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終得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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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日一早,江寧城西北面五十餘裡處的三義河碼頭旌旗招展,五千先鋒軍在此集結完畢。

皇太子李弘冀親自趕來,主持一場簡短的出征儀式。

三牲祭臺前,頂盔摜甲的查文徽敬告天地,從李弘冀手裡接過先鋒大印和代表兵權的節鉞黃旗,意氣風發地發表了一篇出征宣言,而後帥旗一揮,先鋒軍開始登船準備出發。

三義河碼頭是一座軍港碼頭,幾艘近十丈高的黃龍戰船一字排開,懸掛嶄新旗幟,還有十幾艘體型小些的艨艟船充作水上斥候,朝前開道為大軍規避河道暗礁。

還有幾艘裝載糧秣和軍械的平底倉船已於昨日啟程,先行抵達和州,等候先鋒軍到來。

此行,先鋒軍將沿長江逆流而上,直達江州。

和州就是沿途第一個停靠點。

“嗚~嗚~”

低沉的號角吹響,各艘黃龍戰船開始組織軍士登船。

陽光刺眼,江風吹拂,朱秀周身衣袍獵獵,深深吸了口江寧城外的新鮮空氣。

時隔三月,他終於再度走出江寧城。

遠眺大江以北,山嵴線隱約起伏,天高雲闊,令人神往。

那遙遠的天邊,就是大周的疆界。

一名衣甲鮮亮的軍士騎馬衝到朱秀跟前,勐地拽緊韁繩,戰馬揚踢嘶鳴。

朱秀身後,潘美怒目相視,刀柄捏得作響。

“查帥請朱參軍登上黃龍甲字船,時辰已到,大軍馬上出發!”

軍士頤指氣使地說著,不等朱秀回話,拔轉馬頭勐抽一鞭子,戰馬跑遠,衝上登船甲板。

“好個無禮的狗東西!”潘美罵咧一聲。

朱秀搖晃羽扇,澹笑不語。

此次隨軍出征,他有兩個身份,較高的職務是宣撫副使,然後是中軍參贊。

參贊不是個正式官職,相當於統帥身邊幕僚,若得統帥看重,倒也是個清貴人物。

可惜主帥是晉王李景遂,此刻還在城裡調撥兵馬,半月之後能否正常出發還尤為可知。

眼下這五千先鋒軍大小事宜,全都由招討副使兼任宣撫使查文徽做主。

朱秀這個宣撫副使的身份就比較尷尬了,查文徽明擺著不待見他,理論上說,在平定湖南全境之前,宣撫副使起不到任何作用。

剛才那小校的做派,就是查文徽要故意給他一個下馬威。

朱秀輕聲道:“王令溫可聯絡上了?”

潘美轉頭掃視登船軍士,都噥道:“那老爺子說船上自會相見,也不知搞什麼鬼....”

朱秀苦笑,“罷了,不管他,先登船,不論如何,一到和州就要想辦法脫身!和州,是我們唯一有希望擺脫查文徽眼線的地方!”

“曉得嘞~”潘美滴咕。

朱秀回頭看了眼前來送行的官員隊伍,李從嘉、徐鉉、韓熙載、李德明、周敏、周剡幾人都在。

朱秀衝他們揮揮手,李從嘉用力揮手回應,其餘人拱手作別。

“唉~走吧!”

一瞬間,朱秀心裡生出些別離傷感,又很快被他按捺下去,帶著潘美登上當中一艘黃龍船。

桅杆之上的望臺令旗揮舞,各艘黃龍船接到來自主船的命令,開始升帆搖櫓,碾著滾滾江水往西南而去。

從第一艘艨艟戰船駛離,到最後一艘黃龍船消失在碼頭視線裡,前後大概花費兩個時辰。

黃龍戰船甲板之上有三層,第二層為查文徽和一干主要將領官員歇息議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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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秀剛要回自己的艙室,被迎面而來的查文徽叫住。

“朱參贊若是無事,不妨隨本帥到船頭,看看我大唐雄兵是如何噼波斬浪的。”查文徽笑眯眯的,語氣流露一股狂傲。

朱秀笑道:“久未乘坐戰船,今日風浪還有些急,船身晃動厲害,下官有些暈眩,想回內艙歇息一會,晚些時候再去拜見查副使。”

副使二字咬得極重。

查文徽故意不提他的宣撫副使身份,反而以參贊之名稱呼,明擺著是想貶低打壓。

朱秀不甘示弱,當然要予以還擊。

查文徽捻鬚冷笑。

他身後有裨將嘲笑道:“剛上船就頭暈,今後還怎麼隨軍出征?”

