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間百姓私底下講話, 經常管外室或如夫人叫小夫人, 帶了那麼丁點調侃意味。
若是尋常男人聽了,說不得也能跟著隨意地調笑兩句, 簡簡單單就能過去,可蕭銘修卻皺起眉頭,臉色立即就沉了下來。
那書生一點眼力價都沒有, 還在那說:“兄臺豔福不淺,小夫人可真是如花似玉。”
謝婉凝那長相氣質確實出眾非凡, 誇讚一聲如花似玉倒也不算出格,不過這書生給人的感覺特別猥瑣,蕭銘修越聽眉頭越緊。
正巧沈雁來從樓上下來,抬頭就看到他表情嚴肅,心裡暗叫一聲糟糕。
今日陛下跟娘娘出來玩,好不容易開心一路,偏叫這落破書生打擾好心情,怕是要發怒的。
他正想上前把人轟走, 卻見蕭銘修淡淡掃了他一眼,頓時便停在原地。
只聽蕭銘修問:“怎麼就是小夫人了?為何不是明媒正娶的大夫人?”
那書生笑得特別噁心:“閨閣千金大多都是小家碧玉,能長成兄臺小夫人這樣的, 實屬罕見。你沒聽說過麼?景玉宮娘娘可是美得跟天仙下凡一般, 就那樣, 不也沒當上正宮皇後。”
蕭銘修周身氣勢一變,一股冷意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叫人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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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那書生再遲鈍, 這會兒也覺得有些不太對勁了,忙笑著往後退:“就是閒聊兩句罷了,大家都是男人,兄臺不會介意吧。”
“呵。”蕭銘修輕聲笑了。
雖然他已經換了最普通的常服,可那衣服料子和腰帶上的玉扣都不是凡品,一看便知身家富貴。這書生一進來就往他身邊湊,話裡話外往景玉宮引,若說沒點陰謀,那必是不可能的。
普通老百姓,又有誰去關心什麼景玉宮景雲宮的?怕是連在哪裡都不知道呢。
蕭銘修也想知道他到底要說什麼,便深吸口氣,儘量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問:“景玉宮娘娘是誰?在下怎麼沒聽說過。”
雖然他沒什麼表情,卻問了書生最需要他問的話,書生便也不在意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努力把該辦的事辦好:“景玉宮娘娘你竟然不知?不就是聖上最寵愛的淑妃娘娘嗎?聽說她長的特別美,陛下為了她舍六宮不顧,心心念念獨寵她一個人呢。”
蕭銘修:“……”
你說的跟真的一樣,朕怎麼不知道還有這事?
他這會兒也大概明白這人到底所謂何事了,面上表情也松了松,只說:“哦,倒是聽說過,不過只知道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千金,很有底蘊風采。”
那書生被他噎了一句,一下子不知道要如何應對,派活的人也沒叫給他這麼多話題,一時間就有些怯場了。
“哎,對對對,就是她,你知道嘛哈哈哈。”他尷尬地糊弄過去了。
蕭銘修眯起眼睛看他,反問:“兄臺肯定有幾分家底,要不怎麼對京中事如此熟悉?”
書生一身儒衫破破爛爛的,補丁摞補丁,袖口都脫了線,看起來可真跟“幾分家底”搭不上邊。
興許難得有人像蕭銘修這麼誇他,書生反而有些興奮,主動說:“過獎過獎,不過是尋常出身,只是……因緣際會,跟京裡的大官湊巧沾親帶故罷了。”
蕭銘修眯起眼睛,用那種好奇又有些羨慕的語氣問:“你運氣真好,是哪位大人啊?”
可能這輩子都沒這麼好的運氣,書生顯得特別得意,笑道:“具體是誰在下可不能胡亂攀扯,不過他們家住在槐花衚衕,那可是了不得的地方。”
“槐花衚衕啊……”蕭銘修往他身後看了一眼,“聽聞都是世家大族,你要出頭了,恭喜恭喜。”
書生被他這麼“羨慕”了一下,又兼之完成了任務,高高興興就走了。
蕭銘修右手在身上的白玉佩上輕輕摸了一圈,沈雁來便湊上前來:“剛剛付大人打手勢,說人已經跟上了。”
這不過是個小人物,哪怕他到處說謝婉凝“壞話”其實也不算特別大的事,他說的那些內容一聽就知道是假的,只不過……有人對謝婉凝這個得寵的淑妃動了心思,就讓蕭銘修不太愉快了。
蕭銘修突然冷冷出聲:“槐花衚衕嗎?”
