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 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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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一個春天開始,林琳就日復一日地陷入到一個不明意義的夢中。

夢裡那是一個春日,陽光亮麗,樹葉鮮嫩的下午。教室被光線變成透明的,沒有其他人,唯有一個高瘦的少年,穿著白襯衣,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等著。林琳走進去,那少年抬頭來看她,臉孔很陌生,人卻很熟悉。他站起來,峻瘦的臉龐,因為高,微微有點弓著背。林琳嗔怪地撇下嘴:怎麼就改不了這壞習慣。他卻笑了,伸手來拉她:等著你呢。

突然就醒了,夢裡滿心的愛啊,卻遺落在了心裡。

然而卻不知他是誰,那熟悉的,高瘦的,白襯衣的少年。

滿臉的陽光,滿心的愛戀,那陌生的臉龐,卻是熟知了幾世耳鬢廝磨的默契。

這夢做得人恍恍惚惚的,已經搞不太清楚,哪一邊是現實哪一邊是夢境。

太陽藏在厚厚的霧中。

林琳跟在小白菜後面,走在田坎上。

怎麼這麼多霧啊,看也看不到前方。急急匆匆地走著,跑著,田坎彎彎曲曲像是魔鬼的道路,高低起伏,變幻無窮。一腳就踏空了,林琳一腳就如同踩入了虛空,掉下了一米多高的田坎。

農村裡孩子們在田坎上爬上掉下的多了去了,如同高低槓上的體操運動員一般自如,因為摔了下去也沒有關係,因為線面是鬆軟的土,有時還有作物生長著,像軟墊一樣接著你,根本不會受傷。

然而林琳掉下去的時候,頭正好就磕在了那塊石頭上面。那塊陳石匠田裡的石頭,陳石匠說將來要打給自己的娘子做洗臉缸的那一大塊青石。

林琳最後看到的是充滿了青色的霧的,搖曳的天空。然後她就昏過去了。

陳石匠小時候家裡殷實,讀過幾年私塾。後來家業凋零,才和自家舅舅學了雕石頭獅子的手藝,成了石匠。他到是娶過親,老婆是十裡八鄉數一數二的美人,生了一兒一女,他卻都一直沒有閒暇用上那塊青石。有一次,陳石匠的老婆上城裡找她姑,被她姑幫傭那家的老爺看上了,竟然就留下來不走了。

新的中國之後,老爺和陳石匠的老婆都被亂世衝得沒了影。陳石匠把兒女拉扯大,都成了家。留他一個人,正值壯年,又懂點文化,順理成章當了生產隊長,就沒人叫他石匠了,都叫陳隊長。

模糊的感覺,似那無邊的黑暗,慢慢被潤開了一絲光亮。

夢裡有人在說話,忽男忽女,像李少行的聲音,又像蕭峰,有時還想林琅,有時是母親,有時乾脆就不知道是誰。

“你說,人若是沒有記憶,是不是,就算是轉世投胎了。”

“但我們的記憶沒有變啊,你是林琳啊。”

“林琳是誰?”

林琳睜開眼,看到一根陌生而漆黑的房梁。不遠處的煙霧之中,坐著幾個人在說話,似異界的巫師聚會。一個背影轉過身來,似乎感覺到林琳醒來,日光從屋頂漏下來,讓他的背影顯得特別的亮,因為坐著,微微弓了一點背。那張臉,轉過來,清瘦。那眼神發亮,如星辰下的湖泊,近在咫尺,又似乎隔了無數久遠的時光。

她知道他也看到了,從自己的眼神裡。

她看到他頓了一下,還是起身走過來,在她身邊蹲下,看著她:“你醒了?”

她說:“嗯。”

這是村裡巫醫的家,就在陳隊長家旁邊。巫醫早就已經退出江湖,白日裡作為村中的孤寡老人,靜默地存在。只在夜裡,有人會偷偷上門,找太太婆,討問一些問題,譬如那生男生女的花草在哪裡摘採,失了魂的家人如何被叫轉回來。

小一點的孩子們,都叫她太太婆。因為她比太婆還老。滿頭雪亮的白髮,比耳垂上的兩枚銀耳環還亮。雪發被整齊地梳順,盤好,一絲都不亂飛。她對陽光下的事情都不感興趣,太太婆很少出現在眾人面前,即使出現在眾人面前,也常常是人生無趣的表情,甚至連眼睛都懶得睜開一下,眯著眯著,也不知道是在瞟這個世界,還是在睡覺。過後很多年,林琳自己也變成了太婆,在電視裡偶爾瞟到一眼,正在播動物世界,畫面上是一隻打盹兒的母豹,那眼神,讓她想起太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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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婆坐在自家門口,不知道在看天還是地。林琳既然醒來,便要回自己家去。在跨過門檻之後,她又轉過身,輕輕摸著太太婆的手說,謝謝婆婆。

