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海，一片空曠的海。

夕陽照在海面上。江海捲起褲腿，走向大海。他忽然回過頭，卻是一臉冰冷的表情。方雨涵一驚，跌倒在海水裡，海水漸漸漫過她的意識，冰冷卻並不刺骨，把她推往更加寧靜的海底深處。

手機的鈴聲突兀地響起，劃破了黑暗。意識模糊中，方雨涵摸索著找到手機，手指哆嗦著按下通話鍵。電話那頭是母親興奮的聲音：“諾諾今天早晨起來喊了一句媽媽！你快聽快聽。”然後電話那頭是女兒嗯嗯呀呀的聲音，其中有一兩聲還頗像是“媽媽”的發音。其實六個月大的孩子怎麼可能喊媽媽呢？只不過是碰巧發出這個音節而已。

“諾諾真乖。”方雨涵嘶啞地說，不停和想要沉睡的意識搏鬥著。

“你都還好吧？怎麼嗓子啞了？”母親聽出了方雨涵的異常。

方雨涵掩飾著：“只是有點困，很早睡了。”

“那你早點休息了，諾諾每天都在等你回來接她。”媽媽不再問什麼，掛了電話。

方雨涵仰臥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手機上的藍光在上面形成了一個極小的光影，不一會兒就熄滅了。她猛然往自己臉上抽了一個巴掌。她用盡了殘餘的力氣，以至於耳朵一陣轟鳴。睡意還是如排山倒海一樣向她壓來，她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進浴室對著抽水馬桶蹲下來，用手指儘量摳進自己的咽喉，但是什麼都吐不出來。她昏昏沉沉地，努力想保留大腦裡的一點點意識。她覺得很累很累，手指、嘴巴、舌頭包括全身的肌肉都越來越不聽使喚。

江海狂奔進家門，家裡一片漆黑，只有浴室的門縫裡面透出一絲燈光。他扔下手裡的電腦包，急步衝向浴室。然後，他看到方雨涵正狼狽地趴在浴室的馬桶上，已經意識模糊，垃圾桶裡面空掉的安眠藥盒子已經充分說明發生了什麼事情。江海心亂如麻地撥通911。

他的直覺沒有錯。當時林菁菁的手機裡面傳來方雨涵的聲音，那麼絕望那麼瘋狂，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回家。他擔心方雨涵會出事，完全沒有想到林菁菁——一個為了他同樣受了委屈的女人。江海無法做太多的心理分析，只是知道這一刻該回家。如果說林菁菁是他的愛情，那麼方雨涵是他的家。一個在外面做了壞事又偏偏被發現的小孩，往往會選擇回家承認錯誤而不是就此離家出走。

由於發現及時，在一陣忙亂的催吐、洗胃之後，方雨涵被送進病房輸液，以補充能量，促進毒物排洩。藥物作用過去之後，方雨涵慢慢醒轉。

她看到陪在病床邊的江海，淡淡地說：“謝謝！你放心，我不會再這麼做了。不值得。”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江海試圖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哦，是嗎？江海。”方雨涵閉上眼睛，轉過頭去，厭倦了他的謊言。

江海很想解釋，他真的是不知道林菁菁怎麼會突然來曼哈頓的，他本來甚至以為她只是來出差。當時，他沒有一句解釋就離開了費城，雖然是由於他和林菁菁的戀情被告發而引起。但是，另一方面，他也的確是嘗試著看自己是否能夠割捨這一段錯愛，就此迴歸家庭。他明白林菁菁一怒之下換了手機號碼不再和他聯絡，於是也就順水推舟地想“不如就這樣吧”。收到林菁菁的簡訊，他有些意外。後來登入Linkedin（領英），竟然發現林菁菁的所在公司已然更新成了曼哈頓某金融公司，這才意識到林菁菁也搬來了紐約。他今天晚上是想問她的，他也很想知道是什麼讓她改變了主意來紐約找他。可是沒想到，方雨涵竟然先一步碰到了林菁菁，以為是他和林菁菁約好一起搬來紐約的。現在，他真是百口莫辯。

