西部建設,來到甘肅,就在當地成家了。退休前,也是當地的一名局長。雖然他每年也回一次山東,但生活基礎和家人孩子都在這裡,山東,就成了他永遠的故鄉了。”

當家鄉變故鄉,你就活在漂泊之中了。

“大家喝酒的時候,都很放得開,我們一行有五個人,他也找來了兩個當地工作的山東人,雖然他們的家鄉話已經不純正了,但仍然努力地說著山東口音,情真意切。老魯說:我每次回山東,在濟南下了火車,先上計程車,跟司機溫習一下山東話,免得見到了老鄉,說我家鄉話都不會說了,笑話我。”

“我們恭維到:正宗正宗,還是山東人。他就很高興,並且跟我們說,只要是這個縣域內的事,沒有他打聽不到的。如果我們工程有需要,他可以當個顧問。我們就當場叫他魯顧問,他居然答應了。”

我問到:“你不趁機問他,關於那聲音的事嗎?”

“剛才開始不好意思問,怕別人說我大驚小怪。畢竟人家雖然叫我小老鄉,但按年齡算,人家起碼算是我的老輩。他老同學退休前,是我們設計院的老領導,我們也都很尊敬的。但我沒問,他卻主動提了。”

“他怎麼提的?”

“當他聽說我們昨天晚上住的地方後,就主動問我們,昨天晚上有沒有風。我回答:沒有。他就繼續問:聽到什麼聲音沒有?我只好回答到:好像聽到一些聲音,有高頻的、低頻的,究竟是什麼,也說不清楚。”

“老魯笑到:小老鄉就不要高頻低頻,用什麼書面語言了。就是尖聲音和粗聲音,對吧?我點頭認可。他問到:你能夠分辨出什麼嗎?我搖頭,當然不知道。”

我估計,剩下的,就是老魯的解釋了。

“老魯解釋到:這是古代戰場發出的聲音,上千年來,許多戰爭都留下了它們的聲音,到安靜的夜晚,自動混和播放,你聽到的聲音偶爾很小,偶爾很亂,就是這個原因。”

這個解釋,不僅把當時的小苟一行嚇了一跳,把現在的我,也嚇了一跳。

小苟把老魯的解釋和他掌握的資料,詳細地跟我分析了一遍。

河西走廊,自從張騫通西域以來,就成了絲綢之路的重要通道。因為高原大漠之間,就這條通道能夠有補給。在經濟上如此重要的通道,當然地成了各個勢力戰爭衝突的焦點。從漢到宋,上下一千年,這裡不僅是交通要道,更是兵家險地。這一路上的關隘眾多,就是證明。

歷史有材料記載的戰爭,起碼也在這裡發生過上百次,可見一寸山河一寸血,不是藝術誇大。

按老魯的解釋,這些戰爭大多發生在草原之上,當然有時也發生在山谷之間。今天的戈壁,在千年之前,可是豐美的草場。山谷的褶皺,如同留聲機唱片的線槽,保留著古代戰場的聲音。當各種氣候和自然條件巧合時,這聲音就會被重放出來。也有迷信的說法,說是這些遠離家鄉親人的戰士,靈魂不滅,還廝殺在祁連山。

這個理論,讓我們都覺得不可理喻。山谷怎麼是留聲機呢?即使山的褶皺是唱片的凹槽,那什麼是那個唱針?是誰在驅動唱片旋轉?又是誰擔任了喇叭的功能?

“這只是個比喻,我也不太相信。只是確認了,那天聽到的聲音,不是幻覺。如果說這聲音像是古代金戈鐵馬的聲音,倒是有幾分像的。但是,後來,老魯說的另一件事,確實讓人感到害怕了。”

“他怎麼說的?”

“他看我們不太相信的樣子,就對我們說到:你們明天去的標段,如果晚上沒風的話,也沒其它聲音干擾,你們也許能夠聽到最近的一場戰爭的聲音。我當時就問是什麼戰爭,他就回答,是西路軍那場悲壯失敗的戰爭。”

這場戰爭我知道,發生在七十多年前,紅四方面軍一部,經過第二次長征以後,拖著疲憊的身軀,按黨中央打通到蘇聯西部通道的指示,從陝甘邊區出發,向河西走廊發展,遇到馬鴻逵、馬步芳等當地軍閥的阻擊,陣亡大半。這是我軍史上最悲壯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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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幾萬人的部隊,只剩下李先念等,帶著一千把人,被逼上了祁連山,在那鳥兒都飛不過的生命禁區,頑強地生存。這支部隊被救下來後,成了新四軍第五師的骨幹力量。中原突圍的主角,國家主席的家底。祁連山,這座英雄輩出的大山,終於造就了現代的英雄。

