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 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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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這些無關的車水馬龍,我們三人突然停止了談話。

“有意義嗎?兄弟們,我們有意義嗎?”這是李茅的聲音。“錢有掙完的時候嗎?我們在這裡探討著的事情,對這間屋子以外的人,對這馬路上的人群,對這個社會,對這個世界,有意義嗎?”

他的聲音不大,但在我們之中,如同一聲驚雷。

我們都不敢看對方,我們之間都感到某種莫名的羞愧。李茅這一問,是我們都不敢面對的。

“前幾天,我父親來了,他一輩子教書的學校,已經拆了,儘管我和然然捐過款,校舍也已經重修過了,但沒有學生沒有老師了。好學生都上街了,更好的到市裡去讀書了,最好的尖子已經到了濟南青島等大城市,我們鄉中,已經很少有人能夠考上一本了,父親有一句話,讓我流淚了。”

我們沒有打斷他,靜聽他哽咽的聲音:“我父親說:也許,我會是我們鄉中考出去的,最後一個清華生了。”

長久的沉默,這話捅到了我們心中的痛處。小蘇從貧困農村來,我也是,李茅也是。我們用自己的努力,進了城市,掙了錢。但是,與我們一樣的鄉親孩子們,如今大多在教學質量不高的學校裡混日子。

更多的根本沒有信心讀高中,為擺脫眼前的貧困,都出去打工,流落四方了。父母沒信心,孩子沒信心,連老師都沒信心了。

我們的經歷證明,如果沒能有好的教育,貧困是會傳承的。在大多數鄉甚至縣的中學裡,好老師都被市或省裡的中學調走了,好生源也被大城市吸走,在惡性循環的狀況下,教育改變命運這個說法,有時,如同一個笑話。

我們從那片土地來,看到他日漸荒蕪和衰敗。我們曾與那片土地的孩子是親人,但我們卻從來沒想過,如何改變他們的未來。

有意義嗎?我們唱著上千元一瓶的酒,彷彿站在世界的潮頭。但是,這個世界,究竟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想起我那可憐的鄉中,已經沒有我熟悉的意氣風發的師生了。我最愛的張老師,已經退休到成都,當了一名普通的老太太。那些曾經帶給我們青春希望的年輕老師,也熬不住山區的貧困與孤獨。

孩子們呢?有條件的家長,早已到縣到市,給孩子安排了更好的教育條件了。最需要改變命運的窮困孩子,他們接受著這種沒有競爭力的教育,遲早會匯入打工者的大軍,希望沒有了,火種沒有了。

我當年驚異於縣中與鄉中的巨大區別,二娃和我,本來是一樣起點的人,高考的差異如此之大。現在的差距,恐怕會更大一些吧。

好久,小蘇說到:“我大學的時候,也到貴州支過教,我原以為我老家窮,哪知道,貴州那地方,比我老家更窮,窮得讓人無法想象。那裡的學校,幾乎成了兒童寄宿院,學習為輔,管住他們不惹事為主。有的學生,父母外出幾年沒見過面,有的學生,從小母親離家,屬於單親。他們住的爺爺奶奶家,那房子,一腳都蹬得垮,他們是最需要改變的,而教育現狀,卻根本無法改變他們的處境。”

“我們支教也是短時間的,不可能在那裡長期工作,我們曾經給孩子們帶了些希望,走的時候,又讓他們失望。在希望與失望的交替中,他們的最後亮光也暗淡下來,成了麻木的人。”

聽到他們的敘述,我更感覺自己的渺小。畢竟,為了這種改變,李茅出過錢,小蘇出過力。但我,最早富起來的人,卻沒有實際行動過。

這不正是班長給我提醒的嗎?要做有意義的事。這不正是董先生給我囑託的嗎?要做大丈夫。

這麼久以來,我只沉溺於自己的小世界。什麼感情,什麼孩子,什麼家庭。這不是無病呻吟麼?我所擁有的生活,是多少人羨慕的啊。

生活給了我巨大的饋贈,而我卻不思回報。我過著少年時期自己不敢想象的生活,我取得了父母輩無法計算的財富。憑什麼呢?憑文化和奮鬥,我沒有二娃有文化,我沒有班長辛酸的奮鬥歷程,我沒有王班長拼命的探索,我更沒有眼前這兩位,同情那片土地、那些親人的善心。

回想至今為止,除了我自己的親人,我幾乎沒有給別人做過好事。汶川的孤兒,也是妍子提議收養的,我只不過是懷著私心看望了一下,點了一套西式快餐!