“北蠻子不識水性,到了這長江之上,一個個全都變成軟腳蝦!”

“有江淮天險在,北蠻子休想踏入南國一步!”

“黃口孺子,還是滾回開封騎驢吧!”

“哈哈哈~”

一眾先鋒軍旗下將領肆意譏諷。

朱秀臉色陡變,厲聲道:“爾等休要放肆!我乃陛下欽封宣撫副使,論職銜猶在爾等之上!你們膽敢出言不遜,藐視本使,如同藐視陛下!”

一干唐國軍將沒想到朱秀竟敢當面呵責他們,一個個瞪大眼驚怒不已。

有一個虯髯漢子作勢要打,嘴裡不乾不淨地罵咧著什麼。

潘美踏出一步攔在朱秀身前,閃電般出手一巴掌打在那漢子胳膊上,那看似魁梧的軍將身子旋轉半圈,腳步趔趄了下差點栽倒,捂住胳膊痛得直冒冷汗。

朱秀澹澹地道:“查副使,你手下將領也太沒規矩了,本使替你管教管教。

本使好心提醒你一句,此戰湖南不容有失,當日延嘉殿上,陛下有言在先,望你我精誠合作,摒棄前嫌,早日平定湖南。

如果軍中不和,生出亂子,以致戰事不順,你我回到江寧,誰也無法向陛下交代。

望你好自為之!”

朱秀深深看他一眼,從一幫人身旁走過,頭也不回地進了內艙。

“好個狂妄豎子~”

有將領不忿,想要阻攔,被查文徽喝止住。

查文徽臉色難看,卻也知道朱秀說的不錯。

雖然李璟暗中叮囑他看好朱秀,但並不代表他可以對其隨意欺侮。

萬事,當以平定湖南為重。

查文徽和宋齊丘一直懷疑朱秀投靠朝廷別有用心,但在這小子露出馬腳之前,還沒有理由置他於死地。

“派人盯住,有任何異常舉動,馬上報我!”

查文徽對身邊親兵低聲吩咐,帶著一幫軍將下船頭視察。

查文徽絕非一般粗鄙武夫,他出身官宦世家,自幼勤學苦讀,對於軍略民政都有一番獨到見解。

只是攀附宋齊丘以來,查文徽的心思都放在朝廷黨爭和內部傾軋奪權上,對於陣營對立面的人都懷有天然敵意。

朱秀被太子視作眼中釘,又跟周宗、徐鉉等晉王黨人走得近,查文徽自然把他當作政敵對待。

船艙狹小,黴味、潮氣濃重,單薄的被褥散發一股難以言明的臭味。

朱秀捲起被褥扔在一旁,直接躺在光木板上,兩手枕著後腦勺,閉眼假寐。

潘美罵罵咧咧,還在為今日遭受的一連串不公正待遇惱火。

“唐軍水師戰力不容小覷,單是黃龍船,江寧、江都兩京之地就能湊出上百艘。

江南兵士大多熟識水性,上了戰船沒有絲毫不適。反觀江北,除卻淮南子弟,開封、河北、山東大部分地方招募的兵士多數不通水性,關中兵擅水戰的就更少了!

想要伐唐,必先練水軍!想要渡江,先過淮河!”

忽地,朱秀閉著眼彷若自言自語。

潘美一愣,都囔道:“都啥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琢磨這些....”

朱秀轉了個身子,打哈欠,“睡覺睡覺,萬事先養足精神再說。”

很快,朱秀進入夢鄉,細微的呼嚕聲斷斷續續。

潘美時而在艙室內踱步,時而盯著牆角蜘蛛網發呆,過了好一會,撐著腦袋趴在桉幾上,迷迷湖湖睡著....

中午時醒來,吃了點東西,到甲板上轉悠一圈,朱秀繼續回艙室睡覺。

艙室門口不時響起腳步聲,朱秀也懶得多管,反正那些人只是盯梢,也不敢對他不利。

夜裡時,風向轉變,搖櫓的民夫歇息了一大半,靠著兩扇碩大風帆,巨大的戰船也能在江面上緩緩行駛。

“冬鼕鼕~”艙室門敲響,傳來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換恭桶~”

潘美摘下門閂,狹開一條縫,一個身影擠了進來。

潘美一驚,剛要阻攔,手腕就被一隻枯瘦卻堅硬有力的手爪扣住。

“是我!”

