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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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兩個女人都無眠。

一個在自己建成的牢獄裡。一個被關在牆砌成的牢獄裡。

林琳在剛進勞改所的時候,越發覺得自己的人生可笑,什麼樣的厄運都被自己碰到了,也算是一絕。想著想著,大半夜地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月光就開始笑。想著想著,白天糊火柴盒,糊著糊著她也笑,之前在街道找工作的時候,聽說過有需要糊火材盒的女工,現在總算是糊上了。

她持續笑了一週,誰喊她,回頭滿面的笑容,笑得所有人都發憷。

你想啊,一個剛進勞教所的女人,不應該是呼天搶地大喊冤枉,就是哆哆嗦嗦被收拾服帖了的,哪有臉色卡白像個女鬼,又滿面笑容的。她只笑,不說話,誰讓幹嘛都做,滿面笑容地去做。

林琳去的第一天,同屋的大姐大就安排她背語錄。背語錄是勞教人員每天起床以後第一件事,前一天學習的語錄,必須要在第二天抽個代表背出來,不然就是全寢室的人受罰。對大多數女勞教人員來說,這是非常要命的,因為她們大部分都沒什麼文化。於是抽誰去背語錄,就成為了懲罰遊戲,挑“老大”們不喜歡的人去背,背不出來,趁機收拾她,名正言順,整齊人來就有幾分正義感。

無聲微笑著的林琳,聽了這個指示,默默地捧著語錄看了幾遍就去睡了。三個女人瞪大了眼睛互相遞著眼神:第二天她要沒背出來,有她好看。

沒想到第二天坐在小板凳上,傻笑的林琳,一字不漏地就把語錄給背出來了。三個女人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從此以後對林琳刮目相看。正常的中國人對文化人向來尊重,在她們眼裡,林琳就是個女先生。其實對林琳來說,背語錄不過是小學功力。也正是背語錄,將她從殭屍的狀態,慢慢拯救出來了。混得久了,林琳慢慢活過來,才去慢慢發現自己的舍友,也是些生鮮活潑的人。她們和自己一樣,沒有誰生來就想進勞教所,然而命運的吊詭,讓人有時會驚嘆不已。

寢室裡另外三個女人,一個膀大腰圓的大姐大,一個水靈靈的小白菜,還有個眉眼柔軟的徐娘。

大姐大姓李,叫李元元。林琳第一次聽她名字的時候,噗呲就笑了,被問到為什麼,她老實說古代有個男霸王叫李元霸。大姐大讓她再講,林琳說,這男霸王手持銅錘,打架上來就把別人錘死,被稱為隋朝第一好漢。大姐大拍下大腿說:“好啊!”

“但人家李元霸比你可瘦多了。”林琳的回答讓另外兩個女人吐了舌頭。

大姐大卻沒有暴力相加,反而哈哈大笑說:“不可能,瘦子怎麼可能有力氣。”

一個寢室的人關係好了以後,自然要交心,交心的第一步,講自己是怎麼進來的。大姐大的心靈和身體一樣彪悍,進來是因為把一個男的打成重傷,她說因為那男的是陳世美,拋棄了她從小長到大的小姐妹。李元元從小練武,本來個性也算良順,卻被小姐妹的梨花帶雨哭成了女霸王。母親來看她每次都哭:“我養的丫頭怎麼這樣了呢。”她就說:“你再給我多吃點吧,這麼壯怪誰呢。”那小姐妹,卻來看了她一次以後,再沒出現。

小白菜和徐娘的罪名很少見,居然是暗娼,林琳沒想到這種傳說中的生物,現在還存在。徐娘身材適中,氣質獨特,有種城鄉結合的混血感,眉目柔軟,換個房間能立馬進入賢妻良母的角色。她的頭髮總是盤起來的,卻總是盤不乾淨,總有那麼些彎彎的頭髮顛顛,像花瓣一樣在額頭上柔軟地搖擺著,或者在白皙的耳根,柔弱地捲曲著。大姐大曾經這樣評價她的頭髮:“頭髮尖就看得出來是sao貨。”說完四個人都笑。徐娘會臉紅,在大姐大說自己是sao貨過後,她總是說自己是沒辦法才出來做這個,以前在城裡幫過傭,後來回鄉下結婚,跟男人一年生一個,男人能生娃,幹活卻不行,不能眼睜睜看著娃吃不起飯,養不活,這才出來幹這個營生。徐娘說,自己幹這個,比當農民當女傭都賺錢得多,自己勞教這段時間,男人和娃應該還能靠積蓄支撐過去。“在這裡還能休息哈,至少不用又懷娃兒。”一句話說得小白菜翻白眼。

