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三寸不爛舌也不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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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立春剛過,綿綿春雨如約而至。

在朝廷報喪的邸報送入安定縣第二日,薛氏老太爺薛倧也溘然長逝。

節度府為先皇服喪,薛家大宅也為薛老太爺舉辦隆重喪事。

史匡威在府中換上麻衣喪服,衝著開封方向跪拜,假惺惺地哭悼一番,直接去了薛家大宅弔唁。

薛家人見史匡威穿喪服前來,覺得十分詫異。

老史煞有介事地宣稱,自己是薛倧老太爺的晚輩,如何如何地敬仰薛老太爺,當年薛老太爺又是如何如何地教導自己。

老史在薛家靈堂對薛老太爺跪拜痛哭,鼻涕眼淚糊一臉,甚至比哭喪先皇駕崩還要入戲三分。

薛氏兄弟也對老史感激地行家屬答謝禮,雙方客客氣氣還不忘相互勸慰一番。

暗地裡水火不容,刺刀相拼,絲毫不影響表面上的談笑風生。

朱秀本想跟去弔唁,卻被薛修亮紅著眼睛厲聲呵退。

不知情的,還以為他和朱秀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

朱秀當然不會自找沒趣,騎上黑蛋帶著馬三,拐個彎直奔判官宋參家裡。

在朱秀前往良原之前,宋參和裴縉就相繼告病在家,節度府的運轉因此大受影響,朱秀累成狗才能勉強維繫節度府各項工作的正常開展。

宋參和裴縉撂挑子不幹,最惡劣的影響是導致節度府屬官人心惶惶,各種流言蜚語滿天飛,底下大小官吏人心浮躁,無法安心做事。

節度府想要安撫人心,爭取底下大小官吏的支援,必須將宋參和裴縉爭取到手。

否則史匡威的節度職權只能限於牙軍,甚至還出不了節度府。

除非發動一場大戰,將薛家和所有投效薛家的官員清洗乾淨。

如此一來,彰義鎮對內元氣大傷,對外或許會招致朝廷的強烈鎮壓,史家在彰義的人望民心,也將不復存在。

朱秀知道自己此行職責深重,本想好好打聽,宋參平素裡的喜好,看看能不能投其所好。

令他失望的是,宋參自從擔任判官以來,除了到節度府官房辦公,其餘時候大多深居簡出,幾乎不參加任何宴飲交際,就連薛家邀請他到府上做客,也是能推就推。

宋參算是薛家和史匡威圍繞判官職位鬥爭妥協的產物,因為他是外州人,在彰義鎮沒有根基。

而他也有一身真才實學,能力不俗,將錢糧府庫之事打理的井井有條,節度府和薛氏都離不開他。

宋參表面上是居間派,實則還是傾向於薛氏,畢竟在彰義鎮內部,除了牙軍被史匡威牢牢掌握,其餘權力還是薛氏佔上風。

登門造訪有求於人,卻不知道事主有何喜好,朱秀想來想去也不知該送些什麼禮物,乾脆帶上幾斤白鹽,聊表心意。

一座尋常宅第正門前,馬三扣響門環,不一會,一名老僕拉開門閂,狹開縫隙打量登門之人。

道明來意,老僕道了句稍等,進去稟報,過了會,宋參匆匆趕來迎接。

“不知朱掌書記光臨,宋某有失遠迎,快請!”

一身素服的宋參仍舊笑眯眯的一團和氣,開啟中門禮迎。

“宋先生客氣啦,如今我已被節帥免去掌書記之職,先生還是直呼我姓名好了,免得惹人恥笑。”

