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化蛟為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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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府內兵甲林立,朱秀在一名望雲都親衛的帶領下,穿過迴廊亭臺,一路往府邸深處走去。

朱秀第一次進司徒府,府邸佔地之廣大,房屋廳堂樓閣設計之古樸典雅,佈局之精妙令他大開眼界。

這座大名鼎鼎的梁太祖潛邸舊宅,果然建造的美輪美奐,奢華輝煌。

司徒府所佔的還只是舊宅的一部分,一些逾制和過於豪奢的佈置都被早早去除。

可想而知,當年老朱住在開封舊宅時,享受的是怎樣奢靡的生活。

李業一把大火燒掉了後宅主院,跨過水廊橋,入眼盡是一片殘垣斷壁,滿目瘡痍廢墟。

燒得焦黑的泥土磚石散落在地,依稀可見一座後宅主屋曾經建造於此,現在卻只剩下一小部分房屋框架。

郭威一身黑色裘袍裹身,站在廢墟之上,望著眼前殘存的主宅房屋怔怔出神。

柴榮和魏仁浦站在他身後。

其餘親衛或明或隱散佈在各處,以郭威和柴榮為核心,形成層層嚴密的保護網。

“柴帥,魏先生。”朱秀放輕腳步上前揖禮。

柴榮輕輕頷首,魏仁浦苦笑著點點頭。

柴榮拉著朱秀走到一旁,低聲道:“城中情形如何?”

朱秀凝重道:“已有七八支兵馬在主將的縱容下搶掠民宅商鋪,整個外郭城大半陷入混亂,亂兵們還劃分範圍,各自負責一塊,不允許別部兵馬踩過線。

亂兵們甚至打殺阻攔的百姓,爭奪婦女,打亂已經有失控的跡象!

再放縱下去,其餘將領也難以約束麾下兵士,必須要儘快制止!

否則開封城將毀於一旦!”

柴榮苦嘆道:“父帥心情低沉,魏先生已經勸說了好一會,還是不起作用。”

朱秀深吸口氣,心裡有些惱火,郭大爺啊郭大爺,你怎麼可以在這種關鍵時刻犯湖塗!

“柴帥,待會若是大帥惱了,要砍我腦袋,你可得攔著點!”朱秀深吸幾口氣,壯了壯膽子。

柴榮拍拍他的肩,鄭重道:“你大膽說話,其他的有我!”

朱秀看看他,總覺得不太靠譜的樣子。

但事到臨頭也容不得他退縮,朱秀上前幾步,大聲拜倒:“下官朱秀拜見大帥!有十萬火急的軍情向大帥稟報!”

朱秀的大嗓門在這種清寂的場景下顯得有些突兀,魏仁浦暗暗苦笑,和柴榮相視一眼,準備隨時護住朱秀,以免待會大帥暴怒之下要砍他腦袋。

郭威沉默稍許,澹澹地道:“有何事,講!”

朱秀大聲道:“請大帥馬上下令,全體鄴軍將士退出開封城!大帥卸下衣甲佩刀,只拿三尺白綾入宮城,面見太后和滿朝臣子。”

郭威轉過身,濃眉緊皺盯著他:“大軍為何要退出城?本帥為何要拿白綾入宮?”

朱秀低垂眼皮,嗓門依舊高亢:“鄴軍已成亂軍,再也不復義軍名號!大帥還請去城中看看,開封數十萬百姓聞鄴軍之名喪膽,鄴軍已經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鄴軍禍亂開封,乃大帥縱然之罪過!大帥拿白綾入宮,正是為了自盡於太后和滿朝臣子面前!用三尺白綾吊死,總好過被憤怒的開封臣民亂刀砍死,又或者被後世史家口誅筆伐而死!

大帥自盡,或許還能保下全屍,在史書上留下些許薄名!在下為大帥著想,還請大帥切勿遲疑,速速照做!”

郭威愣了片刻,虎目微凝,似笑非笑地盯著朱秀。

目童之中好像有兩道寒光陡然射出,將他全身籠罩。

柴榮一個趔趄差點站不穩,心中苦笑連連。

讓你小子大膽說話,可也沒讓你大膽到無法無天。

魏仁浦驚得渾身冷汗涔涔,對朱秀滿心敬佩,沒想到他還有幾分諫臣風骨。

朱秀面色澹然,躬身垂目,神情無比恭敬。

藏在衣袍下的雙腿卻是戰慄不停,只覺一股汗液從嵴背淌下。

郭威笑容帶著凜冽殺氣:“朱秀,你的膽子著實不小!”

朱秀一撂衣袍跪倒,堅硬焦黑的土塊硌得膝蓋痛疼無比,只能暗暗咬牙強忍,義正辭嚴地大聲道:

“當年曹操接陳琳檄文,閱後毛骨悚然,冷汗俱下,頭風痊癒,方能提雄兵進官渡與袁紹決一死戰,一戰而定河北,自此雄霸北方,天下九州得其六,鼎定大魏疆土!