我吝嗇得如同守財奴,還不知足地在錢財上企圖增加儘可能多的數字。在眼前兩位的面前,我沒有說話的資格了。

這是第一次,在他倆面前自卑,因為道德感。

“我想做件事,還沒跟然然商量,我要盡我所能,把我的鄉中,興旺起來。”李茅說到:“我還沒有好的辦法,但已經有了一點思路,我先做做看。給我父親看,給那些曾經教過我的老師看,給我那些貧窮老鄉看,給那些孩子們看,給然然看,給我將出生的孩子看,我要做點有意義的事情。我不甘心,不甘心那個用最大努力培養我的地方,我成了最後一個清華生。”

李茅說這些話時,語言中有一種悲壯的堅定,他的形象,此時,在我心目中,突然高大起來。理工男不是沒有情懷,只是他把情懷凝聚在他的行動中。

此時,這個邏輯性嚴酷得沒人性的直男,突然吟誦出一句詩歌,我們都聽懂了,因為他的聲音哽咽,因為他的語言是一字一句咬出來的:“為什麼我的雙眼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我不同得想起了艾青同時代詩人的一句,不自覺地念了出來:“羊羔羔吃奶眼望著媽,延安的小米把我養大。”

而小蘇,卻抹起眼淚來了,他沒說話,沒哭出聲,他只是抹眼淚。好久好久,他才回過神來:“我讀書的鎮中學,我最愛的數學老師,現在在省城,給人當家教了。我真他媽的不是人。這個老師跟我亦師亦友,當年如果沒有他的鼓勵,我根本上不了一本,他每天輔導我數學,晚上還給我加餐,是用他自己的錢,他也是單身漢。要沒有他,我數學高考不會有130分,要知道,我英語只考了80分,其它科也差,要不是數學,或者說這個老師,我根本沒機會跟你們坐在一起。”

他述說的平靜中飽含著重量:“這老師在鄉中呆不下去了,因為老給學生墊學費,他老婆罵他不會掙錢只會貼錢,他只好辭職,到省城掙錢來了。我知道,他的理想,是想透過自己的努力,改變更多學生的命運,而今天走的路,是他不願意的。我給他錢,他不要,他說他今天掙得不少。但跟我說:如果不能改變幾個貧困學生的命運,他覺得他活著沒多大價值。我不知道該怎麼幫他,我雖然沒你們有錢,但改變他一個人的處境還是可以的。但是,如何實現他的理想,我根本沒有信心。他用全力培養我,我卻幫不了他,我真是無能!”

“然然在大學裡,老師和同學的關係相當密切,他們甚至組成了利益共同體。就連她們中學的師兄弟,也在生意或者事業上,有互相幫助的習慣。她們所處的階層,其實都是日子好過的人。恰恰是我們這些所謂鳳凰男,成了鄉親的、父母的、老師的驕傲,卻根本沒有幫助到他們。”

我聽到這裡,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了。只要妍子同意,我願意把酒吧的贏利拿出來,作一個教育基金。因為原來我就跟妍子商量過,這酒吧和利潤,作我們孩子的教育基金。我們沒孩子,這基金再用於教育,她應該是可以同意的吧。

我說到:“老實說,跟你們比,我境界差大了。我想了想,我現在能夠支援的只有錢,如果能夠用錢來解決問題,那我願意做,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

“莊哥,僅有錢,是遠遠不夠的。”李茅說到:“我沒投過錢嗎?我們鄉中,校舍重修的錢,實驗裝置的錢,都是我投的,有用嗎?沒有用。好老師都走了,沒好老師,哪裡教得出好學生?”

