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引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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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海時代,人工造物大多數時候都對自然呈現著碾壓的姿態;至少自然界極難天然生出眼前屠宰廠這樣,火樹銀花般的金屬世界樹。

可這造物也如此脆弱,點燃其枝頭果實光亮的能源一經切斷,它枯萎的速度便超過了大多數多細胞生命體。

至少多細胞生物死後,其細胞還能保持一小段時間的活性;

可“世界樹”卻在飛快變成冰冷的廢鐵,殘餘的能量也在維持切斷能源供給後,耗盡於維持各個節點核心的穩定上。

否則就算時最基礎的散熱不良,也會讓威力頗大的事故發生。

隨著養殖場枝頭果實的枯萎,果實內裡液體營養的平衡也在被飛速打破——

用於食用的海星人當然不可能放任他們好好走完十數年的天然生長週期,營養液便肩負著催熟和加速代謝的職責。

這液體的停擺讓姬稚打了個寒顫。

如一氧化碳中毒,果實內漂浮的海星人已經進入生命的倒計時,呼吸明顯不暢,在因代謝廢料淤積而渾濁的營養液中艱難吐著氣泡。

想必營養液已經是腥臭無比。

可各個海星人的臉上,那浮現著的笑居然越發甜美。

好像被注入的《動物世界》已經在他們的夢中播放到了藍天白雲最為澄澈,野獸撲擊洋溢力量的最高潮。

一瞬間,姬稚有些看得痴了,她鐵裙為懸浮而噴射的火焰本來像一朵開在空中的花,此刻卻沒有將死海星人笑容的百分之一耀眼。

這耀眼的笑正漸漸被代謝廢料所汙染的營養液所淹沒。

而左吳和釋文爾的交談則正透過人馬娘的視界,傳到她的耳朵中。

左吳定定的沉默了一會兒:“……是星海聯盟所有屠宰場都在因為你的一句話關停?”

“是的,”

釋文爾輕輕嘆氣:“停止忿怨的最佳方法便是讓忿怨的人死去,這也是讓創神檄文失去引爆土壤的最快方法;”

“我的同胞……也不會痛苦的,工業化屠宰早就將安樂死流程化規範化,現在只是提前了一些而已。”

左吳點頭,難怪釋文爾打包票說拆彈的事交給他,自己一方只用找爆炸是否真實以及原因就行。

不說星海聯盟的安保小組本身就有強大的實力,以及釋文爾雖然不想讓事態牽扯上其他政權實體,免得受它們聯合彈劾。

但逼不得已,也能向創神檄文的發明者燎原人尋求意見。

現在看來沒必要了。

因為鈍子在左吳的視界中傳來咋呼:“噢!情況向好,異常也在減少!按我的估計,創神檄文最終被引爆的機率在快速減小,放心,我的估計很靠譜的!”

靠譜嗎。

左吳不著痕跡的擦了擦汗,也只能暫且相信鈍子自信滿滿的話,偏頭看著釋文爾矮矮的側臉,又向他咧開了嘴:

“據你所說,僅僅是分佈在星海聯盟屠宰場的海星人,數量就比在外面正牌海星文明人口的數量多;一下子殺掉這麼多同胞,有什麼想法?”

就連鶯歌索的首領,也是自稱他自己是個暴君,才能勉強承擔下這個重擔;而首領也因此將自己視為只該存在於文明黑暗童話中的罪人,不肯踏上逃亡的星艦。

而釋文爾將自己稱呼為“俗人”,又怎麼擔起這樣的重擔?

良骨伶也想問同樣的問題,她頭頂上方的正發生的死亡宛如黑雲壓城,若深入瞭解海星人們所做的夢,那每一次死亡都不比越都飆和氦止要輕多少。

小小的律師只能盡力縮到欄杆後面,光看,她都無法承受這般的壓力。

釋文爾怎麼擔下的?

莫不還是“君子遠庖廚”那一套?

海星人裁判長還是笑了一下:

“這就是‘審判者’狡猾的地方了,客觀來說,作出審判的不是我,而是法律的教條,我只是代為審判而已;”

“要說錯,也是法條的錯;要傾聽我同胞的痛,也是交由法律去傾聽;身為法律代理人不需要去承擔這麼些責任,只需要讓法律得以完美的匹配適用而已。”

“將責任交給法律這種死物,多麼狡猾!”