大唐光宅年間,駱賓王追隨徐敬業起兵反武,一封《討無武曌檄》傳至洛陽,武后在金殿之上令朝官當堂誦讀,念給滿朝文武聽!文章將武后罵得體無完膚,惡毒之言入木三分,武后聽之仍然滿面笑意,之後調派大將魏元忠、李孝逸統兵南下揚州平叛,不過月餘時間,就把聲勢浩蕩的徐敬業一黨剿滅乾淨!

有道是忠言逆耳,檄文如箭!曹操和武后皆是一代雄傑,大帥也如這二位一般,乃是當世之英雄!他二位聽得罵聲,難道大帥就聽不得?”

郭威麵皮顫了顫,虎目凝結寒光,略顯兇狠地盯緊他。

朱秀硬挺著脖子,裝出一副凜然不懼的架勢與他對視。

郭威冷笑:“好小子,今日本帥若不聽完你的罵聲,就算不得英雄!”

朱秀清清嗓,長揖拜倒,正色道:“大帥起兵鄴都,南下開封清君側,河北軍民響應,天下震動!

如今大軍入城,功成在即,大帥怎可犯湖塗,縱容鄴軍將士搶掠開封百姓?若再不制止,一朝名聲喪盡,人心盡失,大帥再想挽回可就難了!”

郭威漠然道:“本帥何時下令,允許鄴軍將士搶掠都城了?”

朱秀急忙道:“大帥的確沒有下令,是監軍王峻誤會了大帥意思,假傳軍令,還請大帥速速下令禁止,捉拿王峻問罪!”

郭威沉默了片刻,緊盯著房宅廢墟不作聲。

朱秀急了,心一橫大聲道:“司徒府之禍與開封百姓無關!大帥因為親人罹難而生出的悲慟恨意,決不能轉嫁到百姓身上!不能再讓這滿城百姓遭受無妄之災!”

郭威默然了一會,吐出兩個字:“為何?”

朱秀瞪了瞪眼睛,有些惱火,你郭大爺是不是真的湖塗了?竟然還問我為何?

朱秀氣憤地站起身,也顧不上什麼尊卑禮儀,喝問道:“敢問大帥,開封臣民與您是何關係?”

郭威擰緊眉頭,掃了朱秀一眼,沒有吭聲。

朱秀沉聲道:“如果大帥入主開封只為清剿朝廷奸佞,如今目的已經達到,還請大帥即刻下令,鄴軍退出開封!而後上表向朝廷請罪,入朝面見太后,請求太后發落!

司徒府大仇已經得報,大帥若不退兵,就真成了亂臣賊子!”

郭威還是沉默不言。

朱秀咽咽唾沫,直截了當地大喝道:“如果大帥志在天下,入主開封不過是雄關漫道第一步,根本沒有資格志得意滿,更不能縱容亂兵禍害百姓!

為人君者,至於仁!若是大帥志在問鼎,化家為國,此後當為萬民之君父!開封百姓乃至天下百姓,都是大帥之子民,大帥當以仁愛之心兼濟天下,真正做到愛民如子!

若是大帥想不通這一點,還沒有做好為人君的準備,就請大帥率軍退出開封,回鄴都去!莫要成為令後世口誅筆伐的殘暴反賊!”

郭威渾身一震,炯炯虎目直視朱秀,威勢濃重的目光好像大山一般壓在他頭上,讓他呼吸都變得凝滯了。

柴榮急忙上前跪倒在朱秀身邊,苦口婆心地勸諫道:“朱秀之言雖然不中聽,但句句在理,一片赤誠忠心,全是為父帥著想,請父帥莫要責怪!”

魏仁浦急忙跪倒:“為君者當胸懷天下,大帥功業蓋天,如今主掌開封,距離天子之位只差一步,決不可縱容亂兵為禍,敗壞大帥和鄴軍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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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威深吸口氣,只覺兩鬢滲出些許汗漬,被風一吹冷颼颼的,頭腦也清明了許多。

“好一個檄文如箭!”郭威看向朱秀,“而今檄文從你口中而出,當真刺骨鋒銳,字字戳心!發人深省的同時,也讓本帥恨得牙癢癢,恨不得用這口雁翎刀把你小子砍成十段八段!”

郭威拍拍懸掛腰間的雁翎刀。

朱秀咧咧嘴,訕笑道:“下官所言全是為大帥著想,情急之下顧不得尊卑禮儀,請大帥勿怪!”

“哼~”郭威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罵本帥是過街老鼠,讓本帥拿著白綾入宮自盡,這些話本帥可都記在心裡,日後再跟你好好清算!”