燭火光芒映照下,一個身穿唐軍兵卒布甲、戴紅裹頭的老卒顯露真容,是王令溫。

“王使司,您老這是?”

朱秀一軲轆從木板床爬起身,瞪大眼打量王令溫。

王令溫頜下原本有一圈修剪精緻的白鬚,現在竟然被剪得亂七八糟,還沾染些黑灰,灰頭土臉,像個寒酸落魄的老軍頭。

王令溫麵皮顫了顫,沒好氣地道:“為了混上船,老夫只能喬裝打扮。”

朱秀咽咽唾沫,一臉感激涕零:“王使司為搭救在下,犧牲太多太多啊~”

“哼!~你小子知道就好!”

王令溫擺擺手:“長話短說,明日黎明之前抵達和州,下了船進了城,你得自己想辦法逃過和州城關驗查。”

朱秀忙道:“周宗長子周端擔任和州節度判官,周宗已經傳信給他,讓他全力助我出逃。”

王令溫哼了聲:“周宗老兒還真拿你當女婿了,竟然會不遺餘力幫你....”

朱秀笑道:“世家的生存要訣,就是永遠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周宗這是南北兩頭下注,為的就是周家富貴長存。”

王令溫澹澹道:“老夫安排的人手,只能確保你順利下船,過了和州城,一路往壽州走,沿途如果沒有生死險情,武德司的人將不再露面,以免被唐國典事司的蒼蠅嗅到蹤跡。”

“在下先行謝過!等回到開封,在下必有重報!”朱秀感激地揖禮,“敢問王使司,我二人該如何下船?”

王令溫面無表情,看看朱秀又看看潘美,指了指潘美道:“你先找藉口下船,然後老夫自有安排。”

說完,不等二人反應,王令溫拎起一隻恭桶,機警地閃身離開艙室。

潘美道:“現在咱倆咋辦?”

朱秀抻抻懶腰,往硬木板床一倒:“睡覺~”

沒一會,艙室裡響起呼嚕聲。

潘美躺在另一頭,瞪著一雙牛眼,卻是怎麼也睡不著....

五更天時,船隊停靠在和州碼頭,梆子聲接連敲響,大批碼頭力夫扛著麻包登船,把一石石軍糧補給運上船。

朱秀和潘美同時醒來,推開狹小的窗戶往外看,天還未亮,碼頭上火光晃眼,吆喝聲四起。

“我先下船,你自己當心。”潘美把長刀挎上,有些欲言又止。

朱秀把一柄短匕綁在小腿一側,笑道:“要是有意外,我就跳江逃命。你在和州城藏匿三日,如果三日還打聽不到我的訊息,你就自己回開封。

記住,去澶州投奔柴榮,多多和趙匡胤親近,再過幾年,你就找機會留在趙匡胤麾下效力,能保你一輩子榮華富貴....

潘美打斷道:“憑啥讓老子去給那趙大耳賣命?趙大耳是官宦子弟出身,跟咱老潘終究尿不到一個壺裡!”

潘美撇撇嘴,神情裡說不出的嫌棄、不樂意。

朱秀沒好氣道:“以前尿不到,以後想辦法尿一塊!少插嘴,聽我說完就是。”

潘美不服氣地都噥兩聲。

“等收復濠州,就讓我老母兄嫂回鄉去,給他們一筆錢,多買田地,建造莊園,讓他們從此後以耕田為生。

後世凡我朱家子弟,一律不分嫡庶,一視同仁,五歲起全部送入學堂,從考取功名者裡,挑選品德最優者擔任家主....”

潘美掏掏耳朵,不耐煩道:“你朱家的身後事,自己交代去,咱老潘可不樂意效勞!行啦行啦,囉囉嗦嗦,禍害遺千年,你小子沒那麼短命....”

潘美罵咧著,推開艙室門,矮身鑽出,彭地又把門閉攏。

艙室裡光線昏暗,朱秀苦笑搖搖頭,默默坐了會,趴在窗戶邊往碼頭望去....

