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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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初,很難說天性究竟是善是惡。

但忽略掉親情濾鏡後,因新生兒的身體尚未發育完備,他們的樣子大概很難符合成年人的審美——

渾身皺皺巴巴,腦袋像水袋一樣軟,還吵吵嚷嚷讓人不得安生。

或許可愛之類的特質,和知識乃至道德觀念一樣,都是隨著年歲的增長才能漸漸獲得的。

兒童時期,美麗尚且沒有自可愛中蛻變而來,而孩子的身體內裡也依舊留存著因發育所需,看上去有些駭人的解構。

比如。

兒童換牙的時候,牙齒可不是憑空生出,而是在上下顎中已經備好的牙胚離完成生長,再慢慢將其推出。

由此。

兒童的顱骨中,臉頰裡,下顎處,在換牙期間,其實密密麻麻,滿是空洞,裡面塞滿了尚未長出的牙齒。

但人類還好,一生只需換牙一次,儲備在頭骨中的新牙也就那麼一副;在換牙完成後,骨骼中的空腔也會漸漸彌合,在成年後徹底變得規則而有種冰冷的美感。

可人馬娘不一樣,她一生都在為換牙做著準備,顱骨內部後備著的牙齒遠不止一副,不止上頜下頜,甚至眼窩附近都有分佈。

後備牙齒的數量驚人意味著駰族頭骨中儲備牙齒的空腔也無比繁多,且這些空腔永遠不會有彌合的那一天。

反而會因為年歲的增長,被無數自空腔中川流不息般送出的新牙,給撐得越來越寬,越來越鬆垮。

由此,很久以前,年老的駰族甚至很少死於器官衰竭,而是在牙齒空腔的不斷擴大中影響到了顱骨的整體強度,一有不慎便會顱腦骨折而亡。

此時。

姬稚臉頰紅透,雙手捂著自己牙齒鬆動的嘴,好像這樣能稍微阻擋一些透視骨骼的光線般,於悶悶的聲音中作出了如上科普。

瑪瑞卡點頭,這些事情對其來說雖然也是一眼便知,但多少也是一些參考:“多謝,姬稚女士,你可以把手拿下來了。”

姬稚警惕:“您不會把我顱骨的照片留下來吧?全是牙齒和空腔,像快被蛀蟲啃光的樹幹般的照片……”

教授輕嘆:“放心,這多少還是算病人的隱私;但我想左先生是不會介意的。”

左吳趕緊給瑪瑞卡使眼色,他一直在視界中悄悄向瑪瑞卡討要這照片來著;瑪瑞卡沒給,好在看上去也不會把這件事曝光出來。

也不需要曝光。

姬稚捂著紅透的臉,一直在用宛如有水霧騰起的眼睛看著左吳,這是她無聲的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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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在獨處的過程中成為了枕邊人,左吳的一些心思再也沒有瞞過姬稚的希望。

左吳抓抓頭髮,只能解釋道:“我只是在想,駰族牙齒的再生會對駰族顱骨的強度造成影響,那對你會不會也是一樣?不親眼看看我總覺得不太放心。”

姬稚耳朵抖了抖,捂住臉的手稍微鬆開了些:“真的?不是我們……我們在獨處的時候,你一直在摸我的肺鼻……你明白的,這樣差不多的原因?”

肺鼻是駰族馬身上,分佈在肋間而佈滿無數肉刺和絨毛的呼吸孔,直接連通著肺,還為了過濾空氣中的灰塵分泌著粘液;姬稚一直因其醜陋而自卑。

可自己無比自卑的點,卻恰恰是左吳喜歡的點;姬稚甚至覺得男人喜歡自己身上這些醜陋的地方的程度,遠遠超出了一直被她悉心打理著的面龐。

很難讓姬稚不感到極為矛盾。

“真的,”左吳正色:“至少這次關心你健康的因素佔比肯定要大些。”

他也沒否認真的對其感興趣就是了。

“沒事的,我年紀畢竟還輕,以及現在的醫學能讓我們輕鬆對顱骨進行加固,很少出現這樣的事了,”

人馬娘輕輕點頭,騙自己接受了這個說辭,垂在身後的尾巴搖了搖:

“還有,別忘了我身體中還自主執行著白艾斯的求道程式,我什麼也沒有做,可身體倒是愈發強壯了。”

聽見“求道程式”這個詞,一邊的瑪瑞卡眯了下眼睛,這才是教授最為感興趣的東西;

據說其原理是在求道者的身體中構建出一個私人的世界,這是否是自己黃金鄉計劃的另一種答桉?