“而人也正是因為這種狡猾才能顯得鐵面無私,哪怕法律在星海聯盟本來就是靈活無比的東西,”

“我們最終的最終,只是把根據自身好惡或者需要維護的利益而做出的裁決,給套上了一層正氣凜然的殼。”

“法律很神聖,我身為裁判長的職務也很神聖;兩個很神聖的東西加起來,勾肩搭背,互相保護……狼狽為奸。”

釋文爾還在笑,這笑已經無比複雜,現在又多了幾分針對他自己的譏笑。

左吳挑眉:“你現在看起來,可一點也不鐵面無私和正氣凜然。”

“……當然,就算我再怎麼把殺掉這麼多同胞的事實推給運用法律作出的裁決,什麼公共安全法和人權法;”裁判長搖頭:

“把他們當做因為危害聯盟而必須剷除的敵人,或者還未出世只是罐頭的食物,每樣都很合法,但又怎麼能繞過我心理的坎?”

釋文爾吸氣,臉上的笑容終於在悄無聲息間崩潰;即便拼盡最後的理智,也只能低低訴說出最後的請求:

“幫我……最後再給他們注入一段影片吧。”

左吳歪頭:“什麼影片?你有現成的麼?”

“有,是講我們海星人的生死觀的,”

釋文爾的視界很快向左吳發出了一段簡短的早教片:“海星人堅信,死亡的盡頭是一個不用再醒來的長夢,既然是夢,就有好夢,有噩夢。”

“我已經想好我要做的夢是什麼了,這將持續幾十萬年,我想夢到海星人的子子孫孫遍佈銀河的每一個角落。”

左吳視界中,姬稚也發來小聲的哀求,想來近距離看著海星人在夢中浮現的甜美的笑,又想著這可愛的笑即將被死亡淹沒,讓人馬娘很是不捨。

告訴他們按海星人的生死觀,即便只是欺騙,這夢會一直持續,會讓姬稚的內心舒服一些。

可左吳還是搖了搖頭:“算了,拆彈要緊,誰知道再注入一段影片會出什麼么蛾子。”

“……也是。”

釋文爾只是聞聲點頭。

良骨伶恨恨瞪了眼左吳,有些不滿眼前男人的現實,心中卻也明白眼前的男人並沒有錯。

以法律來為自己的行為打掩護,是狡猾的麼?

好像是有那麼一些,小小的律師吸氣,法無禁止給了自己行動的理由和信念,也讓自己摒棄了畏首畏尾的退縮。

律師看向釋文爾,已然將他當成自己的老師;至少釋文爾教了自己,“法無禁止”正是宏大又狡猾。

旁邊的左吳也看著世界樹熄滅的速度越來越快,恍然覺得有些可笑。

眼前將成為罐頭而正被高速催熟的海星人,本該像他們在銀河間無數屠宰場那樣正待出售的同胞一樣,渾渾噩噩在催熟中快速走完一生。

可麗槲注入的《動物世界》給了他們一個不完整的世界。

鈍子為了測試,給他們注入的《語言教學》,也給了他們一個不完整的文化和智慧。

所以他們的夢才會這麼甜美。

美夢終將破滅,一切都將發生在姬稚的眼前。

左吳抓抓頭髮,覺得這對自家人馬娘很是殘忍,忽然想通什麼,對天上的姬稚喊道:“姬稚,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是的,我醞釀了好久,想說好久的話!”人馬娘回過神來,也是呼喊,沒問左吳怎麼發現的。

“可你看了眼前海星人這個樣子,會不會有些沒心情再說那些話?!”左吳也是音量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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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有一些!可我已經下定決心了,不管心情怎樣都要說!”姬稚大聲回答,似乎在為自己加油。

“可你心裡裝著事,說出來也會不舒服,”

左吳點頭:“和你面前的海星人說說看吧,他們的‘死亡即是長夢’的習俗,也不用管他們能不能聽見,就全是為你自己所做!”

他吼完,鈍子便在視界中笑:“還不如讓我直接注入音訊呢,這樣你的姬稚也不用這麼糾結。”

左吳沒搭理,姬稚有話對自己說還是鈍子告訴他的。

光頭AI原本身為殖民地的管理者,掌管轄區居民的心理狀態也是職責之一,她或許相當善於此道。

但左吳只希望鈍子分配些精力用於創神檄文的監控,都到這個節骨眼了,依然發生爆炸可真是虧得慌。

鈍子倒是一再拍著胸脯做出著保證。

以及,天上的姬稚則是對左吳的建議輕輕點頭。

人馬娘知道這些個無意義的行為只是為了取悅自己,也確實很有必要;她當然想讓自己決戰般的衝鋒要更心無旁騖些,更決絕些,更享受些。

姬稚又拍了下自己的鐵裙,額頭貼到探測器旁,開始醞釀情緒,打算把海星人的習俗三下五除二形容完。

她本不想再看為渾濁培養液淹沒的一張張臉,可又是鬼使神差,她為了開始自己的話語吸了一下氣。

一下子。

人馬娘無論是臉上的“氣室鼻”,還是身上的“肺鼻”,都在其額頭與柔軟的培養艙相貼時,聞到了一股臭味。

臭味?哪來的?

