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雞湯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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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枯山。

大雪飄了一個白天,山路給埋得乾乾淨淨。一個枯瘦老頭艱難地朝前拱,光滑的雪殼被攪得七零八碎。

想到手中差事,割耳匠有點後悔。自個兒好歹有點名頭,結果為了殺個無名小賊,非得數九寒天往外跑——小賊的毛沒薅到,老寒腿倒要犯了。

那小賊看著不像高手,誰料體力驚人,硬是逃出三百裡。等抓到手,別說耳朵,他非要把那小子的臉皮也剝下來。

天無絕人之路,風雪突然小了些,前頭現出個男人。那人一副獵戶打扮,微彎著腰,揹簍塞滿山貨毛皮,腰側還吊了幾隻肥胖山雞。

割耳匠往前幾步,試圖看真切些。

獵戶年歲不大,用粗布包了大半張臉。一頭長髮草草梳著,被雪水箍成一綹一綹。兩隻耳朵凍得通紅,一看就沒啥內力。

割耳匠安了心,閃到獵戶身後。

“小兄弟,前頭有店不?”他嘴巴問著,一雙眼繼續打量。

小獵戶耳朵形狀不錯。

“那邊懸崖底下有客棧。”突然被搭話,年輕獵戶挺鎮定,答得不冷不熱。“山上就這一家。”

割耳匠面上一喜,老臉又猙獰幾分。

夜晚不好下山,雪又下得狠。要在外面過夜,那小賊勢必變成凍肉,他去客棧守株待兔就好。毛頭小賊就是毛頭小賊,自己挖坑自己跳,給他省了不少麻煩。

不如提前慶祝慶祝——小獵戶耳朵漂亮得緊,實在值得一割。

割耳匠捉住獵戶肩膀,準備將人拽過來,一把掐碎喉嚨。哪想手腕還沒發力,面前景色驟然一換。他往下一瞥,沒瞧見胸口,倒瞧見了自己的後背。

割耳匠瞪圓眼睛,斷了脖子的屍首砸進雪地。

半個時辰後。

“小兔崽子,你可來嘍。”客棧老闆娘抹抹手,粗聲招呼。“我這等著下鍋呢。”

方才那年輕獵戶——尹辭笑嘻嘻地應了,把腰間的山雞解下。

他這邊雞下了鍋,老闆娘點完貨,往桌上拍了幾串錢:“老樣子,多的算辛苦錢。天寒地凍的,老婆子我就指望這碗湯了。”

老闆娘姓李,山戶們不講究,直接喚她李大娘。

李大娘早年沒了相公,帶一雙兒女撐著這家老客棧。如今女兒早早嫁人,兒子在鎮上做工,店裡只剩她一人。好在枯山窮酸得很,連山匪都見不到。李大娘又生的膀大腰圓,一嗓子能吼出二里地,多年下來,倒沒遇見什麼麻煩。

尹辭早先嘗過一次客棧飯菜,迅速理解了那雙逃跑的兒女——李大娘廚藝極差,吃食賣相尚可,味道卻古怪,怕是餵給狗吃,狗都要乾嘔幾聲。

這店能開下去,完全是靠客人快餓死時的求生欲。

尹辭自然不願吃這種東西。他有意指點李大娘兩手,誰料她反倒願意出錢出物,直接買他幾道菜。於是每次送完山貨,尹辭總會多留一晚,蹭兩頓熱飯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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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風雪呼嘯,天黑得像鍋底。莫說一般人,老山戶也不願出門。李大娘在前廳燃了盞孤燈,連最便宜的餅子都懶得做。她將早飯的剩粥一熱,就當備了客人的飯食。

另一邊,肥雞傍了幾味山珍,在砂鍋裡細細煨煮,香氣勾得人腳跟子軟。時候到了,蓋子一掀,金色的雞油臥在湯上,酥軟的雞肉浮浮沉沉。配上剛燙好的面,大冷天來一口,神仙也不換。

頭碗麵剛盛好,前廳傳來吱呀一聲。

人影搖搖晃晃跌進門,蹭到燈光下,兩人才看清來客尊容——那人一身江湖郎中打扮,臉上扣著個沒下巴的儺面,衣衫歪歪斜斜、盡是汙泥,一雙靴子只餘一隻,另一只不知所蹤。

此刻他正氣喘不止,身上蒸出絲絲熱氣,不知在雪中趟了幾里路。

透過面具孔洞,那人可憐兮兮地望了兩人——主要是李大娘手裡的碗——幾眼,繼而撲通倒地,沒了動靜。

李大娘:“……死了沒?天可憐見,千萬別死我店裡。小兔崽子,快幫忙瞧瞧。”

尹辭遺憾地放下湯勺:“行,弄盆溫水過來。”

待水來了,尹辭不客氣地掀起面具,擦去那人臉上的髒汙。查完面色,他隨手搭了搭脈:“累得虛脫,吃喝不夠,餓暈的。”

然而李大娘沒應答。她直愣愣盯著那人的面孔,險些踩進水盆。

無他,這位不速之客俊俏得有點不對勁。

他看起來不足三十,樣貌毫無女氣,卻豔麗非常,以至於五官生生多了幾分妖異。饒是尹辭見慣美人,仍是驚了一瞬。李大娘受的衝擊可就大了——枯山窮鄉僻壤,她連清秀後生都沒見過幾個。這位的長相實在過了度,她一腔讚歎全成了驚恐。

