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第119章 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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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幹天教話事者於是請了張遮去外頭人少的地方說話, 看模樣是要商議一些事情。

張遮自然不怕。

他暗中還帶著公儀丞身上搜出來的一些天教的信物和密函, 正好藉此機會取得這幫人的信任,便轉頭交代姜雪寧一句:“不要亂走, 等我回來。”

見著姜雪寧點頭答應,才同眾人去了。

姜雪寧聽話,也沒到處亂走,只是姑娘家到底愛潔, 反正女兒家的身份已經為蕭定非道破,便乾脆到附近的溪水邊上洗了把臉。

清晨冰冷的溪水除去了塵垢。

那一張俏麗的白生生的臉便露了出來, 縱然是不施粉黛,在這荒山野嶺中也好看得有些過分了。

天教其他教眾與牢裡跑出來的這部分囚犯,大多都是大老粗, 平日裡見過最好看的或恐就是鄰家姑娘或者青樓裡塗脂抹粉的妓子, 這樣姿容豔麗的何曾有緣得見?

一看之下不少都呆了眼。

那少女只把一張臉洗乾淨了,眉睫上沾了水珠溼漉漉的,身上還穿著不大合身的甚至有些過於簡單的男子的衣袍, 卻越襯得如清水芙蓉一般, 顧盼之間神光流轉。

於是張遮與眾人結束商議,從密林裡走出來之後,便發現情況似乎有些奇怪。

一路上見到他的人竟都笑容滿面, 甚至有些殷勤。

一名已經換下了囚衣的江洋大盜在他經過時主動遞上了炊餅, 笑著道:“張大人早上還沒吃吧,先墊墊?”

張遮看了他一眼:“多謝,不過不餓。”

又一名臉上砍了道刀疤的壯漢豪爽地迎了上來:“張先生可真是神通廣大, 我老仇可許久沒有見過這樣厲害的人物了。昨夜倒是我們誤會了,沒想到那嬌滴滴的小姑娘原來是令妹,您放心,這一路上有我們在絕對不讓旁人傷了她分毫。”

張遮:“……”

還沒等他回答,旁邊一名正在整理馬鞍的天教教眾已經鄙夷地嗤了一聲,竟插話道:“人家姑娘什麼身份你什麼身份,想吃天鵝肉這麼心急,也不怕燙著嘴。”

那刀疤臉壯漢面色頓時一變。

張遮卻是終於有點明白這演的是哪一出了,因為他走回來時一抬頭,已經看見了前面牆下立著的姜雪寧。少女身上還穿著他的衣袍,但那巴掌大的白生生的小臉已經露了出來,正抬眸看著牆上那些被風雨侵蝕得差不多的壁畫,天光透過霧氣輕靈地灑落在她眼角眉梢,叫人移不開目光。

而且這時候,她旁邊還多了道礙眼的身影。

正是那名大家商議事情時候一臉無聊找了個藉口便溜走的天教定非公子。

蕭定非對天教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一點也不感興趣,在看見張遮拿出信物的時候,他就萬般確信公儀丞那老鱉孫必然死翹翹了,左右一琢磨,還不如出來溜達。

畢竟他心裡還惦記著外頭有美人。

他走回來的時候剛巧看見姜雪寧站在那傾頹的廟牆底下,有一瞬間恍惚竟以為那是畫上的巫山神女,不由自主就湊了過來。

廟宇外頭的畫像無非是些佛像,更何況倒的倒,塌的塌,顏色也早糊作了一團,不大看得清了。

這有什麼好看的?

蕭定非不學無術,有心想要裝個樣子附會幾句,但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什麼好詞兒來,乾脆異常直白地搭訕:“姑娘有心於佛學麼?”

姜雪寧不過是在等張遮,又忌憚著天教與天牢裡出來的那些人,不好靠得太近,所以乾脆站在這牆下隨便看看。

她哪裡又是什麼飽學之士呢?