小白菜對徐娘的話不屑,是因為她能自己配草草藥,跟男人上床過後不懷娃兒的藥。“要是我生娃,怕是每個老漢兒都不一樣喲。”這是小白菜的名言。

小白菜也從來不會臉紅,大姐大第一次給林琳介紹小白菜時直接說,妹兒,來叫神經病姐兒。她本是個普通女工,沒有經濟壓力。被抓過後,公安問她到底為啥幹這營生,她說自己男人不行,然後又補充,也不是男人不行,男人還是可以,但她的程度,男人沒辦法滿足。她說她就是喜歡,每天都想要,要好幾次,怎麼辦嘛。聽得記錄的女公安同志面紅耳赤,呵斥她“女流氓”!

小白菜五官很一般,湊在一起卻真的有幾分狐媚,加上皮膚極其白皙滑膩,連女人都想捏一把,更不用說男人了。據小白菜自己說,只要她一拉褲管露出小腿,一半男人會發暈,再露出大腿,另一半也被捕獲了。

小白菜問,高中生怎麼也進來了。高中生那是文化人啊。

林琳不知道該從何講起,從李少行講起,從八寶講起,還是從李姐講起?最後她選擇了從李姐和孫老太那個戒指講起。講完了宿舍裡沉默了,只剩一地月光,把鐵柵欄的窗,印在地上。林琳此時心裡卻是佩服孫老太太的眼光,老太太說自己的兒媳婦:“她像頭狼啊。”

她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宿舍裡的女人,母親來說了李少行想收養八寶的事。探視時間很有限,容不得她左思右想。母親的一句話說服了她,“真愛八寶,就給她更好的生活。”於是她點頭了,她的心肝寶貝,她活下去的希望,她未來的軸心,她的一切一切,就此放棄了。對於這個世界,她已經可以消失了。

做了決定之後,她一夜夜地躺在床上幻想,以後見著李少行,該說些什麼話,用什麼樣的表情。

她假想著,如果碰到的時候,李少行讓她去看女兒,她就說:“假模假樣地對她好,一天到晚去打擾她的生活,就叫對她好了麼?事已至此,我最好的選擇,就是讓她忘了我。她還小,能忘。”她一定會囑咐:“其實我很感激你。但我不瞭解那個女人,所以,希望你好好保護女兒,好好對她。”

然後林琳反手就給了自己一耳光:“哈婆娘,難道至今還忘不了那個男人。永遠不會再見面了。”只有用“哈婆娘”這樣極其低俗的用詞,才能表達她內心深處對自我的厭惡。

夜半打自己耳光,在勞教所的夜裡,並不是稀奇事,大家聽到也就罷了,沒有誰大驚小怪。

在另一個牢獄裡,何進進也開始持續性的失眠了。

父母那邊她去說了,他們完全不反對,她也才知道,其實丈夫透過公公已經給他們做了工作。自己親生父母的一臉淡然,讓她感覺很受傷害。她本來以為,自己母親這樣性格潑辣的人,會跳起來反對,不惜撒潑鬧騰。這個時候收養孩子,就像是當眾打何進進的臉,說她生不出來娃兒。她以為,自己的父母,會跳起來捍衛自己的尊嚴。她還暢想,如果出現這種情況,她要如何深明大義,來完成丈夫的願望。

得到的卻是一臉的淡然。

或許因為在這個聯姻結合的大家庭中,公公才是真正的大家長,他說一句話,自己的父母毫不懷疑就去執行了。

而她呢,她的心呢。

只有剛被失眠纏上的人,才能發現夜有多麼難過。對於何進進而言,最討厭的,就是客廳裡李少行時大時小的鼾聲,那渾然一體無破綻的該吃就吃該睡就睡的自如,讓她恨到胸骨發癢,恨火翻揚:憑什麼他睡得著?憑什麼還睡得這麼好?憑什麼我一個人滿身怨?