方雨涵聽江海不再說話，只以為他預設了她的猜測，於是強撐著坐起身：“明天我就會去找律師，起草我們的離婚協議書，財產分割一人一半，諾諾歸我。如果你沒有什麼異議，只要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就可以了。我在新公司額外加入了一個法律諮詢的保險計劃，包括這些關於更名、離婚，領養小孩等的律師費用，我當時覺得應該是用得到的，看來我還蠻有先見之明的吧。”方雨涵說到這裡，居然還莫名地笑了笑。原來人到悲哀至極處，就不會感覺到痛苦了。

方雨涵的笑容讓江海有些背脊發涼，他是那麼痛恨她的自作聰明，他甚至想，如果她笨一點，弱一點，或許他還不至於一錯再錯。方雨涵的有條不紊讓江海分外懊惱，他冷笑道：“你為什麼老是這樣，連離婚這件事都喜歡自作主張地把一切都計劃好了？你什麼時候能夠問問我的意見？”

方雨涵愣了一下，繼而也冷冷地說：“你不是說不喜歡管平時那些瑣碎的事情嗎？你不是說寧願把時間花在其他更有建樹的事情上嗎？所以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我來做，可你現在又來說我喜歡自作主張。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這麼多年來，你把什麼都事無巨細地安排好了。就像你自己以前說的一樣，你心理上、經濟上、生活上都完全獨立，那麼你還要我做什麼？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不被需要的，只是一味跟著你的腳步。你知道嗎？其實我並不喜歡你安排的一些事情。譬如我並不喜歡旅行，我寧願兩個人在家裡待著看看書看看碟。再譬如，我也不喜歡一大幫朋友聚會，更加不喜歡老是在外面吃飯。”

“但是，你為什麼不早點說呢？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其實不喜歡？”方雨涵心如刀絞，臉上卻還努力維持著優雅的笑容。這麼多年她居然沒有覺察到他原來是不喜歡的，她以為她為他做的一切都是他想要的。

“因為你沒有給過我機會告訴你。我一旦表現出一點不熱心或者不喜歡，你就會不開心，說我辜負了你的好意。我不想讓你不開心。”

“可是現在你卻告訴了我，因為你不再怕我不開心了？”方雨涵忍了很久的眼淚，終於無聲流了下來，“只是，你告訴了我，卻不再給我糾正的機會了。”

“要改變一個人真的很難。在你面前，我感覺自己是一個男孩，在她面前，我是一個男人。”江海自言自語般低聲說，“方雨涵，你在婚姻裡的存在就是讓男人來自卑的。”

方雨涵看著他，不再說話。她想起亦舒的句子：“當一個男人不再愛一個女人，她哭鬧是錯，靜默也是錯，活著呼吸是錯，死了還是錯。”

醫院的牆壁是白色，牆上掛著一隻紅色式樣簡潔的時鐘，方雨涵認得出是宜家出品的。她很喜歡，幾乎想買同樣一隻，江海說紅色和家裡整體色調不配，所以她沒有買。“其實，我也是常常聽他建議的呀。我哪裡自作主張了？”方雨涵不著邊際地想。現在，那只紅色的鍾掛在白色的牆上，竟如一攤血跡一樣觸目驚心。輸液管裡，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單調得和時鐘的秒針一樣。

愛情真是世間最奇特的物質，當愛情洶湧而來的時候，你的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痛，都可以變成雷霆萬鈞，讓他毫不猶豫地赴湯蹈火；當愛情悄然退潮的時候，任你如何心如刀絞淚如雨下，也不能讓他的腳步稍作停留。只是這愛情的潮汐，由誰來掌管？是啊，愛一個人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喜歡了他或她所喜歡的東西，甚至以為這也是自己喜歡的，並在心裡暗暗竊喜：“看啊，我們的興趣愛好多麼相似！”原來這一切只是因愛得盲目。等到有一天不再愛了，就會突然發現，原來自己也許並不那麼喜歡那些曾經共同做過的事情，於是就如急於扔掉舊愛舊習慣一樣，要把那些舊的喜好一起扔進垃圾桶。電影《茜茜公主》裡，當公主和王子在湖邊相遇，公主說：“我喜歡騎馬”，王子說：“我也是”；公主說：“我喜歡紅玫瑰”，王子說：“我也是”。無論公主說什麼，王子總是說“我也是。”十六歲的時候，為公主和王子默契的愛情而感動，三十歲的時候只會輕描淡寫地說：“多麼愚蠢的愛情遊戲，他們根本不同，只是為了相同而相同。”