和參考人馬娘牙齒的生長般,這也是瑪瑞卡需要參考的東西。

確實需要參考。

瑪瑞卡轉身,開始收集另一邊依舊乖巧等待著的黛拉的身體情報,完成後坐下;一邊給蟲娘做著體檢,一邊思索著近來的得失。

自己的黃金鄉計劃可謂嚴重受挫。

本來打算獲得一片星域的勘探權,然後將能切斷超空間航道的裁縫金剪佈置進去,慢慢將其啟動,過程中少不了釋文爾裁判長來打掩護。

可是釋文爾被停職了。

原因就是源自海星罐頭廠的爆炸讓所有人明白了其中潛藏的風險,釋文爾當然要被一再審查,連同他批准的檔案也是一樣。

從良骨伶一家子最近的繁忙來看,釋文爾的麻煩不小;可該說是意料之中還是出乎意料?這名海星人鋃鐺入獄的風險不高,甚至有那麼一絲絲官復原職的可能。

總而言之。

在海星人裁判長被審查期間,瑪瑞卡也只能忍受著自己的批文被凍結,以及再謀劃一些其他的可能。

倒是不覺得可惜,因為之前瑪瑞卡可不知道什麼仁聯什麼玩家的存在;想用切斷後,以光年計算的物理距離來隔絕外界,隔絕如他們般的存在,是否有些太天真了?

確實天真。

瑪瑞卡本是單手杵腮,隨意靠在椅子上,此刻不知不覺端正了坐姿;

回想自己今年的時日,全身心撲在“逝者軍勢”上,可其下更基礎的知識卻有些遺忘,甚至要靠人馬娘作參考才能回憶起本以為滾瓜爛熟的東西。

得好好反思。

只是瑪瑞卡不知道自己的忽然嚴肅,讓左吳和鈍子如臨大敵般緊張起來。

黛拉倒是還張著嘴,無憂無慮甚至沒心沒肺的在咯咯傻笑;她的小臉是甲殼拼接而成,倒不必擔心張嘴太久而臉頰發酸。

直到教授餘光瞥到左吳和鈍子的表情,才恍然失笑:

“二位放心,目前看來一切正常,還有小黛拉,你也可以把嘴巴閉上了,還能找你親媽媽要顆糖吃。”

鈍子咂舌,想說她哪裡準備了糖,但頂不住黛拉眼中忽然亮起的光,只能胡亂把不知哪刨出來的手術衣解下,去趕往她從來沒進入過的廚房。

瑪瑞卡起身,牽起蟲娘四隻手之一;對黛拉牙齒的檢查只是開胃小菜,往後的深入研究才是正題。

左吳已經同自己的女兒針對今天的檢查交代過許多事,所以黛拉一點不緊張;跟著瑪瑞卡走時,回過頭來,三隻手一同揮舞告別,像一隻旋轉的小小風車:“爸爸,人馬媽媽,再見!”

黛拉如此儘管她將去的地方只是離左吳五步之遠的另一臺造物中而已。

姬稚依然捂著自己的臉,悶悶的打了一個響鼻:“我不覺得這只是黛拉的天真,你的女兒對‘離別’的看法好像有些……太重了。”

左吳點頭。

黛拉總會長大成人,成為女王,庇護蟲人們的參天大樹。

小孩子的成長又總是脆弱而敏感,有時一些小小的因素都會干擾到他們最終長成的形狀。

何況黛拉所經歷的並不是什麼小事——

面對端木平流層時不得已放棄蟲人勞工,還有這次差點被經由忿怨所引爆的創神檄文追上;

放在其他孩子身上大概已經是摧毀一切的風暴,可黛拉依舊堅強如斯。

卻讓左吳有些手足無措,他還不知道該怎麼正確的施加引導,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引導。

就像生物的基因突變,不到環境所檢驗的那一刻根本無從得知其究竟是良性還是惡性;

人類傳統的教育,只能輔助孩子更好的適應業已穩定的人類社會;在這片危機正在凸顯的星海中決不能生搬硬套。

那邊。

瑪瑞卡組裝出的造物開始發出各種亮光,還有零件碰撞的卡察聲;與其說那是體檢裝置,倒更像什麼邪惡的試驗檯。

但黛拉只是像被撓了癢癢般咯咯發笑。

左吳抿嘴,依舊沒想通黛拉對離別重視非常,究竟會對蟲娘的未來產生何種影響,想回頭與人馬娘商量,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姬稚,對你的骨骼透視已經結束了,你為什麼還捂著嘴巴?”

