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八章 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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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怕死,還是怕死前時的疼?

奇長髮,這位剛從裁判庭的旁聽席上離開的人,現在又站在了聯盟街邊的一家水果攤上——只要是有細胞壁生靈的繁衍器官並且能吃的東西,在此都被歸類於水果可以售賣。

奇長髮看著裡面光怪陸離的果實,有些是蔫巴巴,有些卻宛如還有生命般仍在蹦跳;還有些水果乾脆往他身上投來了冷峻目光;又看著那根據他的種族所投影出來,正巧笑晏晏的店員,不知為何問了自己這麼個稍顯愚蠢的問題。

大概是因為“果實”和“種族”有種微妙的近義詞聯絡,都是經由祖先代代繁衍而來;而那籃有冷峻目光的果實大概真的有一定的智慧,同是智慧生靈卻有不同命運,才讓奇長髮有如此的感慨吧。

怎麼會有生靈直接給自己的繁衍器官給附上智力呢?大概是方便保護果實,讓它遇到危險時可以靠自己斟酌,自行逃跑?

這樣會自己逃跑的果實是怕死的,只有怕死才會專心逃跑,可它的逃跑又有什麼意義?

如同蝴蝶的變態發育,蝴蝶本質上是從毛毛蟲身體裡成長出來的另一個生命體,破繭即是毛毛蟲死亡,蝴蝶撕開它的身體獲得綻放美麗翅膀的機會的過程。

而這種有智慧的果實更勝一籌,因為在它死後,從其體內誕生的植物甚至反而失去了智慧;以及過程中果實非但不會死亡,還會一直向那沒有智慧的植物提供營養,以及在植物尚且幼小而脆弱時若遇到危險,便繼續從地裡掙扎爬出,繼續在懼怕死亡的本能驅使下掙扎跑路。

這種果實沒有痛覺神經,想來不會怕疼的;否則在其迎來命中註定的死亡,在沒有智慧的植物撕開它的身體時迎來宛如長期凌遲般的疼痛時,對疼痛的恐懼會不會超過死亡,讓它選擇自我了斷的解脫?

還蠻有意思。

而奇長髮想著想著,居然把自己給想餓了。

眾所周知和野味的原理差不多,更有活力的果實口感會更加豐富;而水果鋪亦檢測到了奇長髮的目光,開始了滔滔不絕的推銷。

這對整日無所事事,閒到可以把日子耗在一場場旁聽上的奇長髮太奢侈了。

奇長髮搖搖頭,還是斷了自己奢侈一把的衝動,往旁邊移動半步;身為在聯盟混跡已久的老油條的他知道這樣就能離開水果鋪檢測他目光的範圍,卻不會讓投影出來的甜美店員消失,相當於可以白嫖許久的眼福。

擁有智慧的水果朝他移動著冷峻的眼神。

停止推銷的投影店員因開始執行著送別程式,一直在笑,依舊笑得眼睛都無法被看見,讓人看得格外舒服——這種燦爛到看不見眼睛的笑,已經作為一種席捲銀河的風潮席捲了他的家鄉。

白嫖著眼福,奇長髮覺得越來越有意思。擁有智慧的水果成了商品,而沒有智慧的投影卻成了售賣果實的店員,這是否也是一種命運使然的問題?

哲學源於無所事事,只有無所事事的人才有時間思考這些無聊的小事,還大多思考不出什麼結果。

但奇長髮樂於如此,這是他的愛好;同樣是他愛好的就是在裁判庭的一場場審判中坐在旁聽席上,見證一次又一次裁決的結果,宛如見證了一個又一個文明的命運。

畢竟裁判庭的審判多是為了解決政權與政權間的爭端而開始,裁判長的每一句話和每個動作,都可能將文明的下一個千年導向不同的方向,亦決定了整個種族的起起落落。

奇長發自認為無法承擔這種攸關億萬生靈命運的裁決,卻樂於抽身事外地位超然的見證一切。

今天有些不一樣。

事關新帝聯還有鏡弗文明的爭端,一個是新近崛起強勢如斯的政權,一個是銀河公認的硬實力第一。前者甚至將巨構給開到了聯盟的星系內,奇長髮揣測這說不定是新帝聯在朝裁判庭施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與之相對,代表了鏡弗文明的老先生,不是和藹得很嗎?老態龍鍾的代表笑起時,那看不清眼睛的樣子真是如此的友善。

這種眯眼笑的風潮真是養眼。

所以一幫伶牙俐齒的骨人律師欺負這麼個笑眯眯的老者算什麼話?