朱秀拱拱手滿臉戚戚然。

“朱少郎。”宋參微笑,心裡卻一陣腹誹。

節度府對外宣稱將你下獄問罪,怎地不見你老老實實待在監牢,還整日裡騎驢四處溜達,惹得薛修亮幾次跑到節度府抗議。

這朱小子,得了便宜還賣乖,著實壞滴很。

宋參引著朱秀到了堂屋,這座宅子就是一處普通的兩進院,跟薛家大宅完全不可比。

一路走來也沒見幾個僕從,春寒料峭的天氣,也不見宋參披件皮氅,只穿一件綴補丁的襖衣。

進了堂屋,朱秀看見幾隻大箱子放在牆角,箱子上還綁縛紅繩。

一張禮貼擱在案几上,宋參拿過隨手遞給老僕,讓他下去備茶。

“昨晚薛司馬造訪寒舍,還未來得及收拾,朱少郎見諒。”宋參淡笑著說了句。

朱秀乾笑兩聲,大大方方讓馬三將裝白鹽的口袋送上:“上好的白鹽,還請宋先生笑納。”

宋參看了看,捋須笑呵呵地道:“某在安定住了許久,也算半個涇州人,如今還是第一次吃到涇州自己產的鹽,箇中滋味,當真值得回味!”

“誰說不是呢!”朱秀感慨,“彰義百姓苦於缺鹽,日子艱辛,往後,我們就能吃到自己產的白鹽,再也不用拿辛苦種出的糧食,去換外州摻了砂礫的雜鹽。”

宋參道:“若有鹽利在手,彰義鎮將來的發展不可限量!”

朱秀笑道:“宋先生擔任判官多年,精於稅賦之事,鹽利進項若交到先生手中,必能為彰義軍精打細算,積攢家底。”

宋參搖搖頭笑道:“某才疏學淺,只怕難當重任。”

“呵呵,先生過謙了。”

宋參微笑以對,默然不語。

朱秀坦然道:“以先生之智,不用我說,也能知曉我來意。如今薛氏想取代史家做彰義之主,薛氏所依仗者,在內,無外乎錢糧,在外,無非是和定難軍還有鳳翔節度使焦繼勳的姻親關係。

而今節度府手握鹽利,無疑斷薛氏一臂,迫使其不能透過販賣高價鹽盤剝百姓,牙軍的糧餉供給也不再需要薛家。定難軍和焦繼勳畢竟是外鎮,就算有心支援薛氏,也不可能明目張膽以武力脅迫。

畢竟上頭還有朝廷管轄,藩鎮私相攻伐,絕對不會被朝廷所允許。”

宋參含笑點頭,聽得極為仔細。

朱秀又道:“眼下,宋先生掌握府庫大權,你手裡的兩千多石糧食,就是牙軍軍心穩定的基石。在夏糧收穫之前,這些糧食至關重要。節帥請先生以彰義軍民為重,在此關鍵時刻,千萬不要誤入歧途。”

宋參捻鬚輕笑道:“朱少郎這番忠告之言,卻比不上薛司馬說的好聽。”

朱秀啞然失笑,指著牆角幾隻大箱子道:“只怕禮物也比不上薛氏給的豐厚吧!可先生為何還是不肯將府庫鑰匙交給薛氏?”

宋參目光微閃,笑道:“朱少郎不妨猜一猜,為何?”

朱秀拱手,肅然道:“因為宋先生乃真正的有識之士!你知道如果薛氏掌權,必然不會長久!對彰義軍民來說,無疑一場災難!”

宋參笑容逐漸收斂,沉默片刻道:“為何如此說?”

朱秀起身,帶著幾分悲痛道:“薛氏為一己私利,竟然忍心用高價鹽盤剝百姓長達數年之久,對民生疾苦視若無睹!就算讓其掌權,終究也不過窮兩州之民,富薛氏一家之私!如此不恤百姓之人,如何能做彰義之主?”

宋參低垂眼皮,默不作聲。

朱秀緊接著道:“薛氏爭權,不過是想攀高位,為家族謀私,何嘗真正為彰義百姓考慮過?宋先生也是苦寒出身,當年以弱冠之齡高中進士,一篇《取定荊南策》也曾轟動洛陽,如今怎會俯首於薛氏這樣,鼠目寸光、為富不仁的土豪劣紳?”

宋參嘴唇囁嚅,滿臉動容,不禁訝然:“你...你怎知我舊時所作?”

