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四章 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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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用一句話來形容星際戰爭?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點,以不同的心態來看會有不同的答桉。

比如左吳,想起自己在還沒和自己麾下的士兵們打成一片,只能靠一點想象外加幾本似是而非的歪書來建立對星系戰爭的印象時,只會以一個有些莫名的詞來形容——

就是隱忍的傲慢。

戰爭的過程不就是這樣?雙方在空無一物的漫漫太空中相互尋找,搜尋。搜尋過程便是一場不知盡頭在何處的旅行,就像一場漫長到令人厭倦的前戲。

可真等到雙方碰上的瞬間,那轉瞬的交火就是忽然升至雲端的暴烈。

星艦與星艦間會在短暫的試探後進入到足以互相撕咬和狗鬥的範圍。此前囊括幾百甚至幾千光年範圍的搜尋轉瞬成了過往雲煙。

甚至,一場戰爭甚至戰役的勝負手,往往會在幾十萬公里,甚至還沒地月距離要長的範圍內完成角逐。

說戰爭是隱忍的,就是之前漫長的搜尋不是作偽。

可又說它傲慢,就是在這幾十萬公里內決出的勝負手,往往會決定幾千甚至幾萬光年範圍內,所有星系、天體、乃至世世代代居住其中的生靈的命運。

有句老話叫“兄弟睨於牆”。

刁鑽一點理解,就是一道薄薄的幕牆,就可以分隔出不同的家與家,便能讓人理直氣壯的說出“我家的事情,憑什麼讓你管”。

而幾千光年外所發生的戰爭,幾千光年,連熾熱的恆星所散發的燦爛光輝,都不敢打保票說能安然無恙的跨越這段距離。

誰又願意被如此遙遠外的事件決定自己的命運?

但沒轍,所以左吳才覺得戰爭是傲慢的——用小範圍內的瞬時熾烈,去換取將廣袤無垠的更長遠未來予以支配的權力。

人們總是厭惡賭博,可又有什麼賭局能像星際戰爭一樣,一擲千金已經不足以去形容個中奢侈,無數生靈的勇氣和生命都是籌碼中最微不足道的註腳。

又怎能不被稱為傲慢?

當然,在後來,左吳麾下的將士用他們的行動促成了自己的改觀,也意識到這個粗暴的歸納可對不起自己戰士們對於戰鬥的謹慎,這種想法也漸漸被埋在心裡,差點忘記。

直到今天,外面。

自己的戰士們和鏡弗文明的艦隊背靠背,在勉力應付燎原的圍攻;戰鬥的範圍變得越來越狹小,甚至有不少次雙方的星艦互相觸碰相撞的記錄。

夕殉道和離婀王忽然爆發而出的廝殺與舞蹈,則在這片血肉磨坊中,連點陪襯也算不上。

而一邊近在遲尺,如此寬廣的太空空間,就這樣被冷落了。

同樣被“冷落”的還有左吳,畢竟他還在無限神機中向著那個半成品神靈前進。

能觀測到外界的戰況,只是因為小灰的擬態成通訊粒子的機群映到了自己視界裡,才產生的美妙巧合。

而隨著兩個灰風間的爭鬥愈發激烈,漸漸找到節奏的小灰勢必要盡力收回她逸散的機群,包括在左吳視界中逗留的那些。

所以。

左吳所看到的外界景象已經開始趨於搖曳,彷若訊號被干擾。

由此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周圍,被那半成品神靈為了吸食大千萬物所颳起的,以她為風眼的颶風中,所揭示的那一個個可能未來的場景。

從之前的經驗來看,無限神機是把哪怕只有一丁點機率發生的未來,都會將其窮舉般列出。由此,目睹再怎麼離譜的局勢都不足為奇。

在這風暴中走的久了,左吳覺得自己已經漸漸喪失了判斷哪個是無限神機計算的虛幻,哪個又是自己視界中搖曳的訊號最後窺得的一絲外界的真實。

左吳很快找到了一個訣竅——

就是發展過於離譜的場面,就大機率是計算的虛幻,而看起來平平無奇,尚且有邏輯支撐的,大概就是還未在自己視界中徹底消散的真實了。

比如這個,夕殉道在和離婀王的共舞中,好像領悟了什麼戰鬥技巧,直接開始大殺四方,一人打穿了燎原所有的星艦,然後破開離婀王的獸石,把她揉成一團帶了回來的場面,就肯定是假的。

還有這個,離婀王被夕殉道的糾纏打出了真火,其駕駛獸石陡然回身一刀,竟然在猝不及防下將夕殉道的機甲直接洞穿,夕殉道本人在高頻粒子刀的威力下直接化為飛灰,連遺言都沒來得及說。

而離婀王立在原地,不敢置信,一遍又一遍的質問已經死去的機甲,問這一刀他們不是互相使了千百遍,夕殉道閃開了千百遍,為什麼偏偏躲不過這一次?