無所事事的旁聽了這麼多場,奇長髮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偏向,同時也是為了同自己息息相關的命運,還有尊老愛幼的正義,他頭一次在裁判庭上怒吼出聲,又朝骨人律師們丟擲了不知什麼時候放在自己手邊的惡臭膠囊。

宛如思想都被征服了般,如此激動而憤怒。

直到現在,被這暗澹星系中的涼風微微一吹,自己好像終於找回冷靜了;放棄了思考,沒有在無所事事的戲謔中旁觀一切,真不像自己。

奇長髮在反思。

今天這個星系似乎格外暗澹,籠罩大地的永夜較之以往更加暗澹,這水果店還有遠方建築的點點亮光如同倔強而不願屈服黑暗的星光,火樹銀花下指引著在聯盟生活的人前進的方向。

背井離鄉的自己哪有什麼前進的方向?聯盟到處都是這樣背井離鄉的人。

自己的家鄉是什麼模樣的來著?

奇長髮久違的沒再思考那些脫離現實的哲學問題,而是回到了實際,至少他終於願意回想一下家鄉是什麼模樣的了。

褪色記憶中的家鄉總是美麗的,美麗的東西無外乎有這麼幾樣東西——天然的風景,美麗的奇觀……

還有美人。

想到這個詞,奇長髮又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巧笑嫣嫣笑到沒了眼睛的投影店員,頗感奇怪。

記憶當中,席捲銀河的這種審美風潮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久聞新帝聯陛下的身邊有無數女伴,如今無數觀測造物都在觀測他們建出的那平臺和巨構,解析度稍高一些就能看見那些女士的長相,為什麼她們中沒有一個在這樣的笑?

自己小時,還沒來到聯盟前,自己家鄉的美人是這個樣子的嗎?

疑惑的感覺越來越濃,回到實際思考的奇長髮似乎瞬間就完成了以往瞎想無數都無法完成的偉業——就是思考出一個有用的結果。

投影店員的模樣漸漸地,和那個低眉垂目的老者的模樣相重疊。

老者是鏡弗文明的代表。

奇長髮緩緩踱到水果鋪的背後,擦了擦這臺造物背面的銘牌,赫然在其背後找到了“出產自鏡弗文明”的字眼。

聽說鏡弗文明的原生居民都沒有眼睛,有的只有皮膚上的感光細胞。

明明連鋪子裡這種有智慧的水果都有眼睛,能朝自己投來冷峻目光的。

難道連同這正眯眼笑的店員,也是鏡弗文明征服整個銀河審美的手段?對了,以前就有爆料說鏡弗文明在這方面花了大價錢的,投入不計其數,可推廣頻頻因為運氣原因而受阻,知道最近才形成了這種席捲的風潮。

他們還是成功了。

奇長髮捂住自己的嘴,忽然對這水果鋪感覺有些噁心,又最後戀戀不捨的看了一眼那眼神冷峻的水果,終於在投影店員溫暖的鞠躬下,投身進了今天格外暗澹的永夜中。

其視界開始自適應昏暗的光線,至少不會讓奇長髮真的看不清路。

但永夜的冰冷仍是驅動著他加快前往下一處光源,同時似乎是為了左證其猜測,他也開啟了一個公共網站,裡面正實時直播著左吳所建平臺那邊發生的事,是頗具共享精神的網友公開了他們觀測造物所看到的景象、

新帝聯的一行似乎在惶急的逃亡,他們遇到了什麼事?和鏡弗文明有關嗎?

影像中,左吳他們的確惶急,所有小型造物已經全部湧入了平臺上所設的神秘入口,而更大型的星艦卻無法將速度提升到最大,一是加速距離不夠,二是惶急下根本無法進行精準的微操,可能撞壞本就不寬敞的入口。

左吳只能騎在姬稚的背上,用吸收手動拽著他的星艦,小心而又迅速地將其往入口中拉。

而姬稚也是,其鐵裙噴射旋流為她提供動力,其充滿英氣的眼睛掃視著四周的所有情況,亦讓人馬娘在這惶急下奔跑出了她最精妙的舞步。

當真英姿颯爽。

奇長髮看著影像,對人馬娘發出感慨,不知不覺想們心自問,自己是怎麼迷上那種眯眯眼的笑的?