太太婆勉強地睜開眼皮,看到林琳的一剎那,眼神放亮了,本來被歲月擠成一堆的面部皺紋,剎那間鬆動似流水舒展。離她最近的林琳和陳石匠都驚呆了,這分明是,嚴冬冷酷大地上,第一股春天的小溪流過那種感觸。老太婆揮揮手,說:“朵兒,海兒,你倆回門來了?”

林琳莫名其妙,陳隊長的心,卻像石頭被炸開了一樣。

那些紛亂的幾十年前的記憶,被埋藏在深處的記憶,突然就被一句話勾引了出來,漫天飛舞,烏拉拉無法無天無法收拾。

海兒就是陳隊長,他大名就叫陳海際。這是一個鄉里人無法取出來的大名,來自於他那沒落家庭最後一代的底蘊。而朵兒,是太太婆早逝的孫女兒,和海兒毗鄰而居,沒有青梅,卻有牆頭的槐花,不玩竹馬,卻是漫山遍野的走。

海兒曾是十鄉八村跑得最快的野人,但只要跟朵兒在一起,他就只走路。因為朵兒不能跑,一跑就臉色“卡白”。朵兒不能亂跑,不能做活,卻能在家裡跟著太太婆學寫字。一個老太太識字,在那個年代的農村本身就像是個奇蹟,也暗示著這家人曾經輝煌過現在卻模糊的歷史。村裡人都說,朵兒這可是富貴娘子命。長得跟個觀音似的端正,卻又還病歪歪的不能做活兒。多年以後,村裡人才知道,這叫先天性心臟病。跟村裡其他女孩子比起來,朵兒細長而白皙,海兒他媽只是說:“以後有人要操勞的個。”

卻並沒有等到海兒操勞的那一天。

十三歲的一個下午,陽光淡淡的,一切都毫無預兆。

朵兒走之前,看著海兒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那青石,你不許給別個了。”

事情已經久遠得恍如隔世,神祗卻轟然再度降臨人世。

從此林琳就愛上太太婆家去了,那陰暗的屋子,亦如時空的裂縫,進去以後渾然就忘記了現實的痛楚和日常。

太太婆有點神,說些神戳戳的話,這很合林琳的胃口,因為她也喜歡說這些神經兮兮的話,但她不敢隨便在外面說,她怕被別人扭送去精神病院。她覺得,面對“扭送”這樣一個蠻橫霸道的字眼,一個人是多麼的無力啊。就像她之前,被“扭送”去勞教一樣。

太婆,在這永生永世之中,你我必將是一小段而被遺忘的部分。

朵兒,你我並非是生命本身,而只是運送它的牛車。緩慢的牛車,一代代度過。神?你怎麼可能去想象神,神是不存在我們這個世界的。

不存在?

就像你不存在於你的過去一樣。

朵兒,你知道,貴州以前是不存在的。

什麼叫做不存在呀?

不存在就是沒有人知道呀。

那太婆,那山裡的紅花,自己開了又謝了,算是不存在麼?

那就是,像不存在一樣地存在過吧。

那貴州這些山,這些水,這些人,在沒有人知道的時候,也存在麼。

存在啊。

那貴州。

貴州那是割了三個省的地,捏攏來的一個盤兒啊。

太婆,為什麼我每天起床以後都這麼痛苦呢。

那是因為你有感覺。

那我能沒感覺麼。

除非你死了。

那我真去死了。

要死你早死了。

那我是為了什麼而繼續活著呢。

你說呢。

為了希望吧。

希望什麼呢。

太婆哼一聲沒有回答。

林琳卻想起來自己以前寫過的一首詩:希望,如果我的命是一條河,那這條河能奔騰而清澈;希望,如果我的命是一顆星,那這顆星在天河中,燦爛閃耀;希望,如果我是一朵紅花,能在空曠而巨大的山谷之間怒放……

那個時候的她,一年一身都是純粹的青春年少,每根頭發絲都在飛揚,那是重慶城剛剛綻放的青春馥麗。

然後她就哭了起來,一直哭,哭道胸中那黑灰色的怨氣,就像膿流出傷口一樣,流出了她的過往。

即使是蛻最後一點皮,還是很痛的啊。一條蛇的生活感想。(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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