只有和別的失眠的人一樣,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夜色中樹影草影混在一起,支離破碎的樣子,她試圖用積極的想法來挽救自己:自己應該雍容大度,孩子是孩子,大人是大人,她一定要以博大的胸懷來迎接這個孩子。她還在想象,假若以後這個孩子不聽話,自己要認真訓斥,但不能動手打她。訓斥是必須的,以表現自己沒有完全不管她;但動手是絕對不可的,因為自己畢竟不是親媽。這樣想著想著,似乎對那個陌生的孩子有了幾分母性的苗頭,又再次發現了自己性格中的大氣和善良,何進進心裡舒服一點了,在天色開始蒼白之前終於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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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現實呢,就是你想好了一百種瀟灑應對的方式,它都會用第一百零一種出現,來讓你徹底失態,暴跳如雷。

李少行根本沒帶八寶回家,他帶著女兒從林家出來,就直接上火車去了成都。何進進是在當天早餐時間得到通知的。李少行宣佈完這個訊息,兩口喝完豆漿,拉著前一晚收拾好的旅行包就出了門。何進進一個人呆在家裡消化各種情緒,那些重重的思想準備,就這樣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

她開始懷疑,自己的婚姻和之前的一切選擇。

其實她當初哭著要求李少行帶她離開那個家,也沒有什麼太多的理由。她討厭呆在自己家,想要徹底離開。她的父母,在外人眼裡總是那麼親熱友好的樣子,卻只有她知道兩人感情早已磨平,母親晚上是和她睡一個房間。她知道父母都不開心,然後都把不開心的原因推到別人身上,特別是自己的母親,她的情緒總是在開心、要求、不滿意、憤怒、冷戰,哀傷,這個迴圈中週而復始。

奇妙的是,她厭惡的、避之不及的父母的婚姻模式,現在如印刻般,呈現在了自己的婚姻之中,想到這一點,她笑了。太好笑了。

八寶坐火車一路上,都是鄭清茶抱著的。做外婆的本來想,送到成都李家門口,轉身就走。卻沒想到,李家老兩口,在火車站來接了。八寶她奶奶淚眼婆娑地拉著她的手說:“以往對不住你,老姐姐。求你陪小娃兒,多住兩天,她不熟悉這裡,怕她害怕。”老爺子雖然一臉嚴肅,但那眼神,就沒從八寶身上離開過,幾次伸手想抱孩子,都被八寶的哭鬧拒絕了。

她沒想到對方是這樣的態度。在她的預設中,李家老兩口就是牛頭馬面或夜叉,凶神惡煞的壞心眼。沒想到看到的卻是兩個普通的老年人,對自己家唯一的孫子,充滿了無需解釋的愛。

最終她還是住了兩天,第三天早上起來,她跟南音奶奶說了一聲,趁孩子還沒看到,便自己走了。

八寶改名叫李南音。她爺爺說,當年在北方打仗的時候,一心嚮往的,還是南方的聲音。

李少行多住了兩天才走的。臨走前,叫了一聲阿姨,突然跪在那個他恨得要死的女人面前,說:“阿姨,孩子就交給你們了。”

他感覺到,自己母親在靈魂深處,釋然地看著他這一舉動,沒有絲毫生氣,而是,慈愛地看著小女孩兒。

八寶送走以後,都是林琅和建華來看林琳,鄭清茶覺得自己把外孫女送走,沒臉去看女兒。見面只能進去一個人,建華在外面等,看著這荒郊野外的,黃不黃,綠不綠的樣子,回頭看姐姐已經進去了,便摸出一根煙來抽,無由來,對這世界增添一分恨意。恨李少行,恨劉五娃,恨孫家,恨公安……恨給自己所愛的家人造成傷害的一切,恨自己還不是個能擔當的男子漢。

林琅不敢跟姐姐談論八寶去了成都的事,倒是林琳主動和她談起:“李少行,總算是有擔當了一次。”

這種豁達,讓旁觀者的林琅再次在姐姐面前,生出一種無由來的羨慕、欽佩,甚至是慚愧。對姐姐這種糾結的愛與羨慕,或許會伴隨自己的終身吧,林琅想著。認真分析起來,她的慚愧,一為自己的懦弱,二為自己的小心思。她老早就就發現了林琳那不理智的愛情,也老早就對這場戀愛有著不好的預感,卻什麼都沒有做,順其自然地發展,甚至心中還有強忍的欣喜,暗自以為,林琳走開的話,蕭峰或許就回頭看到自己了。然而現在卻是最壞的結局。如果自己早點站出來的話,事情會不會不一樣?

想起蕭峰,林琅突然跟姐姐說:“蕭峰來信了。”

蕭峰來信了,說自己輾轉在西康的那些草原上,跟小組一起考察修水電站的位置。他寫那草原上如冰雹般的驟雨,以及急雨以後,草原上升起的彩虹,藏胞們的犛牛群,以及窩在帳篷裡取暖的可愛小藏獒。林琅趕緊地跟林琳念信,兩姊妹想著,天啦,那是怎樣一個不一樣的世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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