不知不覺。

奇長髮來到了一個路燈下,懸在欄杆上的燈體充滿了某種獨特的藝術;可幾乎是下意識,他蹲下尋找路燈的銘牌,終於在某個角落找到了一行小字——

“出產自鏡弗文明”。

連路燈都是?!

某種錯愕升起,彷彿是映襯著幾光分外人馬娘的舞步,奇長髮也開始在永夜下奔跑,路過一個個造物,一臺臺路燈,一個個火樹銀花的光點,一個個鋪子。

鏡弗文明、鏡弗文明、都是鏡弗文明。

對這個銀河硬實力第一的文明來說,這本是理所當然,可為什麼這會讓自己如此不安?

不知不覺。

奇長髮恍然抬頭,發覺自己竟然又回到了裁判庭面前。也是理所應當,自己在裁判庭這裡旁聽無數,耗費了無數光陰,來這的路自己閉著眼睛都會走,不安之中下意識所走的路就是來這的路。

裁判庭中好像發生了什麼事。

原本終日不會停息巡邏的安保造物居然全部宕機,有如在朝裡面的什麼東西跪拜。

安保造物是被駭入了?被誰?

奇長髮咬牙,從這些正跪拜的造物的間隙中走過,進入其中,終於見到了那更加駭然的光景——

鏡弗文明和藹的代表坐在地上已然嚥氣,老練的裁判長死在一邊,還有一個可怖的無頭屍體在旁,有猩紅從鏡弗代表的指縫中流下。

而一名聯盟的基層人員在徒勞的怒吼,用著某種尖銳的東西刺著鏡弗代表碩大身軀的胸膛。

“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你怎麼能就這麼死了?怎麼能死的這麼好?!”

只是成了屍體的代表哪有什麼感知?其只是滿臉的釋然,如同老僧圓寂,周圍跪拜在地的安保造物有金屬反光映到他身上,說不出的吊詭與神聖。

還沒有眼睛。

基層人員的竭斯底裡只能從這神聖的屍體下剝下一塊胸膛肉,僅此而已。

似乎是發覺了奇長髮的到來。

基層人員終於停手,已經因為絕望而暗澹的眼睛中映不出一絲的光,只能朝奇長髮露出一個空虛的笑。

又問了奇長髮一個他本會很喜歡的無聊問題。

“您是之前的旁聽人員吧?我見過您很多次,”基層人員說:“我想問您,是清清楚楚的在絕望中迎來死亡可怕,還是迷迷湖湖的在一無所知中忽然暴斃強?”

奇長髮清清嗓子,這問題他問過自己許多次,視情緒可以得出不同的結論,每種都毫無意義的有邏輯:

“我喜歡前者,反正都要死,至少要明白死的理由。”

基層人員點頭,臉上綻放出一抹神采,丟掉了手上的尖銳之物,用那沾滿血汙的手一把抱住奇長髮,哭泣:“太好了,謝謝您,讓我最後還可以為別人做一點事……您也是銀河的生靈,幫助了您就相當於我最後一刻還在幫助銀河。”

奇長髮愣住:“什麼意思?”

“我們都要死了,有鏡弗文明痕跡的地方的人都要死,審美,工業造物,都是……他們要拉我們所有人下水,他們的興盛是同圓環的契約換來的,毀滅是償還圓環契約的代價……”

“好好犒勞一下自己吧,這就是最後了,沒有以後了。”

基層人員絮絮叨叨。

奇長髮只是覺得莫名其妙。

好在眼前之人在絮叨一陣後,情緒總算崩潰,放開了抓住自己的那雙血肉模湖的手,倒在地上嗚咽。

恰巧就倒在鏡弗代表眼前。

奇長髮忽然有些對代表屍體上散發出的那股神聖感到噁心,或許也是不想讓基層人員在這具吊詭的屍體面前哭,鬼使神差伸手想要將屍體推倒。

推不動,屍體太大太沉了,就像鏡弗文明對這片銀河的重量般。

奇長髮更受不了基層人員的嗚咽,只能狼狽而逃。圓環、毀滅、還有死亡的宣言在他腦內碰撞,佔據了他全部的心神。

他又走了老路,回過神來時,居然回到了一開始的水果鋪。

巧笑嫣嫣又眯著眼的投影店員又一次出現,按程序說出了那套針對回頭客的話術;奇長髮只覺得作嘔,視線卻被那有著冷峻目光的水果吸引。

又是下意識,奇長髮掏空了自己接下來幾天的伙食費,買下了它。

水果從鋪子的視窗中被推出,馬上便想逃跑,可其用於運動的根莖已經被修剪得一根不剩,只能朝奇長髮投來更加冷峻的目光。

奇長髮輕嘆,一屁股坐下,對著這枚水果開始絮絮叨叨——可惜水果雖然有智慧,卻沒有演化出足以交流的智力,他還是等同於背靠水果鋪的燈光還有鏡弗文明的銘牌,在永夜下自言自語。