“狐仙爺爺!”李大娘嗓門尖了不少。

尹辭沒來得及插話,她便咬牙盛了碗剩粥,示意尹辭餵給那人。

“權當供奉,權當供奉。”李大娘搓搓掌心,小聲嘟囔。

活了三百餘年,尹辭只在話本裡見過會變人的“狐仙”。見李大娘自顧自緊張起來,他也懶得解釋。他接過那碗狗都不吃的粥,鐵石心腸地舀了勺,往那人嘴邊戳去——自己也不是沒吃過,橫豎死不了人。

可惜“狐仙爺爺”相當識貨。那人虛弱地呃了兩聲,把頭一撇,牙關咬得死緊。

李大娘見供奉被當場嫌棄,頓時上了火:“算了,把這狐狸拖出去吧,別死屋裡就行。”

作為窮山惡水養出的刁民之一,李大娘對仙家的敬意顯然有限。

尹辭委婉地指出重點:“……我瞧見他的錢袋了,幾晚房錢應當付得起。”

李大娘心硬歸心硬,卻也念著給兒女攢錢積德,做不出殺人越貨的事。一聽有利可圖,她那無名火瞬間散了:“哎喲,狐仙爺爺衣服溼成這樣,肯定不好受。我兒有幾件舊衣在裡屋,你給他擦擦身,好生換了吧。”

尹辭自然笑著答應。

趁李大娘回屋取衣服,他將那人剝成條白魚,又拿乾爽的獸皮裹好。幾個動作下來,那人隨身物品被他看了個清楚明白——

一面江湖郎中的招牌旗子,“藥到病除”四個大字蒼勁有力,下面“大力丸”“跌打膏”一串小字略微褪色。藥箱有些破舊,尹辭將藥瓶挨個嗅過,竟全是普通藥物,一瓶毒藥也無。搖鈴和搗藥罐擱在一起,磨損嚴重,明顯用了挺久。

此外僅剩一個錢袋,袋裡塞著五串錢,夾層嚴嚴實實包了幾兩碎銀。別說兵器,尹辭連柄防身匕首都沒找到,只搜出把卷了刃的切藥小刀。

奇怪。

那人雪夜奔波,全身衣物結出薄冰,皮膚卻不見半點凍傷,絕對是習武之人。先前殺的割耳匠,尹辭也認得——割耳匠陳取,赤勾教強力殺手之一,專殺本教仇敵。

兩位頂著暴風雪上山,想必不是來散心的。

最近幾月,藏有珍寶的鬼墓現世,在江湖中引發軒然大波。赤勾教好歹是第一魔教,當下忙於鬼墓之事,不會和個名不見經傳的江湖郎中過不去。

退一萬步,就算哪個長老跑了男寵,也不會用割耳匠這牛刀來殺雞。

趁尹辭沉思的工夫,那人緩過氣,慢慢睜開眼——一雙眼尾上挑的漂亮鳳眼,眸子是清透的琥珀色,真有幾分像狐狸。只是他目光茫然,妖異之氣陡然淡下幾分。

尹辭疑惑未解,只得好人裝到底。他端來雞湯面,送出盛滿熱湯的勺子:“客官受了寒,喝點熱湯吧。”

估摸是餓狠了,一口鮮湯下去,那人目光陡然清明,隨即灼熱地刺向麵碗。尹辭喂著湯和面,眼見對方面色紅潤起來。

李大娘捧著衣物走近,再次被美色晃了眼,不小心碰翻了燈盞。尹辭順手將燈油一擋,裝模作樣地抽了口氣:“換洗衣服在這,你自己能穿嗎?”

那人點點頭,看向尹辭被燙到的手背。

尹辭順勢指指李大娘:“那我先去歇息。這位是老闆娘,飯錢房錢你們慢慢談。”

外面大雪封山,對方一時半會跑不掉。自己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獵戶”,這會兒要是急著攀談,反而可疑。

李大娘熟悉他的習慣,客房裡浴桶已然備好,水還冒著熱氣。尹辭褪下衣衫,跨入熱水。下一刻,粗暗的“皮膚”遊離開來,露出底下的冷白。

鬼皮衣,尹辭在古墓中尋得的異寶之一。它薄如蟬翼,由西域鬼蠶絲織就,又用秘藥反覆浸泡過,與活人皮膚相當貼合。只要處理得當,不光五官,軀體的膚色、斑痣和繭子也能偽造,連寒毛都與真人無二。

易容術通常只改頭頸手腳,而鬼皮衣分三件,末端在腰腹和腿根,能包覆大半身軀。除非尹辭故意裸.奔,否則絕無暴露的可能。

細細剝下面部鬼皮,尹辭舒了口氣。他拈起藥瓶,混好藥液和顏料,再將鬼皮衣搭在桶沿,用圭筆描畫燈油濺到的“傷處”。

接觸到藥液,鬼皮衣順從地膨脹,凸出幾個假水泡。尹辭滿意地哼了聲,又扯過頭臉部分,開始修整鬼皮上的五官。

水汽氤氳,火光昏暗。單看他的動作,像極了傳聞中的畫皮惡鬼。

……只不過這畫皮起的效果恰恰相反。

鬼皮上的假臉不美不醜,毫無特色。人海中瞥一眼,十個有九個記不住。可要讓李大娘瞧見脫下鬼皮的尹辭,怕是又要嚷一句“狐仙爺爺”。

外面那位俊美得熱烈,浴桶裡這位更傾向於“溫潤如玉”,實在難分伯仲。可惜這一位眉眼盡是煞氣,上好美玉歪成死屍口中的玉蟬,令人不寒而慄。

尹辭身體泡在熱水裡,腦中念頭卻分外冰冷。

得把那江湖郎中的底子摸清。那人若與鬼墓有關,尚可留一命。若是無關,只好請他死在枯山——過早與赤勾教牽連,只會生出不必要的麻煩。

計劃剛踏出第一步,還是別出岔子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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