朱秀微微一笑,當即搖頭晃腦背誦幾句:“‘荊南地狹,扼居南北要衝,高氏無德,豈能竊之長久?朝廷當發王師以定之,北連南陽,南抵沅嶽,進逼偽楚,西懾川蜀....此誠三軍將士之盼,兆民之望也....’”

宋參頗有些坐立不安,臉色赧紅,連連拱手道:“慚愧慚愧,宋某當時年輕識淺,不知天高地厚,因一時激憤對朝政出言不遜....”

朱秀搖搖頭,嚴肅道:“宋先生此言差矣!這篇文章固然有偏頗之處,卻字字流露滿腔熱血,盡顯我輩青年平定天下之豪情壯志!此文章一出,一時間洛陽紙貴,宋先生名動帝京,堪為士林當中,有志青年之表率....”

朱秀一通天花亂墜的吹捧,聽得宋參頭皮發麻,慌亂起身擺手,滿臉漲紅:“且住且住!朱少郎謬讚了!某當時因這篇文章,得罪了時任太師、權臣安重誨,下了大獄,得虧友人多方求助,方才免於一死。文章也被安重誨下令銷燬,不得流傳....當時宋某只是一介狂妄書生,哪裡當得起朱少郎如此誇讚!”

“呃....”

朱秀意猶未盡地咂咂嘴,絲毫不為自己的彩虹屁攻勢感到羞愧,正色道:“不管怎麼說,宋先生當年能寫出此文章,足以擔得起憂國憂民四字!為何如今坐視薛氏荼毒百姓而袖手旁觀?”

宋參神情變幻,頗有幾分愧疚之色,長長地嘆息一聲:

“世道艱難,求活尚且不易,又有何能力胸懷天下?”

朱秀莊重地道:“恩師曾於我臨行前相贈四字,今日便轉贈先生!”

宋參怔了怔,不自覺地站直身子,拱手作聆聽狀:“不知是哪四字?”

朱秀一字一句吐出,字字如千斤之石,擲地有聲:

“不~忘~初~心!”

宋參嘴唇嚅動,眼圈泛紅,喉嚨裡似有千言萬語想要傾訴出。

“宋參...受教了!”宋參朝朱秀長揖及地。

朱秀側過半邊身子,只肯受他半禮,微笑道:“先生不必多禮,快快請起!此言乃恩師所賜,今日送給先生,在下斗膽,替恩師領受半禮!”

“應該的,應該的!”宋參擦拭眼角。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朱秀笑道:“在下一番肺腑之言,先生當知助薛氏猶如助紂為虐,助史節帥才不失我輩士人為民請命之初心。”

宋參笑著頷首:“知道了,知道了,朱少郎所言,某深以為然!”

朱秀大喜,笑容愈發燦爛了:“宋先生答應此後與薛氏劃清界限,一心一意為史節帥效力?既如此,還請先生將府庫鑰匙交予我~”

朱秀期待滿滿地伸出手。

宋參搖頭:“朱少郎恕罪,某還是不能給你。”

朱秀笑容僵住,正要惱火質問,宋參滿臉苦澀地道:“非是宋某不辨是非,實在是身不由己。”

宋參指著牆角幾隻箱子:“朱少郎可知,箱子裡是何物?”

朱秀不屑道:“無外乎金銀財帛。”

宋參搖搖頭,拉著他走到一旁,揭開箱子,一股濃厚的草藥味撲鼻而來。

“嘶~這些,全都是藥材?”

朱秀震驚了,幾口大箱子,全都裝滿了各種各樣的藥材,只怕有幾十斤重,宋參這是拿藥當飯吃吶?

“不錯。”宋參苦笑,哀慼道:“某自幼家貧,父親早故,由寡母獨自拉扯長大,辛苦供我讀書。不論是當年鄆州考貢舉,還是參加洛陽省試,母親都陪伴在身邊。如今家母年邁,重病在身,需要靠大量藥材維繫性命。

這些年來,全靠薛氏相助,才能勉力保證家母每月藥材消耗....薛氏所為某並非不知情,只是管不了,也不能管....某助薛氏掌理錢糧賦稅,薛氏為我母聘請名醫診治,供應一切所需藥材....某不欠薛氏,卻離不開薛氏....”