上一世,在“不學無術”這一點上,她同蕭定非倒是很像的。

早先她眼角餘光便掃到蕭定非靠過來了,此刻聽他說話搭訕也不驚訝,心底哂笑了一聲,故意一副不大搭理的模樣:“沒什麼心。”

這幾個字簡直沒給人接話的餘地。

若換了旁人聽見只怕早就被噎死了,但蕭定非畢竟不是旁人。

他臉色都沒變一下,竟然撫掌一笑:“那可正好,我也是一點也看不懂,這些勞什子的玩意兒見了就討厭。沒想到姑娘也不感興趣,這可真是志同道合了。”

隔了一世不見,這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厚臉皮啊。

姜雪寧往旁邊走了一步,不說話。

蕭定非便極其自然地跟了上來:“姑娘住在京城嗎?我也在京城待過一段時間,卻沒能聽說過姑娘芳名,真是懈怠了。我叫定非,姑娘直呼我名便可。不知姑娘怎麼稱呼呀?”

姜雪寧抬眸,卻意外看見了蕭定非背後正朝著這邊走過來的張遮,一下也不知怎麼就想到了這人方才對人說的那一句“舍妹”,於是朝蕭定非露出了笑容,道:“張大人姓張,我是他妹妹,那定非公子覺得我該怎麼稱呼?”

蕭定非:“……”

問方才那一句本就是因為他根本就沒信張遮說的鬼話啊!結果反倒被姜雪寧用這理由噎了回來,好喪氣!

他抬了手指輕輕撩開了自己額邊垂下的一縷碎髮,一副風流倜儻模樣,迅速調整了自己臉上的神情,非常直接地道:“那不知姑娘芳齡幾何,有否婚配,家中幾口人?”

姜雪寧的目光落在他身後,沒說話。

張遮剛來到近處站定,正好聽見蕭定非此言,原本便沒什麼表情的臉上越顯寡淡,聲音清冷地道:“定非公子問的未免太多了。”

蕭定非這才意識到自己身後有人。

話是被人聽了去,可他一琢磨,實也不怕此人。

誰叫他自己說這是他妹妹呢?

他笑著回轉頭來,面上就是一片的誠懇,竟不因為張遮過於冷淡的言語生氣,顯得涵養極好,道:“不多不多,一點也不多。其實在下年紀也不大,終身大事也一直沒有落定,只是身世不好,家中無有親故,是以凡事都要為自己打算著。方才一見令妹,便覺得很是投緣。張大人來得正好,您該有令妹的生辰八字吧?”

提親才要生辰八字……

這人一把算盤扒拉得像是很響!

姜雪寧聽到,嘴角都不由得微微抽了一下。

張遮對此人的印象更是瞬間壞到了極點,眉目之間都一片霜染顏色,異常冷淡,索性道:“不知道。”

蕭定非覺得沒道理:“她是您妹妹,您怎麼會不知道呢?”

張遮臉色更差。

姜雪寧看得偷笑。

張遮便不看蕭定非了,搭下眼簾,轉而對她道:“走了。”

姜雪寧也不知怎的就高興起來了,眯著眼睛衝蕭定非一笑,也道一聲“走了”,便徑直從這人身邊走過,跟上了張遮的腳步。

天教這邊已經商議妥當,料想朝廷那邊出了劫天牢這樣大的事情,必定四處派兵搜尋,他們這藏身之處雖然偏僻,可一路難免留下行跡,還是儘快到通州最為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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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眾人即刻便要啟程。

只是商議這行程的都是天教之人,從天牢裡跑出來的這些人卻不在其列。天教這裡把計劃一說,都沒問過他們意見,惹得有些心思敏感之人暗中皺了皺眉。

有幾個人不由悄悄向那孟陽看。

沒想到孟陽從那角落裡起身來,竟是渾不在意模樣,彷彿去哪兒都是去,根本沒有半點意見的樣子,跟著天教那幫人往前走。

馬匹有限,但天教那邊已經信任了張遮,又道他為度鈞山人辦事,不敢有怠慢,所以也勻了一匹馬給他。

張遮在整理馬鞍。

姜雪寧背著手乖乖地站在他身邊,打量著他神情,忍笑道:“兄長竟然不知道我的生辰,這可不好吧?”

她這“兄長”二字聽著正常,可實則帶了幾分挖苦揶揄的味道。

張遮若不知她也是重生而回,或恐還聽不出深淺;可上一世對她也算瞭解了,知她性情,便聽出她不大痛快。

只是他卻只能假作不知。

拽著韁繩的手停了停,他靜默道:“權宜之計,還請姜二姑娘見諒。”

姜雪寧道:“可張大人都說了,我是你妹妹,若不知我生辰,將來他人問起,不落破綻嗎?”