厲聲。

離婀王接著把刀子也捅進了她自己的身體,只在她核心徹底碎裂的前一秒,才聽到通訊中傳來了離姒額夕陽的哭喊。

左吳不忍心看下去了,把目光別開。好在這也是無限神機計算的虛假,應該。

……應該。

這番景象,還有離姒和夕陽的哭喊真的是假的嗎?

左吳越來越沒有自信了,駐足,朝自己身後伸了伸手。理所當然,自己臂展只有幾十公分,最多只能撥開已經拍到臉上的,那些太過不堪的虛幻,可絕對夠不到那太過遙遠的真實。

不對。

自己的手好像真的碰到了什麼東西,肉乎乎的部分很好摸,手感甚是熟悉,而嶙峋的骨頭也是真的堅硬。

為什麼會熟悉?左吳有些不解,下意識擦了擦嘴,發覺自己有些流口水的瞬間,才忽然明白過來這熟悉的手感究竟從何而來。

是從海星罐頭裡得來的。海星罐頭能成為暢銷銀河的商品,靠的絕不僅僅是味道,連摸起來的感覺都無可挑剔。

而現在。

自己有可能碰上的海星人就那麼一個。

左吳吸氣,沒有鬆手,又用另一只胳膊稍微撥了撥那些虛幻的景象,終於見到了臉已經黑到嚇人的教宗。

“你……你是真的還是假的?”左吳問。

教宗一時沒有說話,左吳才發現他臉色發黑不是真的面色不愉,而是他將引力構成的披風均勻的灑在了其身體的每一寸而已。

即便是做了如此的防護,他還是被化虛為實的大千景象所掀起的颶風,弄得千瘡百孔,幾乎無法站穩,讓左吳揉著他的臉,都好像能輕易將其搖動。

教宗的眼眸還在迷茫,片刻後才恢復清明,左右看了看,聲音無比溫和:

“……唔,左吳閣下?我在無限神機模擬出的無數種可能中見過了無數個你,可會採取這種方式攙扶我的少之又少。所以,我認為你是真的,我也是真的。”

“該怎麼說呢?好久不見,還是該說……我們又見面了。”

左吳笑了下,手還扶在教宗臉上沒有拿開:“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我們在這居然還能還能遇上。”

教宗聳肩:“我倒覺得不奇怪,無限神機裡那麼多分叉道口,每走上一條都會經歷一次迥異的人生。有些好,有些壞。我走馬觀花看來,還是好的居多。”

左吳愣了下,是了,教宗沒有燎原的灰風給他放水,為其展現的都是最誘人的糖衣。

教宗他顯然沒陷進去,此時的他只是偏了偏頭,似是有些不滿左吳還抓著他臉的手擋住了看遠方的視野,手在一旁揮了揮:

“設了這麼多誘餌,不就是為了掩護它最深處的核心嗎?”

“半成品神靈只有一個,目的地也只有一處。我們是從同一處地方進來的,不如說到如此接近她的地方才遇見,我才覺得不可思議。”

左吳抿嘴。

教宗又颯爽的指了下被面前男人抓著的頭,一點也不避諱:

“按我原本的想法,我原本可以在這一路上和你相互扶持,至少多說說話。至少到那神靈面前時,咱們可以放下成見,共同把最大的威脅解決掉先。”

“而不是像現在,我賴以維生的引力紗蓑,可能隨時被你撕開,怪嚇人的。”

左吳思索片刻,有些想笑:“……真怪,這一路上我一直把你們鏡弗當做最大的假想敵,又把燎原當成了有默契的盟友,結果還是被他們刺的最深。”

教宗點頭:“世事無常。”

“……我問你,對帝特他們真的同意了你隨機轉生的方案,現在只是等待一個可以完美適配他們靈魂的肉體?”左吳問。

“是的,完全相同,且擁有無限可塑性,本身就有包容了所有生靈的基因,大家都能去做想成為的自己的肉體,”教宗點頭:“他們是在等這個。”

“還有呢?”

“還有一個無法為人所干擾的‘世界’,左吳閣下,在我一路上遇到的無數個虛幻的你中,你無數次問了我一個問題——就是我怎麼保證轉世系統的真隨機,無法為人所染指,”

教宗還是望向著遠方:

“現在,我能回答你了。就是靠燎原的成果——那個半成品神靈。”

“食煞,織縷……每個神靈都代表一個規則,食煞象徵著暴虐,卻也是無畏的開拓。而織縷更是想要生命萬物繁榮。”

“那麼同理,我們自然可以給燎原的半成品神靈編程式設計,把‘公平’和‘隨機’刻在她的根本裡。”

聽著。

左吳撇嘴:“之前你不還說,燎原創造神靈無異於火中取栗麼。怎麼現在,你反倒也要去玩火了?”

教宗搖頭:“閣下,你覺得勾逸亡先生如何?”

“……她是個好家長。”左吳只能說。

“哈哈,‘她’,看來閣下還記得勾逸亡先生也是個天然神靈,”教宗笑了下:“那麼,如果拋開您和她的友情,你覺得控制她的難度如何?”