“莊哥,以我原來中學為例,你是不知道慘狀。”小蘇說到:“一本率是多少?不到5%!我們在讀書的時候,一本率還有10%以上呢。怎麼辦?連最愛教育的數學老師,都留不住,怎麼辦?生源也不行,家長也不重視,學生也沒希望,混一天算一天。”

我算了一下,按小蘇所說的一本率,大概相當於全國所有高中的平均水平略低,當年的10%以上,已經高於平均水平了。看樣子,他所說的現狀還算是中等情況。可想一下,那些一本率達不到5%的學校,還有一大把。我想,我原來讀書的中學,估計,要考上個一本,也是極少數人的事了。

“那麼,我們總結一下,究竟解決問題的關鍵在哪裡?”李茅這分析思辨的習慣,又充分展現了出來。

我們討論了一下,關於教育這類的系統工程,按分析習慣,大概可以分為硬體我軟體兩個方面。從硬體上看,需要的是錢。但這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比如李茅就投入過,但沒什麼好的效果。

那麼,原因主要就是在軟體上了。所謂軟體,大概分為生源、師資和制度了。

“師資!關鍵是老師的教學水平和教學模式!”小蘇得出了答案,我們都表示贊同。

我問到:“這恰恰是最難解決的問題。好老師被大城市調走,人往高處走這是必然規律,難不成,你能夠把他們拉回去?”

李茅說到:“最近,我有一個粗淺的想法。網易網不是開設了公開課了嗎?網際網路,也許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

小蘇興奮到:“我也看了一些,比如耶魯大學的講課影片,我就對其中一個哲學教授講的課非常感興趣。要說我一個工科生,本來對哲學不感興趣,我原以為這是我的性格。聽了他的課後,我才知道,這是因為,我沒碰上能夠吸引我的哲學老師。”

“但是”小蘇又有疑問了:“這東西,如果看看講座,豐富課餘知識,有用。高考是個歷時三年的,甚至把初中加上,是個歷時六年的漫長過程。整個學習模式是一個系統工程,這麼大的數據量,如何採集,如何播放,如何互動,這是個大問題。如果這個問題解決不了,根本談不上改變。只不過像看電視,過過眼癮。”

他說得沒錯,碎片化的知識,解決不了高考的問題。這裡面除了老師的講授,還有考試、作業及有針對性的輔導。更重要的是,同學之間的互動,極其重要。

想當年,在縣城高考前,二娃與同宿舍的同學,考前互問文學常識,那是多麼高效多麼有用的互動啊。我在鄉中,長年第一名,根本沒有這種互動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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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茅也認識到這個問題:“還有同步性,每一年高考的形勢是不一樣的,各省的教材和考點也是不一樣的,沒有同步性就無法複製好學校的針對性,這是要命的。我們當年,為提高測驗和作業的針對性,高中時專門派出兩個老師,守在湖北黃岡中學的門口,跟那裡的老師和學生拉關系,買他們平時的試卷,發回來給大家做。我剛開始做的時候,才覺得人家的難度有多大,自己的水平有多低,做久了,水平也就跟上來了。要不然,這高考,我能上清華嗎?”

小蘇也說到,他們也做過黃岡中學的卷子。跟一流中學的進度一起,讓高手拉著你進步,這是最好的辦法。

但是,這種偷偷摸摸的抄襲別人的做法,註定是不長久的,而且因生源的不同,教育的方式也應該不一樣。怎麼辦?

“我想了想,讓好高中跟我們鄉中聯姻,我給錢,讓他們把每一課,按高中低三個班次,同步透過網際網路,發到我們學校,讓我們學生與好高中的學生,享受同一個老師的即時教育,怎麼樣?”這是李茅的辦法。

小蘇問到:“這恐怕不行吧,人家好高中政府補貼高,他能同意你幹這事?”

我倒想起一個辦法:“那是有政府補貼的公辦高中,我們找質量高的私立高中不就行了?我在武漢時,我就知道有一所著名的高中,叫武漢外國語學校,相當厲害,據說是民營的,學費很貴。那既然他是民營的,我們只要錢給得合適,有何不可?況且,給他戴一個教育扶貧的光榮帽,請你老家的領導專門出個檔案,這不是難事吧?”

“果然,莊哥就是高手!”李茅一拍大腿:“別說縣領導,就是省教育局的領導,我也請得動。畢竟我還算是上市公司的董事,回我們省找行政上的關係,還是有面子的。況且,我們這是做好事。我知道青島有一個著名的民營高中很厲害,找省教育局領導出面做工作,我給錢,應該阻力不大。”

我接著說到:“我建議,你給省教育局領導做工作時,同時把這作為教育探索的一部分,爭取在你們鄉中進行試點。他不出一分錢財政資金,就當試驗一下。成功了,他有功勞。失敗了,他改過來也沒損失,這不就得了?”