這支英勇善戰的軍隊,為何失敗在這裡?軍史上有很多分析,包括沒有根據地,包括指揮體系的混亂,包括部隊沒有休整,包括沒有後勤補給,包括地形和人文不熟悉,包括沒有黨組織的依託等等。但在我看來,從中國歷史上看,這就是一個英雄白骨堆起的地方,歷代多少名將忠骨,都埋葬在這個地方。因為相對於人來說,祁連山,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我所說的條件成立的話,老魯繼續講到,你們會聽到槍炮聲,甚至只有近代才有的軍號聲音。當然還有另一種聲音,是你們從來沒聽到過的,一種乾澀而沉悶的聲音,那是戰士屍體炸裂的聲音。”

這就非常令人奇怪了,這種聲音,怎麼聽起來那麼瘮人?

“老魯解釋到:當年的戰士棄屍荒野,部隊都逃走了,當地也沒居民,沒人收屍。這裡,晝夜溫差很大。屍體在夜晚冷凍之後,在白天經太陽暴曬,一脹一縮,體內的化學物質分解,產生大量的氣體,到了臨界點,就相繼炸開,發出乾澀沉悶的嘭嘭聲,比氣球破的聲音大,比石頭炸的聲音悶,就是這個聲音。如果你們幸運的話,就聽得到。”

“我當時聽了,只覺得不幸,哪個愛聽那個聲音,光想想,就吃不下飯。酒席結束後,我們在縣城招待所睡了一晚,第二天,我們告別老魯,全小組的人,都心照不宣地,向下一個標段出發了。”

這不是我關心的,我問到:“第二天晚上,究竟聽到沒有?”

“我們第二天幹完活後,晚上,大家都在標段項目部吃了飯,大家好像是約好了的,都沒喝酒。晚上睡覺時,都擠在一個帳篷裡,彷彿是害怕還是互相見證怎麼的,期待著某種聲音的到來。因為,當天晚上,如同第一個標段時的情況,沒有一絲風,安靜得出奇。”

“結果,撐了兩三個小時,根本沒聽到任何異響。組長是個中年人,他說到:也許沒那自然條件吧,老魯說過,這得有運氣才聽得到。大家睡吧,明天還要幹活呢。於是大家就開始睡覺了。由於白天很累,大家睡得比較快。我不是不累,一來我當時年輕,精力好。二來,我身邊那同時呼吸聲比較重,我在他身邊也睡不著。”

年輕,精力好,這是肯定的。我們在部隊時,有時忙一通宵,第二天照樣生龍活虎。

“我想,既然睡不著,不如出來轉轉,等轉疲勞了,也許就好睡了。我出來,繞著帳篷轉了幾圈,突然,有聲音從山裡傳來,這事我聽得真切,不會有錯。”

我問到:“是什麼聲音?”

“最開始是一種尖的喇叭聲,我大學軍訓時聽過軍號,但比那要尖些。估計是當時喇叭的效果吧。後來又聽到如同密集打槍的聲音,但聲音比較模糊,比放鞭炮的聲音多了點尾音,如同有點嘯叫。當時,我真想跑回帳篷喊他們起來,但兩腳就是邁不開步子,因為,有種聲音太慘烈。”

“是那個所謂炸裂的聲音?”

他搖搖頭,“戰爭的聲音中,也有似乎馬叫和人的喊殺聲。但最慘的,是人在臨死或者受傷的呻吟聲,當然我不確定,但當時就是這樣認為的。你知道,聽到如此多的臨死的聲音,加上想象,那得有多恐怖?”

“後來,我也聽到所謂的屍體炸裂的聲音,倒不覺得恐懼了,因為生死轉換的那一瞬間的叫聲,才是最恐怖的。”

他說得對,當年,我第一次到刑場執勤,看到剛才一個有說有笑的人,如何迅速地走向死亡,這個全過程,除了讓我噁心和魂不守舍,還差點改變了我的人生觀。

小苟繼續說到:“那裡面有好幾聲,我甚至聽得到安徽和四川的口音。其中一個聲音,我至今還記得,這恐怕是我記憶中最悲慘的聲音了。”

我盯著小苟的表情,他的眼神處於一種危險的空洞狀態,他在自已回憶的世界裡說話。

“那是一個四川口音,我分辨得出來。好像臨死前用盡最後的力氣,叫了一聲:母吔~”。

他回頭問我:“莊哥,你們四川有這個叫法嗎?”

“有,那是老早前的叫法了。我父親談起我逝去的奶奶,就稱呼她:母。這是親媽的意思。在很多年前,在四川,不叫大嬸二嬸,叫大媽二媽。母這個稱呼,只對自己親生的娘。”

至死一刻,那四川出來的英雄,那身經百戰的英雄,最思念的的人,是他遠方的,在或者不在的,也在思念著他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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