由於安眠藥的分量並不大，在胃裡的時間也比較短，在輸液之後，方雨涵就被醫生允許出院了。折騰了一番，回到家，差不多快晚上十一點了。

當江海提出要搬出去住一段時間以便於好好考慮該何去何從時方雨涵並不感到驚訝，她似乎等待江海這句話已經很久了。她默默地看著江海轉身進臥室收拾行李，自嘲地想，說這句話的人不應該是自己嗎？她想起某部電影裡的一句臺詞：“It is not because I can’t, just because I don’t want to.（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想）” 這本來是極其普通的一句臺詞，卻讓方雨涵獨自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裡淚如雨下。

江海提著行李箱走到客廳，方雨涵正在吃一碗泡麵，整個房間充滿了紅燒牛肉麵的香味。她指指旁邊的一碗麵條：“吃點東西再走吧。我做得最好的大概也只有泡麵了。”泡麵特有的香味突然讓江海覺得飢腸轆轆，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晚飯，於是他坐下大口大口吃起來。方雨涵的廚藝是江海所認識的人中最差的，而她做的泡麵卻能小小地驚豔一下。她喜歡把紅燒牛肉麵做成拌麵，非常入味。很多很多年前，他們在大學的自修教室裡面通宵自習，餓了，方雨涵就會變戲法一樣從大書包裡取出電爐，兩個人蹲在教室的一角偷偷煮泡麵吃。在江海的記憶中，那真是人間的珍饈啊。口中的泡麵還是當年的味道，只是他們之間的感情似乎時過境遷。江海的鼻子一酸幾乎要掉下淚來，他掩飾地扭過頭望別處。一抬頭間，卻看到本來似乎一直凝視著他的方雨涵匆忙低下頭，一滴淚不經意地掉在碗裡。

江海忽然不忍心走了：“今天有點晚了，我明天再走吧。”

“嗯。”方雨涵點點頭，“東西都收拾好了？不要落下什麼。”她問得很平靜，似乎自己的丈夫只是去出差而非離家出走。

江海洗完澡，站在主臥和客臥之間，遲疑了一下，推開了主臥的門。正靠在床頭看書的方雨涵，看到江海進來有點意外，她以為他會仍然選擇睡在客臥。江海故意忽略方雨涵眼神中的疑問，如平常那樣拿了本書，靠到床上。或許這一晚會是此生他們最後一次睡在一張床上，方雨涵如此想著，於是往裡面挪了挪也不問什麼。兩個人都裝作什麼都風平浪靜的模樣，好像這只是平常的一夜，剛才的一切根本沒有發生過。臥室裡面迴盪著一種曖昧不明的靜謐和溫暖，讓江海對“家”的感覺產生了無比的依戀。

“你不要想太多，只當我是去出差好了。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老是吃泡麵和速凍水餃。”江海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叮嚀方雨涵，說得好像他真的是去出差一樣。

江海久違的溫柔讓方雨涵更加難受。如果你真的不放心我，為什麼還要離開？方雨涵很想這麼問江海。她忍了忍，沒有說出口，只是簡單應了一聲：“知道了。”

江海想了想，又說：“你不要擔心，我只是想自己一個人靜靜，該做出一個決定了，等我想清楚了我就會回來。”