張遮不言。

姜雪寧道:“張大人就不問問我生辰?”

張遮仍舊不言。

姜雪寧便覺心中有氣,可也不敢對他使前世那嬌縱脾性,委屈巴巴地道:“我是正月十六的生辰,可也沒剩下幾天了。”

張遮當然知道她生辰。

她是皇后啊。

每逢正月十六,便是蕭姝入了宮後,沈玠也總是要為她開宮宴,請戲班子,掛了滿宮的花燈,還叫了翰林院裡前一年點選的翰林們為她作詩寫賦,文武大臣們也願討皇帝歡心,獻上各種奇珍異寶。

她見了珍寶便歡喜,聽了詞賦卻無聊。

他兩袖清風,並無可獻之物。

那晚御花園裡瓊林玉樹,觥籌之宴,滿座華彩文章,高士雲集,大多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人。

當時有皇帝派人賞宮花下來。

他性不合群,獨來獨往,或恐旁人不喜,於是開他玩笑,說這滿朝文武官員大多從科舉出身,瓊林宴上都簪過花,唯有張侍郎吏考出身,少個好意頭。

沈玠大約也是飲酒不少,竟笑著叫人給他遞上來一朵。

大乾朝文人有風雅之輩,也愛一美字,愛在頭上簪花。

張遮卻非此類。

他接了那朵宮花,謝過聖恩,拿在手裡,並不戴上。

宴畢離席,因事多留了片刻,所以出去得晚了些。

結果從廊上走,便撞見姜雪寧。

那時她兩頰酡紅,也不知從哪裡來,身旁竟沒跟著宮人,一雙清透的眼霧沉沉地,並不如何開懷模樣。可見了他,那一點子軟弱便藏進了厚厚的殼裡,譏諷道:“別的大人好歹進獻了壽禮,張大人倒好,一封帖子道過賀便敷衍了事。本宮就如此讓你退避三舍嗎?”

張遮道:“下官寒微,無物以獻。”

她似乎也不過問一句,並無追究之意。

然後眸光一錯,便瞧見了他手裡那朵宮花,神情於是有了些變化,竟勾著唇角問他:“寒微歸寒微,可倒也有人喜歡麼。”

方才皇帝賞下宮花時,姜雪寧不在。

她該是誤會了。

張遮想要解釋,然而剛要開口時才忽然意識到:他為什麼會想要解釋呢?

姜雪寧見他不說話,便更惱上幾分,可面上卻是半點不顯,一步步走到他近前來,唇畔掛著點笑意,竟輕輕伸手將那朵宮花從他手裡抽了出來。

她手指細長,最是漂亮。

接著便慢條斯理將那宮花綴在了自己的頭上,顫巍巍地盛放在那金步搖旁側,道:“想你也拿不出什麼奇珍異寶,本宮便收下這朵花吧。好看麼?”

他不知如何回答。

姜雪寧便道:“你若敢說‘不好看’,本宮一會兒見著聖上,便去同他說宮裡面有人看上了你,同你私相授受。”

他行端坐正,又怎會怕她去胡言?

只是那一時廊上五彩的宮燈掛了長串,她著雍容宮裝的身影卻在陰影裡單薄,那一朵宮花綴著金步搖顫著的流蘇,讓她蒼白的面龐添了幾分令人驚心的嬌豔,扎了他的眼。

也許是鬼迷了心竅。

他竟沒辯解,只是道:“好看。”

豈料姜雪寧聽了,面色一變,那朵宮花竟被她冷酷地摘了下來,劈手便摔到他腳邊上去,對著他冷笑一聲:“還真跟宮裡哪個丫頭勾搭上了,我當你張遮是什麼正人君子呢!”

說罷她轉身就走了。

廊上只留下他一人獨立,過了許久才將地上那朵花撿了起來。

張遮本以為那一幕他快忘了,此刻浮現在腦海,卻清晰到絲毫畢現。

姜雪寧還瞧著他,暗暗不滿:“我說一遍,張大人可記住了嗎?”

張遮想,你的生辰,我怎會記不住呢?

但只將那如潮的思緒壓下,慢慢道:“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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