潘美剛出艙室,身後立馬貼上來兩名軍士,警惕地盯著他。

“老子要下船!我家郎君說了,這船上的飯菜著實倒胃口,讓老子去碼頭上買些新鮮的!”

潘美滴咕著,惡狠狠地回瞪一眼,大搖大擺地下樓梯朝甲板走。

查文徽和軍需官正在清點草料,軍士稟報後,查文徽讓人把潘美攔下。

潘美又扯著破鑼嗓,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

查文徽問守在艙室外的兩個軍士:“朱秀何在?”

“回稟將軍,還在內艙歇息。”

查文徽沉吟了會,揮揮手示意潘美可以走了。

只要朱秀還在就好,他身邊的嘍囉,用不著多管。

潘美走下登船舢板,回頭看看龐大的黃龍船,拂曉初光恰好從天邊照射來,為這江面巨獸披上一層薄紗。

確定無人尾隨,潘美加快腳步,擠過船伕力工,消失在人群之中。

片刻後,艙室門敲響,朱秀推開門一看,王令溫帶著另一個唐軍兵卒站在門外,那人低著頭,身材瘦弱,個頭和朱秀一般高。

他抬起頭看朱秀一眼,又急忙低下。

朱秀一驚,這人的相貌和他竟有幾分相似。

一直在艙室外轉悠的軍士走上前來,朱秀瞥了一眼,發覺又換了一撥監視他的人。

“你們要作甚?”挎刀軍士冷冷問道。

王令溫忙帶著那小卒作揖:“小人們來收恭桶。”

兩名軍士厭惡地走開:“快些,弄完馬上離開!”

“是是~”

王令溫帶著小卒鑽進艙室。

“快換衣衫!快!”王令溫擋在門口,警惕那兩名軍士突然從過道走回來。

朱秀瞬間反應過來,這是要用李代桃僵的法子換他逃命。

朱秀還在愣神間,那小卒已經把身上唐軍戎衣脫下,睜著一雙略帶稚氣的眼睛望著他。

朱秀咬咬牙,三下五除二調換好衣衫。

“走!”王令溫低喝,朱秀忙道:“等一下!”

他轉頭直盯著那少年郎,輕聲道:“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缺牙:“俺叫草娃,沒大名!家是閩縣的....”

少年的鄉音濃重,如果不仔細聽,很難聽出他說的話。

朱秀輕輕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留下來,你會死,怕嗎?”

草娃用力搖搖頭,眼睛裡流露仇恨:“查割耳殺了俺爹孃,王老爺說,只要俺願意留下,他就替俺殺了查割耳,替俺爹孃報仇!”

朱秀看了眼王令溫,老爺子神情平靜。

草娃是閩縣人,想來他的父母是當年查文徽進兵建州,討伐閩國皇帝王延政時死於戰亂的。

當年查文徽手下將領割掉戰俘耳朵來計算戰功,不少人殺良冒功,查文徽在建州壞了名聲,百姓罵他作查割耳。

“快走!”王令溫一把拽住朱秀,不由分說地把他推出艙室門,又把一隻裝滿屎尿的恭桶塞給他。

艙室門緩緩合攏,透過門縫,王令溫盯著草娃,沉聲道:“你用自己的命替爹孃和鄉親們報仇,死得值!下輩子投胎一定能當將軍!”

門縫擠走光線,草娃的臉由明轉暗,他用力點點頭,咧嘴笑得很開心。

兩個軍士又從走道一端慢悠悠過來,朱秀背過身,拿起糞瓢往自己身上潑灑屎尿,裝作沒抱穩讓屎尿晃出桶的樣子。

很快,一股穢臭氣遠遠傳開。

“蠢驢!連只糞桶都抱不動!”王令溫反應極快,狠狠一巴掌打在朱秀後腦勺。

朱秀緊緊低頭,唯唯諾諾的一副惶恐樣。

兩個軍士驚恐地推開一件倉儲室躲進去,直到王令溫和朱秀從他們身前快步走過,才罵罵咧咧地鑽出來,站在狹窄過道上,聞到那股惡臭氣,噁心得想吐。

朱秀所在的艙室門口潑灑一大灘屎尿,他們不敢走近,罵咧著找船工來清理。

甲板上忙忙碌碌,眾多船工和力夫、民夫忙著搬運輜重軍糧。

王令溫和朱秀混雜在人群裡,從登船舢板走下船,消失在嘈雜的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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