方雨涵看了江海一眼，搞不清楚他的表白是真心誠意還是欲蓋彌彰。只是事到如今，又有什麼關係呢？所謂的愛情，已經把她熟悉的丈夫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會說謊的陌生人。她不再輕易相信江海的承諾。夫妻之間失去了信任，對於婚姻真是致命的摧毀。如果自己把期望值放得低一點，或者沒有期望，應該就不會失望了。“嗯，知道了。”知道了似乎是今晚方雨涵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忍了又忍，方雨涵還是說：“真是該做一個決定的時候了，糾纏太久，每個人都很累。”說完，方雨涵立刻就有一絲後悔了，似乎她仍然把選擇的主動權交給了他，不應該是自己毅然決然地做出一個了斷嗎？她瞬間有些困惑，是真的那麼難以割捨這個男人嗎？還是不願意承認自己真的輸掉了十年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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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又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呢。只是他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事業上，對於其他事情反而有著很大的惰性，放棄一個現有的“家”，重建一個未知的“家”，需要太多的精力太多的勇氣。因而他總是抱著僥幸心理在方雨涵和林菁菁之間走平衡木。除非到了迫不得已，他委實是不願意打破這種平衡的。方雨涵是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是誰又能保證和林菁菁生活在一起之後不會發現她同樣有他不能接受的缺點呢？男人總是在紅玫瑰和白玫瑰之間猶豫不定，為什麼他就不能遇到一朵紅白相間的玫瑰呢？

突然之間，江海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其實，自從母親離世，他已經很久刻意不想起父親了。在大部分的童年乃至少年的記憶中，父母一直因為工作長期兩地分居，即使逢年過節相聚在一起，彼此之間也是淡淡的。父親和母親甚至很少吵架，偶爾吵架也沒有什麼煙火氣，不像隔壁陳叔叔家夫妻吵架必定敲鍋摔碗動靜大到全樓的人都知道。江海父母爭執往往只是母親冷冷說幾句話，父親低聲爭辯一下便沉默了。唯有一次，父親不知道為什麼紅了眼，啞聲說了一句：“淑玉啊，你真是什麼都好，就是……就是……”父親忍耐著沒有再說下去，而他當時的表情不知為何深深印在了江海的腦海裡面。以前即使見到父親的時間屈指可數，見面的時候父子兩個常常會秉燭夜談，從宇宙奧秘到龐貝消失，從機械原理到物種起源，少年江海對於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父親滿懷崇拜。直到初中二年級的暑假，他坐了很久的火車去到父親工作的那個城市，他只是想給父親一個驚喜。開門走進父親的家中，卻沒料到看到那一幕。父親和一個阿姨在陽臺上擺弄著一些花花草草，父親臉上盡是怡然自得的輕鬆。在他的印象中，做學問的父親一貫嚴謹呆板，他從來不知道父親喜歡種花。他默默轉身又直接坐火車回了上海。回到家中，面對母親疑惑的眼光，他只是說父親臨時出差，錯過了。母親不語，重新埋頭備課去了。自從那年夏天之後，江海和父親漸漸疏遠，而今天晚上，江海莫名想起了父親，還有當年父親欲語還休的半句話。

夜深了。

黑暗中，方雨涵反而睡意全無了。客廳牆上的鍾，秒針在嘀嗒嘀嗒地走，如此輕微的聲音在一個失眠者的耳朵裡卻是如此明顯，即使如此枯燥乏味的節奏，也不能讓方雨涵多一絲一毫的睡意。江海在床的那一頭側臥著弓著背，用被子蒙著臉，是她再也熟悉不過的睡姿。他們各自佔據著床的一邊。當初買的這個King Size的床，讓現在的他們之間隔著一道海洋。

夜更深。

江海翻了一個身，伸長手臂把方雨涵摟在懷裡。只有在他熟睡的時候，多年的習慣才會讓他無意識地做出一些親暱的舉動。方雨涵知道等到天亮他醒轉的時候，一切似乎都沒有發生過，他們還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慢慢地，一滴淚流在枕頭上……

清晨時分，方雨涵醒來，江海已經去上班了，他整理好的行李箱也帶走了，也許他是想避免直接和她道別吧。微波爐裡面是熱好的牛奶，這也是江海多年以來的習慣，現在也仍然保持著。方雨涵喝著溫熱的牛奶，有點悵然。人走了，回憶卻還是在拉拉扯扯地不肯離開。他真的還會回來嗎？她不知道，也許他們的婚姻就此畫上句號。想著，方雨涵的眼淚又簌簌掉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