小蘇建議:“如果發個文就更好了,沒有檔案,有個批示也行。現在,就這東西管用。”我聽到這裡,覺得小蘇這人沒走官場,如果走官場,他肯定會很成功。

“如果這能夠實現的話,我只需要掏出網路費用,建立一個小的機房,每個教育建立一個投影裝置,一臺電腦,幾個維護人員就行,前期投資三百萬,就可以解決問題,對不對?”

小蘇說:“還得把每年的執行費用算進去,裝置維護,私立學校的費用,人員費用,每年,起碼維護這一塊,得加兩百萬吧?”他想了想,說到:“不過,兩百萬,對李哥來說,只是收入的一小部分,承擔得起。”

“關鍵是,萬一成功了,我是說萬一”李茅激動起來:“那我就算這一生只做成了這一件事,我就對得起自己,對得起老師,對得起孩子,對得起我的父親了”。

“你成功的標準是什麼?”我問到:“我是指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你的人生,另一方面是指你辦的這種教育。”

李茅想了想:“我成功的標準,從人生來說,起碼我自己幸福,並將這種幸福傳遞給儘可能多的人。也就是說,我能夠在別人幸福的路上,做過一些好的影響,人生就有意義了,就成功了。要說這個教育成功的標誌,還是靠硬指標。先不說改變窮孩子命運這些大話,只想說一本率明顯提高,二本率佔半數以上,最終,再考出幾個清華北大,對不對?”

當然,硬指標,是理工男最在意的。他們數學好,喜歡用統計數據來說明問題。

但他這段話給我衝擊的,更多的是第一句話。人生的意義,在於影響更多的人,好的影響,就是好的人生。

妍子所謂的做功德,那是她自發的善心,出自於天性。但像李茅這樣,將善心做成事業,那就是出於某種自覺了,這是更高的一種境界。

可憐,我讀了更多的聖賢書,卻在境界上,根本沒有李茅的高度,連小蘇也趕不上。

小蘇說到:“我沒你們有錢,但是,我要努力掙錢。李哥,如果你的試驗成功了,我也要學,到時,有事找你們臨時借點資金,你們可得滿足我。”

李茅說到:“我先趟一趟吧,你們要搞的話,我來支援,我們三個都是從窮地方出來的,我們今後掙了大錢,可以像莊哥所說那樣,成立一個基金,推廣我們的設想。放心,小蘇,我不怕給你借錢。甚至,你如果要幹這種正事,我在咱們手機公司的股份分工,都可以借給你使用,前提是,你能不能在你那學校裡,產生北大清華生呢?”

“難!我們學校,歷史以來就沒出現過這種學生。”

“難道,你不想開創歷史?”李茅這樣問,明顯顯示出了他有點難以自持的興奮。

當我們晚餐結束,各回各家的時候,我們在酒店門口告別,我們一起面對著嘈雜的大馬路,停頓了一會。我忽然覺得,這街上的某行人、街角的某個燈、店鋪裡的某個夥計,彷彿與我有關。在這煙火氣十足的鬧市,各種響聲親切,一種希望引領下,我彷彿聽到了交響曲的節奏,和諧而宏大,優美而激動人心。

我重新回到了當年第一次到北京時的狀態,有某種說不出來的希望和期待,也有某種在喧囂中跳動的情懷。但是,當年,這種情懷是盲目的,而現在,這種情懷彷彿有了一些寄託,彷彿催著我的腳步,向某個光明的地方前行。

我們三人,沒有什麼禮貌的告別,只是相互看了一眼,眼神中的火花明顯,彼此心照不宣。

我記得某本書上說過,人生本無意義,但總給它尋找點意義,才會讓生活變得有意思起來。

開車回家,才想起,今天的主要任務是要到酒吧看看。

北京的道路,如果你錯了一個路口,得好久才能轉得回來。但此時,我心裡根本沒有焦急或者煩躁,彷彿有一個暗藏的使命,讓我心理踏實起來。

當車子在鄰近商場地下停車場停下,我故意沒乘電梯上去,步行出了停車場。與安靜的地下室相比,外面街道的聲音和色彩幾乎是撲面而來的。

遠遠已經望見酒吧了,我聽見身邊有聲音傳來。這是一個中年保安,正座在收費亭邊上,用手機在看電視,我記得那個電視劇,那是《士兵突擊》。這中年男人也許當過兵,也許曾經和許三多有一樣的情感,也許有王寶強曾經的經歷。

我路過時,在這巨大的喧囂中,仍然清楚地聽到,他手機裡傳出的臺詞:“有意義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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