人馬娘摸著自己臉頰的手指動了幾下:“我不是在捂著嘴巴,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對駰族來說,評判一個女孩子的標準不止是長相,她們嫁人前,還要被媒婆仔細摸摸臉龐,摸摸藏在我們麵皮底下的那些藏著儲備牙齒的空腔;”

“一個女孩子臉內的空腔與她這個年齡段的平均大小比對起來越細,就說明這名女性平日吃的東西就更精細,牙齒磨損的越少,生活條件也越好;”

“就像你們人類喜歡細皮嫩肉,像艾小姐的女士般。”

說著,人馬娘瞟了一眼遠方,好像正與不在這裡的艾山山隔空喊話。

左吳抓抓頭髮,沒等他說什麼,姬稚便繼續自己的話:

“駰族的媒婆摸摸某位女士的臉龐,便能據此判斷出這位女士的壽命長短,甚至能預言她以後的長相——顱骨的空腔變寬變大,我們當然會變醜。”

說著。

姬稚眉眼彎彎:

“還好我不會有這種煩惱,不光是因為現在的醫學可比以前發達,還因為我撿到一個便宜師傅;”

“左吳,我有種預感,我們相處的時間或許會很長,或許……可以超過這冰冰涼的三百年。”

左吳點頭,彷佛聽出了姬稚的弦外之音;伸手摸了摸她頭頂的耳朵,卻不滿足,一直向下,知道觸碰到人馬娘捂著她臉的手。

“就算超過三百年,你們駰族的傳統也不能丟;”左吳咧嘴:“說起來,你還沒給我仔細摸過你的臉。”

姬稚挑眉,又是熟悉的感覺。

她厭惡自己身體醜陋的部分,也會對左吳對其喜愛超過自己人身的部分感到嫉妒。

但她卻無比享受左吳針對自己身體同自己的打趣,好像飲鴆止渴般的調情。

想著。

人馬娘沒有放開她捂著自己臉的手,眉眼當中的溼潤愈發濃郁:

“我說了我不需要的,因為我這輩子又不會再嫁人。”

“你能允許艾小姐擁有隨時轉投自由,離你而去的自由;我為什麼不能有一些你沒法……沒法輕易得到的小秘密呢?”

左吳點頭,依然沒將手收回,只是離姬稚越來越近:

“沒辦法暫時得到?那條件該是什麼?”

姬稚垂下眼睛,狀似矜持,只是馬身的肺鼻呼吸愈發粗重,尾巴也搖的越來越歡暢:“這我得想想……”

想想。

此時鈍子剛好從廚房趕回,懷裡抱著個裝滿了糖果的小包,看到兩人的相處只是豎了下大拇指,然後一熘煙衝進黛拉正在體檢的房間。

人馬娘也想好了她的第一個要求,緩緩鬆開捂住半張臉的手,唇齒微張:

“先幫我拔個牙吧?”

拔牙?

左吳愣住,這倒真是他的只是盲區,後退幾步,想至少尋求一下瑪瑞卡的建議。

但姬稚不讓他走:“沒這麼複雜,駰族的換牙季可是自我們族群誕生以來就有;這麼多年,還沒聽說哪位年輕的同胞因換牙出事的;”

“再說,這裡不死瑪瑞卡創造的無菌環境嗎?”

“左吳,請你快些,再快一些。”

說著。

人馬娘的唇齒越張越大,她甚至動用舌頭,點了點哪顆牙齒最接近鬆脫,然後期待的閉起雙眼。

左吳狠狠咽了咽口水,既然姬稚說沒這麼複雜,既然這裡是無菌環境。

他直接伸出了手。

不可避免的感受到了姬稚灼熱的呼吸。

捏住那顆牙齒。

輕輕用力。

卡察。

姬稚陡然發出一聲舒爽至極的輕哼,宛如松下某種沉重至極的擔子;

可這聲輕哼卻被鈍子的一聲慘叫蓋住:“啊呀呀呀呀呀呀呀!左吳,大事不好了啊!”

左吳一時間沒搞清狀況,只是詫異回頭。

黛拉蹦蹦跳跳,無比歡快的跑了出來,手上捏著塊她咬了一口的糖塊,其上鑲嵌著一顆小小的尖銳龍牙,遞到左吳手上。

這是黛拉的成長。

而左吳手中也多了一個異物,他回頭,細細的血線自人馬娘嘴角流下。

這是姬稚的歡愉。

兩顆牙齒握在左吳手中,有任何無與倫比的寶石都無法比擬的貴重。

此時。

姬稚的視界忽然響起,有人聯絡,她本是極不耐煩的想把它結束通話。

卻在看清聯系人是誰時猶豫了一下——是姬壓,她的堂哥,本以為是不會嫁人的此身不會再聯絡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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