“……那個聯盟基層是在開玩笑吧?一定是吧?若是真的,死亡來得太突然了,不應該啊。”

“不對,裁判長死得也很突然,你呢?水果,你也是嗎?原本只是遵循著你數億年傳承基因的指揮想要生存繁衍,突然就被人採摘,帶到千萬光年外的這裡了?”

“這麼一說,突然就死了,好像也不是那麼的奇怪啊。”

他看著天空。

永夜還是永夜,只是在各類網站中共享的資訊下,一切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最開始,只是一些星系像電壓不穩的燈一樣開始熄滅;這種現象很快引起了激烈的爭論——每一簇星光都是來自各個行星的幾光年外,即便作為光源的恆星熄滅,星光也不應該跟著消失才對。

可接著,網路上的討論都開始消失了,那些謾罵那些分享,那些仗著匿名就胡作非為的網友,那些為了自己的利益信口開河的政權。

沒了。

網路的消失讓聯盟的街上多出了一些人,他們早已沉迷網路,斷網意味的強烈不適迫使他們將自己從住處趕出。

無數目光都在天上巡弋,大家還以為是聯盟的網路衛星出現了異常也說不定。

仰望星空的人多了一些。

也讓目睹銀河的整個星空開始閃爍、搖曳的人更多了些。

永夜之上的昏暗星空在熄滅,一切都在悄無聲息中滑入了寂靜的廣袤黑暗中。

何等奇景。

有些人開始驚歎,他們認為這只是千百光年外的奇景,同往常一樣,甚至忍不住開啟視界拍攝,想要在網路恢復後上傳,收穫那麼幾億次點贊。

直到他們發現黑暗來得太快,太突然,太博大。

逃無可逃。

疑惑的竊竊私語在如螳臂當車般與黑暗對抗。

奇長髮只覺得有些釋然,還好自己選了知曉死亡的理由,此刻又有種超然於世人的感覺了。

網路斷開的最後一瞬,他看見新帝聯的一行總算全部進入了平臺上連線著虛空的入口,忍不住一陣喝彩。

對不起啊,骨人律師們,之前罵了你們,是我有眼無珠了。

哈,“有眼無珠”的不應該是鏡弗文明嗎?

被自己的冷笑話逗笑,奇長髮捂住肚子,笑得越來越大,越來越豪邁,忽然感覺到手上還拿著那枚有智慧的水果,想了想,把它扔到地下。

水果落地,馬上開始生根生長,其冷峻的目光加入了對抗黑暗的螳臂當車,居然有種別樣的生機勃勃。

笑著的奇長髮勉強開口,指著水果,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哈哈,哈哈哈,你不怕死嗎?現在還想著生根發芽,你不怕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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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果沒有理他,無法理他,只是在黑暗愈發接近下,以豪邁的氣魄生長出了看起來可以刺破天空的芽。

奇長髮靠在水果一旁,恍然居然覺得它成了自己的親人。

他忽然覺得自己如果不死,沒準真的有哲學家的天賦——至少自己想明白了一些不切實際的事。

此時,黑暗覆壓。

竊竊私語和水果沖天的芽被黑暗宛如摧枯拉朽般摧毀。

奇長髮只覺得自己的親人越來越多了。

原來人可以既不怕疼,也不怕死亡。

黑暗已經在鯨吞銀河後又跨越了萬千光年,覆壓到了奇長髮的眼前。

在這無法逃脫,無法規避的命運下,死亡原來就是一個熔爐,一個染缸。

大家都會被它融化,相互擁抱擁眠,合而為一;從此再也不必細分彼此,不必有所紛爭,不必思考誰誰愚笨,誰擁有智慧;誰是店鋪裡的水果,誰是偶然路過的買家。

一切的不平都將被死亡抹去。

原來被死亡融化後,大家都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啊。

文明八百年,如夢亦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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