朱秀啞口無言,原來這才是宋參不願投效史匡威的根本原因。

看看幾口大箱子滿當當的藥材,其中大多數不算名貴,但用量太大,還要保證按時供應,整個彰義鎮,只有薛氏依靠穩定的通商渠道能弄到手。

“朱少郎還是走吧,宋某眼下唯有兩不相幫,才能勉強維持局勢穩定。府庫屯糧至關重要,交給任何一方,都會引起另一方極大震動,務必慎重....”

宋參嘆口氣,揖禮以示送客。

朱秀搖頭冷笑道:“連李光波都死了,難道宋先生還以為局面能穩定得了?”

宋參神情變幻,終究還是搖搖頭坐下,闔眼不語。

“阿郎!阿郎!不好啦,老夫人又犯病了,您快去瞧瞧!”忽地,老僕在堂屋外急切喊叫。

宋參大驚失色,一陣風似的衝出屋,往後宅跑去。

朱秀猶豫了會,跟上去瞧瞧。

後宅一間向陽的臥房,隔著老遠就能聞到濃濃湯藥味,院子裡兩個僕婦,正忙著熬煮草藥。

進到屋中,只見炕頭上墊著厚厚的褥子,一名老婦平躺,身上原本蓋著的羊毛氈子掀開,露出穿單衣,瘦骨如柴的乾癟身子。

老婦眼窩凹陷,面色蠟黃,脖頸長有紫斑,雙膝變形外翻,小腿浮腫,腿上有大面積淤點。

“娘~娘~”宋參低聲呼喚著,端過一碗湯藥,小心翼翼地一勺勺喂入老婦口中。

朱秀湊近看了看,只見老婦牙槽發黑,大多空空,牙齒脫落許多,牙齦出血不止。

喝了些湯藥下肚,老婦濃重劇烈的喘氣聲才得以減弱些。

“宋先生,敢問老夫人是什麼病?”朱秀小聲道。

宋參輕輕擦拭老母嘴邊藥漬,嘆道:“許多大夫瞧過,無人說得清具體病症,只能用些補氣養血、清淤止痛的方子,多年來,一直不見好轉。”

“老夫人高壽?”

“不過五十二歲,差不多十年前開始發病,起初不太在意,沒想到越來越嚴重....”宋參語氣低沉,充滿懊悔痛苦。

朱秀吃驚,才五十二歲,竟然衰老的像七八十。

朱秀仔細觀察宋母症狀,忽地道:“老夫人發病之初,是否經常情緒激動、暴躁易怒,體熱嘔吐,還會出現腹瀉症狀?再往後,經常容易受涼寒熱,若是有個小傷口什麼的,也流血不止,難以癒合?”

宋參端藥碗的手顫了顫,猛地轉過身,聲音發顫:“你....你如何會知道?家母最初發病時的症狀,與你所說完全一致!”

“唔...”朱秀沒有立即回話,陷入沉思。

宋參扔下碗,狀若瘋魔般衝到朱秀面前,抓住他的胳膊,急的語無倫次:“莫非你也精通醫術?尊師四有...四有先生,乃一代名士,他...他知道這是何病?能否治好?”

朱秀忙安撫道:“宋先生稍安勿躁!在下不懂醫術,恩師也不擅長此道。只是知道幾個偏方,說不定對老夫人的病症有效果....”

宋參瞪著一雙泛紅的眼睛,怔怔了看著他,噗通一聲跪下:“若朱少郎能治好家母,或者...或者讓她減輕病痛,宋某願做牛做馬,任聽驅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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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先生言重了,快快請起!”

朱秀趕緊將他扶起,“我記得恩師曾介紹過幾種疑難雜症,看症狀,與老夫人的有些相似。但終究沒有驗證過,我也不敢肯定能否見效,且容我回去想想,準備一番。”

宋參哽咽著點頭,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老母病重,時時忍受折磨,但凡有丁點希望,他都願意嘗試。

昏昏沉沉的宋母再度痛苦地渾身發顫,宋參急忙回身照拂。

朱秀又待了會,嘆口氣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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