“....下官所言乃是比喻而已,絕沒有辱罵大帥的意思啊~~”朱秀哭喪著臉,偷偷扯了扯柴榮的衣袍。

“現在知道怕?晚了!”郭威指著他大笑。

柴榮忙道:“讓朱秀勸諫父帥的主意是孩兒所出,還請父帥切莫怪罪!”

郭威擺擺手冷哼:“大郎乃是忠厚仁義之人,怎會想出這些大不敬的言語?分明是這小子膽大包天,逮住本帥一頓痛罵!還敢自比陳琳、駱賓王?

陳琳染疫病而亡,駱賓王死無骸骨,說吧,你小子又想怎麼死?”

朱秀渾身哆嗦,哭喪著臉拜倒:“大帥開恩,下官可不想死,還想追隨大帥建功立業,為大帥基業建言獻策,掙一個光宗耀祖,門蔭後世!”

“哈哈哈~”

郭威大聲嘲笑,“本帥所見最無恥之人莫過於你朱秀!方才還義正辭嚴假裝鐵骨錚錚的直臣,揪住本帥一番教訓!現在又滿嘴討饒服軟,諂媚之相盡出!哼~可恥!~”

朱秀無所謂地笑笑:“只要能扶保大帥登臨御位,在下無恥一些也無妨!”

郭威笑罷,鬱結心中的煩滿也消散一空,大手一揮喝道:“你三人起身說話。”

“軍師即刻傳令,各軍主將約束部下,嚴禁兵士遊街尋釁,膽敢搶掠、姦淫、燒殺者一律處死!命王彥超統率望雲都執行軍令,命史彥超、李重進、何福進、藥元福、王殷各統兵馬分守城池,管控各自防區治安,若再讓本帥聽到有亂兵作祟,全軍將官問罪!”

郭威厲聲下令。

魏仁浦大喜,急忙拜倒:“大帥英明!”

魏仁浦急匆匆下去傳令,朱秀道:“大帥,監軍王峻假傳軍令,應該問罪,以此警示三軍將士!”

郭威想了想,沉聲道:“此事說到底,還是在本帥默許之下產生的,罪責應該由本帥承擔,王峻雖然有錯,卻不好得處理....”

朱秀道:“王峻傳令與大帥無關,大帥並未表明允許亂兵劫掠,是王峻誤會了大帥之意!何況大帥一直在司徒府,對城中之事並不知情。”

郭威看看他,沉吟不語。

他聽懂了朱秀的意思,把縱容亂兵劫掠的罪過算在王峻頭上,讓王峻來背黑鍋。

處罰王峻,震懾其餘將官,儘快達到嚴肅軍紀的目的。

“如此,只能暫時委屈王峻了。”郭威揮手喚來一名親衛,耳語了幾句,親衛抱拳告退。

朱秀苦笑,看來郭大爺的確還沒有做好成為新一任天子的準備。

皇帝犯錯由大臣來頂罪本就是平常操作,郭大爺還對王峻心懷愧疚,還真是厚道人啊!

不過平白讓郭威欠下王峻一份人情,算起來王峻這黑鍋背得也不算委屈。

郭威環視四周,入眼皆是一副死氣沉沉的廢墟景象,眼裡的神色再度暗沉下去。

柴榮低沉地道:“昏君已死,郭允明、聶文進、後贊伏誅,我家門大仇只剩李業和開封府尹劉銖。父親,孩兒請令前去捉拿劉銖!”

郭威點點頭,輕聲道:“去吧,抓住劉銖便可,無需牽連旁人。”

“孩兒遵令!”

郭威跺了跺腳,喃喃道:“可惜他們連一具骸骨都沒留下,建個衣冠冢,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他們生前之物....”

柴榮瞬間紅了眼睛,死死攥緊拳頭不說話。

朱秀嘆息著朝郭威看去,只見他兩鬢白髮在風中飄亂,細密的皺紋悄然出現在面頰額頭。

“罷了,派人清理此地,就地建一座佛堂吧....只是該取個什麼名字才好.....”郭威喃喃自語,神情恍忽。

朱秀尋思片刻,揖禮道:“不如就叫奉靈院。”

“奉靈院....”郭威看著他,深吸口氣,緩緩點頭:“好!就叫奉靈院!”

柴榮恨恨地道:“旁邊啟聖院的和尚必須遷走,李業放火燒燬房宅,那群和尚本可以幫忙救火,卻一個個袖手旁觀,怕火勢蔓延,還搗毀隔牆,實在可惡!”

郭威點點頭沒再說話,黑袍一揚大踏步往院外走去。

柴榮戀戀不捨地一步三回頭,決絕般地嘆息一聲,跟隨郭威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這片廢墟是他父子二人的傷心斷魂之處,也是他父子的浴火重生之處。

從此以後,當化蛟為龍,騰躍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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