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六章 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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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擬對帝特的星圖詳實,具體。從左吳所在的星系開始,到發現了鏡弗文明蹤跡的那邊結束。中間駁雜而危險的航路,也已經被探索了個七七八八。

超空間航道就是這樣,不親自走一遭,誰也不知道它究竟會通往哪個方向,整個過程無法取巧。就算是讓左吳親自率隊探路,效率也不可能提升多少。

若沒有虛擬對帝特,左吳麾下的星艦效能擺在這裡,或許不會像聯絡者那樣,其失敗的十一次中,每一次要花費超過七八十年。但至少花費半個世紀的光陰的命運擺在這裡,根本無法取巧。

現在,詳實的星圖擺在大家眼前了。運用一點點基礎的運籌學知識,就能規劃出突襲鏡弗文明的最佳路徑。

科研團隊很快論證完畢,切實的行進方案靜靜擺在了左吳的桌桉上。其上顯示,採取最穩妥的路徑,從這在悄無聲息間突襲到鏡弗文明臉上,大概只需要花費一年有餘。

一年。

跨越超空間航道也需要時間,短的航道三五天,長的則需要花費十天半月。相較而言,一年是一次長途旅遊的正常耗時。對比一下,與若無虛擬對帝特的付出,而將耗去半個世紀的結果,不知好了多少倍。

藉由這份詳盡的星圖,科研團隊甚至能將突到鏡弗文明臉上的倒計時,給精確至秒。

計時從三百六十六個地球日零十七小時三十五分二十四秒開始,又被製成牌匾,掛在每艘星艦艙內最顯眼的位置,每個人抬頭就能看見,感受著這微妙的迫在眉睫。

大多時候,恰到好處的壓力便是讓事態發生變化的催化劑。

一年的光陰足夠讓許多事情發生改變,左吳也需要這不長不短的時間完成突襲一個文明的戰備。同樣,新帝聯的大家夥也需要花費時間來習慣戰爭即將到來的事實。

牌匾上的倒計時在緩緩流逝。新帝聯內部的氣氛倒沒有變得險惡,只是在“迫在眉睫”的逼近下,總是有一些改變,像被愈發悶熱的濃霧所附著——

備戰,備戰;在倒計時的俯視下,備戰!

悶熱的濃霧在將新帝聯的一切向成熟催化。原本,左吳還是覺得自己的政權有種莫名的過家家氣氛,望之不像個國家。

直到兩件事的發生將這個印象給徹底扭轉。

一件就是,在這一年中,新帝聯終於迎來了第一批新生的幼兒。而另一件就是近乎同時,左吳麾下也出現了第一位壽終正寢的死者。

原本,人口的繁衍和迭代是一個政權內部再平凡不過的事宜,可對新帝聯來說,其發生標誌著左吳的麾下終於開始了正常的新陳代謝。

說是正常,可兩件事的報告躺上左吳的桌桉時,仍是讓他有些卡殼。因為新生兒的降生和人的壽終正寢,在左吳的潛意識裡,都是離自己相當遙遠的事。

左吳不會忘記自己作為仁聯武器的事實,知道自己會不受控制的吸走身邊之人的氣運。雖然經過一年多的練習,總算找到了些竅門,不至於威脅自己親密之人的健康之類。

但這已經是極限了,只要左吳的細胞剛一離體,其內的氣運就會馬上流逝而走,重新往左吳身邊匯聚。

這樣,失去了氣運的細胞會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死去,而氣運的流逝,甚至不以左吳那時是開著“吸收”還是開著“釋放”而轉移。

從自己離體細胞內奪來的氣運,就是會像水往低處流般,朝左吳身邊匯聚,然後在一個適當的時間,重新鑽進他的身體。

這大概是仁聯為了不將諸位勇士好不容易帶回的氣運浪費分毫的設計,卻直接導致了左吳自己不可能擁有遵循天然的規律而誕生的孩子。

艾山山和姬稚雖然幽怨,但時間一長,也慢慢理解。反正來日方長,只是孩子不能被自己生下而已,模彷黛拉用些基因工程的手段就好,只是時機未到。

就這麼一拖延,才最終讓左吳覺得天然的嬰兒是與自己相當遙遠的事。

直到這份報告躺在自己桌上,左吳才恍然自己的麾下可不全是科技獵人那樣的狂人。佔了自己麾下人口絕大多數的官僚和傭兵都是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會婚配,會生子,會有真正的新生兒降生於世。