“……不難,我的科研團隊裡有小組一直在藉助她研究和陶沃姆文明有關的課題,勾逸亡先生一直很配合,也很好說話。”左吳抓了抓頭髮。

“對,勾逸亡的‘規則’就是全身心照看她所創造的文明,哪怕陶沃姆已亡,她也想要儘可能在世上留下些那個文明的痕跡,”

教宗說:

“這也證明,神靈有高低強弱之分。弱小的神靈更是可以直接當成工具。”

“當然,我不是說創造神靈就是正確的,創神的每一步風險都大過了其收益,無異於傲慢的豪賭。燎原賭到現在還沒順帶炸掉整個世界,多麼驚人的運氣。”

“所以,這樣就夠了。讓那半成品神靈的成長到此為止,讓她成為一個保證公平的隨機工具,這樣就夠了。”

左吳還是對教宗的方案完完全全的不相信。

教宗只是苦笑了下:

“退一萬步,左吳閣下,即便你只是想毀掉她,那也得先阻止她繼續汲取養分才對。我們的利益暫時一致,雖然我們離她很近了,但還有一段距離。”

“現在開始相互扶持也不遲。”

左吳沒聽教宗的聲音了,注意力全被自己視界中最後一抹殘像吸引。或許訊號也有迴光返照,殘像是如此的清晰——

自己的麾下終究沒有再受到鏡弗文明部隊的背叛,甚至在一段時間的配合下,還養成了一點默契,自己曾想與燎原達成,卻終究錯付了目標和物件的默契。

還有夕殉道和離婀王,他們終究沒有分出勝負,沒有誰殺掉誰。畢竟他倆的默契是比誰都要濃厚和深遠。

夕殉道沒忘了這是苦肉計,追逐共舞中,他終究是一點點放著離婀王離開,看著自己的妻子越來越接近敵人的陣列。

只是某一時刻。

他們同時停手,因為燎原那邊也有一艘星艦在艱難的突圍,朝新帝聯這邊過來。

那艘星艦的駕駛者不是別人,卻是金棉,還有之前那些被派往燎原,商討左吳和姬稚婚禮事宜的外交官們。

現在,婚禮肯定破裂了,他們也自然遭到了囚禁。但或許是燎原壓根沒有認真看管他們,使得他們終於突圍。

金棉被夕殉道和離婀王的共舞嚇了一跳:“你……你們在做什麼?!”

離婀王輕笑:“背叛而已,借過。”

金棉的童子一下睜圓,她被她最尊敬的首領背叛過,她本來最厭惡背叛。

可最後,金棉還是沒阻攔離婀王,只是這樣放她離開。

夕殉道留在了原處,有些心有餘季:“金棉小姐,我還以為你要……你也要攔著離婀呢。”

“攔什麼?我這裡是艘外交星艦,又打不過喵。”金棉老實搖頭。

夕殉道抱手:“因為在我印象中,你一直是愛憎分明,嫉惡如仇的,沒想到你會……這麼乾脆。”

金棉沉默一瞬,抬手舔了舔手腕:“愛憎?對不起,我分不清,真的分不清了。”

“什麼?”

“你猜我在燎原那邊看見了什麼喵?”

金棉眯了下眼睛:

“我看到了我們鶯歌索的倖存者,那身皮毛,不會錯的。她居然被燎原接納了,因為大火而嚴重燒傷,有一個氣態生物在她附近守著,這麼焦急。”

然後,獸人小姐看向了夕殉道,又瞥了瞥離婀王遠去的身影:“你說他們是什麼關係?”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燎原本沒有接納我同胞的必要,因為創神檄文本來就是它們的武器;我只知道我同胞去哪都不該去燎原,”

金棉忽然大大的伸了個懶腰:“但在這片殘破的銀河中,我還能看到一個同胞,能看到有人在擔心她,為她焦急。”

“我滿足了……比起這個,仇恨,愛憎,好像都成了什麼小事。夕殉道,你會打仗,你是將軍,我問你……”

“這場戰爭是不是早該結束,甚至本不該發生喵?”

夕殉道默然:“沒辦法,我們只有一個世界,每個人都想解釋世界,定義世界的正確,然後為它安排一個各自認為正確的未來。”

“定義正確啊,”金棉看了看幽暗的天空:“光輝璀璨的星空肯定正確,它暗澹成這樣就是錯誤。我們現在……是在錯誤中再尋找一個相對的正確嗎?”

“對。”

“手段又是空耗我們未來潛力的錯誤戰爭?”

“……對。”

金棉不再往下問了,只是笑了下:“那還挺好玩的喵。”

她的眼眸注視著昏暗的,註定永遠屬於普普通通的她,終生不可能離開銀河的她的天空。

獸人小姐不知道她此時的模樣被左吳全部看去。

左吳抿嘴,想了許多,又好像什麼也沒想。只是終於放開了抓著教宗臉部的手,和他肩並肩,一直向不遠處那搖曳的“未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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