盛京槐花衚衕歷來便是勳貴世家的居所,普通的朝臣若沒幾代積累,根本就住不進去。
他抬頭往窗外望去,此時正值午後豔陽天,陽光燦燦入窗來,照得滿室餘暉。當年他能繼承大統,除了太后和王氏的全力支持,最大的助力其實是先帝。
若是先帝不寫那封遺詔,無論太后如何努力,都將成枉然。
當年先帝特地把他叫到龍床邊,深出瘦弱乾枯的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胳膊。哪怕重病在床,他的眼睛也依舊明亮如星辰,他定定看著這個未及弱冠的兒子,對他給予了全部的厚望。
蕭銘修記得他對自己說:“槐花衚衕……只能盤桓在盛京,不能再遠了。”
那時候他似懂非懂,只跟著先帝的話,使勁點了點頭:“諾,兒臣謹記。”
先帝爺便鬆開手,軟軟躺回床上,他望著昏黃的宮燈,眼睛裡的神采漸漸消散乾淨。
“老六,你知道朕為何最終選了你嗎?”先帝緩緩開口。
他聲音很輕,卻彷彿帶著無盡的力量,在整個寢殿裡迴盪不休。
蕭銘修當時並沒有反應過來,即便是過了一會兒他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可先帝就躺在那,笑著看向他,十分有耐心。
這會兒他已經病了小一個月,整個人瘦了兩圈,面色蠟黃蠟黃的,眼睛下面泛著驚人的青白。
蕭銘修心裡有些難過,更多的是即將面對失去父親的無措,他幾乎哽咽道:“因為……兒臣夠聰明?”
先帝爺輕聲笑笑,可下一刻便咳嗽起來,聲音嘶啞得如同颶風裡相互撞擊的枯木,彷彿下一刻就能碎裂。
“你知道的,你心裡都清楚。”先帝爺好半天才開了口。
蕭銘修端了溫水給他潤口,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才說:“因為兒臣夠狠,也夠果決。”
先帝終於放下心來。
他緩慢地說:“大楚走到今日,已過兩百春秋,曾繁華鼎盛,也曾瀕臨滅國,可還是挺到了現在。”
蕭銘修跪在床前,認真聽著他的話。
先帝不需要他回答和許諾,他知道他一定會聽進心裡,並努力做到最好。
“時至今日,朕總覺得大楚可能會重臨很難跨越的坎坷,只有一個果斷堅韌的年輕帝王,才能把大楚帶領下去。”
先帝是明君,也是仁君,大楚正值繁華昌盛,蕭銘修實在也無法預見將來會有坎坷。
“可能是朕多慮了,但防患於未然,這個國家,以後就交給你了,”先帝把目光聚到蕭銘修臉上,“你不會叫父皇失望的。”
他堅定地說道。
作為一個不受寵婕妤生的皇子,蕭銘修從小就靠自己努力在宮裡頭搏生路。他母親纏綿病榻多年,哪怕因為膝下有皇子能多得幾分皇帝眷顧,也不能時時刻刻都高枕無憂。
想讓自己和母親過得好一些,只能靠他自己。
他膽大心細,能隱忍著巴結脾氣並不算太好的兄長和弟弟,也能悄無聲息把欺辱母親的壞心宮人換去永巷,甚至在嫡母王皇後那裡也混了幾分臉面,叫王皇後也能照顧他們母子一二。
從小到大,他一路靠自己走到今天,哪怕是母親去世,他都沒讓自己落入二皇子那般境地。甚至在最後關頭,讓王皇後把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這幾個兒子,先帝挨個看過來,也就剩他身上還留有幾分野性和野心了。
外面人人都說沒有太后就沒有如今的他,可他和太后心裡頭都清楚,自從太子故去,先帝屬意的儲君,在經年累月的觀察之中,最後落到他的身上。
槐花衚衕裡面那麼多勳貴世家,他們自大楚開國以後便落戶於此,百多年來繁衍至今。這裡的人,各個都有爵位,這裡的官,都是能進殿聽政的。
這裡,是先帝最看重的地方,一個人都不能出錯。
可現在,第一個人犯到了蕭銘修的手上,叫他終於動了殺心:“去查清楚,朕要知道到底是誰。”
關心景玉宮淑妃,其實歸根結底還不是關心他,關心他身後的王座,他不會叫這些人如願的。
此時的謝婉凝全然不知樓下這一場官司,她忘情地徜徉在書海之中,快樂得忘記了時間。
若不是冬雪提醒她,她恐怕要把所有書架都看一遍才肯走。
“娘娘,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陛下一直在等……可不能太磨蹭。”冬雪遲疑道。
她說話比較直,不太懂那些彎彎繞繞,原本就是在她身邊看顧她安危的,謝婉凝倒也不在意,一聽她提醒便驚道:“已經這麼久了?那咱們下去吧。”
冬雪和秋雲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松了口氣。
張之也跟在她身邊,這會兒手裡拎著兩個竹筐,裡面放滿了謝婉凝挑選出來的書本。
等她的身影出現在一樓,一眼就看到了正在跟書生們談笑風生的蕭銘修,同旁人一比,他整個人都好似在發光,如玉一般的俊秀容顏光彩奪目,叫人移不開眼睛。
似是感受到了謝婉凝的目光,蕭銘修轉過頭來,衝她疏朗一笑:“來,你也來聽聽。”
待到謝婉凝行至他身邊,他大方牽起她的手,向書生們介紹她:“這是內子,也喜讀書,今日特地一起來買書。”
謝婉凝心裡彷彿滴入沸水,蒸起一片霧靄。
內子……比夫人這個稱呼,更正式也更明確。
這一瞬,謝婉凝心動了。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陛下:天涼了,讓……破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