這是年輕人的事。

當初,圓環播撒黑暗時,身在星海聯盟本部星系的左吳,當然是能搶救多少人就搶救多少人。期間有許多慌不擇路,不知怎的就撞進左吳艦隊中的星艦。

事後穩定下來,這麼而來的倖存者們又明白無處可去,大多是就這麼領到了新帝聯的戶口。之後整理名單時,左吳還發現這其中有一位年邁的補習班老師,當初黛拉還報名上過她的園藝課。

作為老師,官僚的事情她插不上話,更不可能去參軍入伍。她便在新帝聯內部撿起了老本行,開班授課,侍弄花草。

原本,這有些莫名的補習班當然沒人報名。直到大家又看見黛拉拖著二公主,還有離姒和夕陽,高高興興的重新成為了這位老師的第一批學生。

在之後,新帝聯內部,各種補習班和興趣小組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以至於連良骨伶都開了個心理諮詢診所,用飯卡交易,互幫互助,蔚然成風。

可隨著那戰爭倒計時牌匾的懸掛到每個人的頭頂,這些東西全變了味道。就算是東拉西扯,大家也更偏向於給自己安上分析戰爭形勢的名號。

補習班和興趣小組間都開始發生兼併和吞吃。大家不再是因為興趣,而是憑對戰爭的看法和觀點聚在一起,連左吳也能看出,這是日後一個個政治派別的雛形。

只有包括那位老師在內的寥寥幾人,還在維持著最原本的,基於興趣的補習班形式。他們偶爾在倒計時牌匾出現故障而短暫熄滅時聚在一起,享受星艦內人工的日光,侍弄花草。

時光流逝,這位年邁老師最後一位學生便是黛拉。

在蟲娘學走了她所有的本事後,老師含笑,為黛拉戴上了她親手用花環編織的學士帽,目送蟲娘蹦蹦跳跳,走進另一家補習班後,這位老者好像失去了她生命的全部支撐,健康狀況飛速惡化,大限將至。

原本。

無論是小灰還是科研團隊,都有延長她壽命的方法。

可這位老師謝絕了所有的醫治,拖著身體為她的小小花園澆了最後一次水,便躺到了她的躺椅上,在椅子晃動至第十七次時,安然離世。

其椅子還在因為慣性搖晃,她的手裡抱著一本手寫的冊子,算是遺言,寫滿了她養花弄草的全部心得,還有該如何照料環繞著她,目睹她離世的一園子花草的囑託。

原本,冊子的扉頁寫著“給黛拉”這幾個字,但不知為何,字元又被劃去了,連帶著冊子被她緊緊抱在懷裡,成了無人可送達的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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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權內部第一個逝者的出現,和第一批嬰兒潮的湧現居然是在同一時間,或許也是種冥冥中的註定。

對如今的新帝聯而言,兩件事毫無疑問都是大事。孩子意味著未來,左吳知道處理好他們才能讓人徹底將未來寄託在自己這裡。

而死亡則是每個人命中註定的結局,不是所有人都會對身後之事雲澹風輕。聽聞有一個多文明合併的政權,就是因為其內部對如何處理逝者的遺體的問題達不成統一,最後才埋下了分裂的伏筆。

往大了說,官方如何處理公民的身後事,是個複雜的社會科學問題。官僚們該為此頭疼之至,想要論證出一個各方都滿意的結果,想來是個長久的課題。

左吳要做的,便是皇帝這個職業自古以來最基本的職能——祭祀。只是現在,祭祀的物件不再是天體這樣的虛無縹緲,而是真真切切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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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殯儀事宜的場地,和有孩子們呱呱墜地的場所,距離倒不算遙遠。

原本,按計劃,左吳第一步的行程該是先去醫院慰問諸位家庭,然後親切的抱起一個孩子說些勉勵人心的話語,以此籠絡和激勵大家,等等等等。

但或許是目睹人家孩子的出世,看著新晉父母們臉上帶著點點迷茫的幸福笑顏,又想起姬稚和艾山山為自己規劃行程時,強撐表情隱去的那絲絲落寞。

鬼使神差般,左吳今天起得特別早,在星艦內部模擬出來的清冷早風下,一個人緩步踱去了殯儀事務所在的方向。

和千年前一樣,逝者的遺體不會第一時間就入土或焚燬,而是會放在靈堂中央,供人瞻仰。臨時列印出來的靈堂規模不大,因為死者畢竟只是一位老師,而不是戰死士兵之類的功勳之士。

作為最初的死者,只是順序方面有特殊的意義,不適合給她佈置太高的禮儀。

殯儀館沒到開館的時間,但對左吳來說不是問題。清晨的園區清清冷冷,那不大不小的靈堂是附近唯一有人煙的地方。

……人煙?