姬稚睜開眼睛,她所身處的地方是星海時代的屠宰場,為了保證罐頭的質量,平日裡環境就是無菌,巴不得每分每秒都要消殺,剔除任何汙染物。

眼前渾濁的培養液中,海星人還抱著笑在起起伏伏。

人馬娘忽然明白臭味是哪來的了。

只有一個可能,就是營養液本身的味道——果實電力切斷,營養液已經不能再過濾更新,可還是要負擔一陣內裡海星人的生存。

這意味著營養液中的廢料就越來越多,而這“廢料”理所當然包括內裡海星人因旺盛的新陳代謝而帶來的排洩物。

排洩物的味道溶解,當然會讓營養液變得不好聞。

可這氣味是怎麼逸散到外界的?

姬稚將額頭緩緩抬起,眼睛定格在了那枚刺入探針的探測器上,緩緩開口:

“釋文爾,我問你,這培養艙被切斷能源後,其表面的韌性會減少嗎?”

海星人裁判長愣了愣,馬上從手刃無數同胞的哀傷中回過神來:

“會的!平時培養艙就像人的皮膚,有著光滑的彈性;切斷能源,就像切斷人的供血,‘皮膚’自然會變得皺皺巴巴!”

人馬娘點頭,難怪。

這探測器是刺入式,針刺而入後本身的彈性就會飛快堵住出現的破口,並馬上開始自修程序。

現在,探測器的針還刺在原處,可培養艙的柔軟已然在消失,再也無法堵住針刺造成的破口。

“釋文爾,我再問你,”姬稚用手去堵那個破口,卻因為皮膚的觸覺斷定口子在越來越大:“營養液漏了會發生什麼事?”

“……在平時沒什麼大事,營養液中的麻醉藥會緊急生效,破口也會被很快修復;可現在,大概會讓我處在你面前果實的同胞很快醒來。”

很快醒來?

姬稚抿嘴,確信自己靠手無法堵住那味道,只能鬆開;又調轉鐵裙的噴口去灼燒那洞,想以高溫融化培養艙表面,堵住裂口。

可惜在她聞見臭味時,就有些遲了。

還有什麼能比被自一個甜美的夢中驚醒,還要引人怨恨的?

姬稚馬上往後躲閃,渾濁營養液中的海星人一個個睜開了天真卻滿是煩躁的眼睛。

離他們安詳的死只差幾秒鐘而已。

下一秒。

創神檄文那震顫空間的波動,便以這枚果實中被驚醒的海星人的怨恨所點燃,爆發。

還好只是小規模的爆發。

只是撕裂了姬稚眼前的果實,向上激射,又撕開了屠宰場的穹頂,撕開了這片壓縮空間而已。

白色光輝轉瞬消失,曇花一現,在鈍子的驚呼發出前便已經消失。

姬稚的速度快,躲得也遠。

這枚果實爆裂,內裡的海星人四散而出;大多數已然變成屍體,姬稚咂舌,為了防止他們砸壞其他果實,將鐵裙的功率開到最大,以神速想將他們接住。

又怎麼接得完?

還好血肉之軀的衝擊對培養艙表面來說不值一提,姬稚最終也只是為了安慰自己般,接住了一個海星人,便仍懸停在半空。

這個海星人居然沒有死。

他顫顫巍巍睜開眼睛,讓姬稚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位海星人也不需要姬稚的安慰。

他只是瞪著那被創神檄文撕開的裂縫,瞪了很久。

星海聯盟的恆星是暗澹的,這裡只有永夜。

可海星人不知道,他們的世界只有那部《動物世界》。

因誤會而產生的忿怨,也是忿怨。

海星人目眥欲裂,幾乎像杜娟啼血,牙牙說出自《語言教學》中學得的音符:

“難道,藍天白雲,也是假的?”

天真的忿怨已然迢滔天。

鈍子驚呼的分貝和她眼前的監控一起成了陡峰。

創神檄文無比熾熱的被引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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