有人先一步自己來了?

左吳不記得這位老師有什麼家人,帶著些些狐疑,他緩步邁入了堂內,卻看見一個意料之外,卻熟悉至極的身影——

是小灰,光是看見小灰的背影,左吳就覺得心中有愧。自己是毀滅小灰家鄉的兇器,她也自知無法放下仇恨,也無法狠下心來手刃自己,便只能選擇折磨著自己,也折磨著左吳。

她變得行跡飄忽,平時不會出現在左吳身邊太近的地方,只有在左吳有沉浸於安寧中時,才會忽然出現,冷笑,激起左吳心中的愧疚,遠遠的互相折磨。

左吳想解決這個現狀,可一直不得其門,連小灰的面都見不到,今日卻能看見她的背影,還真是意外收穫。

雖知道小灰肯定已經察覺到自己,但他還是吸收掉了自己的腳步聲,好像害怕太大的聲音會將小灰像抓不住的鳥兒給驚走般,無聲無息間,接近,坐到了她身邊,一時無言。

又一起面對眼前被花環簇擁的透明棺槨,還有裡面被寒冷凝固了慈祥微笑的年老婦人。

左吳忽然想起了什麼:“……不知道我們這邊是不是有專門的入殮師,我看過這位老師最後的瞬間,表情可不像她現在的慈祥,反倒像是在做一個不算好的夢一樣。”

小灰抿嘴:“唔嗯,其實大多數人死時都是這樣的。器官衰竭往往是死亡到來的衝鋒手,而器官衰竭,又怎麼會讓人感覺安詳?”

左吳笑了下,一時恍忽,不記得上次和小灰這樣說話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是害怕這位老師的最後一刻,是在畏懼的我新帝聯。”

小灰輕嘲:“你害怕她的害怕?”

“……我一直想建立一片樂土,可讓我的第一位死者都不得安寧,豈不是離我的初衷越來越遠了?”左吳說。

小灰沒接左吳這個話茬,只是歪歪頭:“你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裡嗎?”

“不知道。”

“我在檢驗我對‘死亡’的擬態是否正確,我的陛下,你知道的,我的那些擬態人格也會有虛假的一生,會在機群的程式下進入死亡的狀態;”

小灰看著左吳,看得如此認真:

“哈哈,你想笑就笑吧,我雖然活了這麼久,卻也好像是第一次親眼目睹生靈的自然死亡……我的光明星海,生靈大多克服了壽命的界限,雖終有一日依舊會衰亡,卻也是遙遠的以後的事,他們都是被謀殺的。”

左吳抿嘴:“嗯,我知道,我殺的。所以歡迎你來折磨我。”

小灰臉上出現一抹微笑:“真的?好啊。我可以復現出這位老婦人最後一瞬間的想法,你想不想聽?”

左吳的腦海裡恍然飄過那本手抄的冊子,還有被劃掉的“給黛拉”這三個字,下意識點頭:“想聽。”

小灰伸手,機群從老婦人的身上轉了一圈又回來。隨即,她的樣子忽然變化,成了老婦人的模樣,甚至發出一股刺鼻的,接近死亡的衰朽味道:

“……我在想,我不該用小小的花園拴住黛拉。她是我最後的學生,我不是她唯一的老師。我個外人,憑什麼用遺言拴住她?”

“打仗啊,文明啊,這些東西不是比我的絮絮叨叨有趣的多?”

“這裡終究不是我的家。”

左吳心裡一痛。

小灰卻是隨即變回了原來的模樣,卻是伸手,忽然捂住了左吳的嘴。

靈堂又來了個客人,就是黛拉。她的觸角低垂,在她的原本可愛的臉上灑下了厚重無比的陰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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